苏流萤写给楼樾的拜贴,落进了胡狄王的手中。
从决定不再让楼樾想起他失忆前的记忆开始,胡狄王不仅让承愁大监肃清了重华宫里的宫人,确保楼樾身边无一个知晓他曾是大庸楼家世子爷的事,更是严令每一封递到重华宫的信笺拜贴都要经过他的亲自过目。
苏流萤如何知道拜贴进了胡狄的手中,更是不知道楼樾已失忆忘记了她……
从拜贴送出的那一刻时,她就是日时时刻刻都在盼着楼樾来见自己。
于是,一连等了两日,一直等不来楼樾的身影,苏流萤心里又慌又乱——
她想不明白,既然楼樾还好好活着,这么久了他为何不回去找自己?
那怕他有事耽搁不能回大庸,给自己带封信也好,好歹让自己知道他还活着……
而如今,她看着拜贴递进宫却如石沉大海般没了音讯,她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越发的慌乱不已。
无法,她又写了另一封拜贴送进宫,以大庸长公主的身份拜见胡狄太子萧墨。
拜贴早上送进宫,下午宫里来人,领了苏流萤进了萧墨的重仁宫。
时隔几个月未见,再见苏流萤,萧墨早已没了在大庸时的洒脱肆意,眉眼间笼上肃色,连笑容都牵强了许多。
果然,深宫是最禁锢人心的地方,那怕是萧墨这般肆意不羁之人,到了这里,都会改变。
看着一脸憔悴疲惫的苏流萤,萧墨心里涌上心痛愧疚,面上却是随意一笑道:“真没想到你会来。本太子还以为你成了公主后,会守在宫里像其他公主一样,开始过着金贵的皇家生活。”
苏流萤紧盯着他的眼睛,看着他躲闪自己的眼神,心里一紧,苦涩笑道:“别人不了解我,你却是知道我是如何的出身——萧墨,你如实告诉我,楼樾到底怎么了?他……为何不肯见我?”
说着说着,苏流萤的喉咙已是哽咽起来,这些日子以来对楼樾的担心与思念,几乎要将她击垮,原以为如今找到了他,终是可以与他相见团聚了,却没想到他不但要娶别的女人,还一直不出来见自己……
萧墨神情黯淡下去,重重叹息道:“流萤,你不要怪他,他并不是不想见你,而是……他失忆了,忘记了前尘往事……”
心口一滞,苏流萤不敢置信的抬起头震惊的看着萧墨,艰难翕唇道:“他……他把我也忘记了吗?”
难怪,难怪他一直不与自己联系,难怪他一直不见自己,原来,他竟是将自己忘记了……
苏流萤脑子里一片轰鸣,脸色变得苍白无光,怔怔的呆立着,像个没了灵魂的木偶。
萧墨不敢去看她灰暗绝望的眼睛,撇开头闷声道:“或许……等时间长了,他恢复记忆,自然就会想起你了……”
这样安慰的话语,是如此的苍白无力,苏流萤心口空荡荡的一片,来回想的只有一句话,那就是,楼樾不记得她,那个她爱如骨髓的男人,将她忘记了……
半晌,她木然开口,“他要成亲了,那女子……他要娶做侧妃的女子是谁……”
萧墨道:“流萤,你知道是谁将他救下的吗?又是谁将他带到胡狄来的吗?”
木然抬头,苏流萤眸光沉寂无光的看着萧墨,一字一句艰难道:“你是说,他要娶的人……是红袖么?”
说罢,苏流萤想到之前听到的百姓间的传言,不由怆然一笑,道:“我竟是没想到……红袖救下他,再将他千里迢迢送到胡狄,可不就是与他同甘共苦,共历生死么……”
为了让她心里好受些,萧墨不由将楼樾重伤沉迷乃至失忆、红袖的拼死相护一一告诉给了苏流萤。
好看的桃花眼里落下不舍,萧墨道:“不可否认,楼樾能重新活下来,红袖功不可没。而正是感念她对楼樾的救命之恩,父皇才让楼樾娶了她……”
说完,想到父皇之前对自己下的严旨,萧墨咬牙道:“而且,父皇不想让楼樾再想起失忆前的事,所以,已严令,不许人在他面前提起大庸的一切人和事,所以……”
所以,从此以后,楼樾都不会再记起她,彻底将她忘记了吗?
苏流萤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她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到他,怎么可以眼睁睁的看着他近在眼前,却不再认识自己?!
全身从头凉到脚,苏流萤哆嗦着嘴唇颤声道:“萧墨,你帮帮我,带我去见他。只要见到我,他一定会想起我的……他要娶红袖我不阻拦,可是……可是他不能将我忘掉……”
苏流萤与楼樾之间的感情,萧墨是知道的,所以,他能够明白此刻苏流萤心里的崩溃与绝望。
萧墨在苏流萤的乞求下,却是瞬间将父皇对自己的叮嘱忘却脑后,想也没想,点头道:“好,我现在就带你去重华宫找他。”
然而,不等萧墨带着苏流萤离开重仁宫,胡狄王身边的亲信大太监承愁亲自上重仁宫请萧墨去胡狄王的龙吟宫议事。
承愁亲自上门相请,必定是大事,萧墨不敢耽搁,只得让苏流萤在重仁宫等自己,等他回来再带她去找楼樾。
萧墨一走,修罗就从屏风后面转出身来,眸光凉凉的看着苏流萤,冷冷道:“长公主真的想让我家殿下带你去见大皇子吗?”
正处于伤情难过中的苏流萤,陡然听到修罗冰冷的声音,全身一怔,抬头看着满冰冰寒的修罗,怔怔道:“修罗姑娘此言何意?”
修罗冷脸道:“长公主不是最聪明伶俐吗,如今怎么听不清话了——明明知道皇上严旨不让任何人在大皇子面前提起大庸的人和事,长公主还求着殿下带你去带他,若是让皇上知道了,受处罚的可是殿下!”
“苏流萤,虽然你如今成了长公主,但有些话我修罗还是要同你说清楚。殿下已为了楼樾付出许多,甚至是不惜冒着皇位被夺的危机,向皇上呈明他的身份,迎他进宫。之前在大庸,为了帮你差点死在了安王府,后面也是为了你们不惜以身犯险,劫了天牢再劫法场……若是再为了你与楼樾的陈年旧事被皇上怪罪,他失去了可能不止他的太子之位!”
“苏流萤,敢问你一句,你与我家太子有什么关系,你又能回报他什么,凭什么让他为你付出这么多!?”
那日胡狄王对萧墨所说的话,修罗在殿外听得一清二楚,所以她知道,若是萧墨忤逆了胡狄王的意思,带苏流萤去见楼樾,一定会让胡狄王生气。
而若是真的如苏流萤所言,两人相见后,楼樾重新想起她、想起大庸的一切,从而破坏了胡狄吞并大庸、一统中原的宏伟大业,只怕到时萧墨不但会丢了太子之位,甚至连命都会丢掉……
修罗毫不留情的话将苏流萤逼问得哑口无言。
若是换做以前,在听了修罗的斥责后,苏流萤必定不会再连累萧墨从面选择放弃,可为了见楼樾,她却是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恳切的抬头看向一脸气愤的修罗,颤声恳求道:“修罗,我知道我之前确实麻烦萧太子很多……我保证,只要他再帮我这一次,让我见楼樾一面,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惊扰到他……”
见苏流萤还不死心,修罗心里的怒火更甚,不由冷冷笑道:“不怕告诉你,方才就是我让人去禀告皇上,让皇上差人将殿下叫走的。所以,你不要再等了,他不会再带你去见你的心上人……”
果然,萧墨到达胡狄王的龙吟宫后,看着父皇铁青不郁的脸色,萧墨瞬间明白,一定是父皇发现了苏流萤进宫了……
胡狄王劈头盖脸的冲萧墨一顿斥责,冷厉道:“萧墨,你是朕寄予重望的胡狄太子,你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和责任。那苏流萤是什么人,她是仇国的公主,你怎可为了她将朕的严旨当做耳畔风——谁敢挡朕一统中原的霸业,不论是你还是那大庸长公主,朕都不会放过!”
胡狄王眸中涌现的杀气让萧墨心头一颤,他知道父皇的性子,说到做到。终是咬牙沉声道:“父皇放心,您的霸业就是儿臣的霸业,儿臣不会让父皇失望的。”
离开龙吟宫后,萧墨无力的看着重仁宫的方向,心里一片痛苦无奈。
下一刻,他终是对身边的随从吩咐道:“好久没有去看母后了,去凤仪宫吧!”
所以,如修罗所言,苏流萤从中午枯坐到傍晚,也没等回萧墨。
眼看天色暗下来,也到出宫的时间,苏流萤绝望的走出重仁宫。
心里虽然绝望,但她却不怪萧墨,正如修罗所说,她没有资格让萧墨一次又一次冒险帮她……
重仁宫地势较高,站在高高的宫阶上,苏流萤可以看到胡狄整个皇宫。
暮色苍蔼下,胡狄皇宫沉浸在一片喧哗灯火中,而当中最炫目热闹的当数大皇子所居的重华宫。
因着明天的大婚,重华宫里张灯结彩,布满了喜庆的颜色,到处挂满喜庆的大红灯笼和红到炫目的绸缎囍字,连带着整个后宫都沾染上了喜庆的氛围。
苏流萤被那团炫红的喜庆刺痛了眼睛,她知道,最热闹最喜庆的地方,有她的楼樾在。
下意识的,苏流萤朝着重华宫的方向跑去——既然知道他就在那里,就在离她如此近的距离,她如何能忍住不去见他?
重华宫离重仁宫只隔着三五座宫室,距离并不太远。
可如今,隔在她与楼樾之间的,并不是距离,而是人心。
胡狄王有意让楼樾忘记之前的一切,更是提防着苏流萤出现在楼樾的面前,如何会让她这么容易的就跑进他的重华宫?!
马上有宫人追上去拦下了苏流萤。
承愁大监从暗外走出来,看着脸色灰败苏流萤凉凉道:“和硕长公主,这里可是胡狄皇宫,并不是你大庸皇宫,还请公主不要肆意妄为,丢了大庸的脸面!”
说罢,朝宫人冷冷喝道:“皇上旨意,送大庸长公主出宫,一直送出皇都……”
话音一落,立刻有胡狄的宫人上前来赶苏流萤走。
眼睁睁的看着不远处喜庆炫目的宫殿,苏流萤心如刀割,可承愁的话说得却让她没有退路——
是啊,她如今不单单是苏流萤,还是大庸的和硕长公,容不得她肆意冲动……
而胡狄王的用意也很明白,就是态度坚决的不会让她再见楼樾。
心里涌上无穷无尽的悲痛,更有着深深的不甘,苏流萤看着眼前举止气派威风的承愁,压下心头的寒意,恳切道:“大监,能否帮本公主传个话,本公主想见一见胡狄王。”
苏流萤如今的身份不光是大庸的和硕长公主,更是汴州的封疆王,而汴州是大庸最重要的边塞重隘,往西可通胡狄,往北达北鲜,却是不容小觑。
承愁不敢拒绝苏流萤的请求,只得回龙吟宫向胡狄王传话,一面却是让人看紧苏流萤,不让她再次跑去重华宫。
小片刻后,承愁折回,恭敬道:“陛下有旨,恭请长公主去龙吟宫叙话!”
龙吟宫。
见到苏流萤的那一刻,胡狄王微微一惊,下一刻凉凉道:“长公主与琼姬还真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母女——想当年,琼姬可是我们胡狄出了名的美人。”
看着面前与楼樾面容相近的威严帝王,苏流萤单薄的身子挺得笔直,冷冷道:“论起来,本公主的阿娘当年也是为了胡狄的安稳才会千里迢迢的背井离乡、被送去大庸。而
本公主听说,胡狄最是会善待敬仰为国捐躯的勇士和家属,这也是胡狄这些年崛起如此之快的原因——因为人人都认为他们的皇上是个体恤下属的贤君,愿意为他卖命。可看在本公主眼中,并非如此——”
“当年,大庸大败胡狄,胡狄为了不面临灭国之危,送了多少女子去大庸。而正是这些女子,拯救了她们的家国。可她们得到了什么?她们的皇上又可还记得流落异乡的她们……”
想起宫里的云梦台,那么高那么辽阔,却是父皇知道阿娘思乡的情愁特意为她修建的,可以想像,当年阿娘是多么盼着能再回胡狄故土……
“我身上流淌着阿娘的血液,我也是半个胡狄人。可我如今回到胡狄,回到阿娘的故土,我又受到何种待遇……”
苏流萤的话句句扎中胡狄王的心,何况当年那么多的胡狄美丽女子还是他亲手送到大庸去的。
而正是这份耻辱与愤恨让胡狄王这些年卧薪尝胆,想尽一切办法让胡狄变得强大。更是立下狠心要灭了大庸,一统中原。
深邃冰冷的眸光定定的看着下首身形单薄却气势不减的女子,胡狄王冷冷一笑,嘲讽道:“不愧是沾染上我胡狄人的热血,长公主却是要比慧成帝那些草包儿子厉害许多,可惜,慧成帝对你期望再高,你终归不是男儿。一个小小的女子,再厉害又能做得了什么,终究只在意一些微不足道的儿女情长——他明日就要成亲,朕一定不会让你再见他的,你死心回去吧,莫要再做纠缠!”
“见不到他,我不会死心的!”
苏流萤想也没想就将心里的话说了出来,眸光切切的看着高高在上的君王,愤然道:“陛下虽然是他的生父,却不能抹杀他的一切,更不能抹去他的记忆,他有权力知道他之前的一切,并不是活在陛下为他虚构的生活里……”
“朕并没有要抹去他的记忆,是他自己不愿意再想起大庸痛苦的一切——而将他害成这样的人,正是你。”
胡狄王冷冷的看着慌乱愤恨的苏流萤,毫不留情的继续说道:“为了你,他已死过一回。如今,他是朕找回来的珍贵儿子,朕不想再想到他为了了面临更多的险境,更不想将来有一日,因着你,他会临阵倒戈坏了朕的大业!”
闻言,苏流萤全身一震,眸光震惊的看向胡狄王。
深邃的眸光闪过恨意,胡狄王冷声道:“先前,你质问朕可还记得那些为了胡狄,被千里迢迢送去大庸的胡狄女子们——朕记得,朕从没有那一天忘记过当年战败的屈辱,更不会忘记是朕亲手将她们送到了大庸男人的手中,眼睁睁的看着她们像货物一样被大庸的男人挑选着,成为大庸男人胯下玩物……”
“你们中原不是有句老话么,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如今二十几年过去了,朕是时候向大庸报下这个仇恨!”
胡狄王并不遮掩心中的野心,更无视苏流萤神情间的惊恐震惊,语气冰冷又狂妄道:“朕不怕你回去告诉你那草包皇帝弟弟。朕如今当面告诉你,不出多久,胡狄的铁骑一定会踏平大庸的每一寸土地。而骁勇善战的胡狄大皇子,一定会成为朕扫定中原的先锋大将军——若届时,你想看到他为了你左右为难,看着他被活活逼死在沙场上,朕不阻拦你去见他!”
春日里的细雨不但多,且说来就来。
堪堪走出龙吟宫,天空已飘起了淅淅细雨。
绵绵细雨中,苏流萤步履艰难的往前走着,冷汗一点点的从额头后背沁出来,和着冰冷的雨水浸湿她有衣裙,冻得她直打哆嗦。
小暖紧紧跟着她,心痛的抹着眼泪道:“公主,你真的不再去见世子爷了吗……他就在这宫里,公主想了他这么久,日日夜夜的盼着,眼睛都快熬瞎了……如今近在眼前,公主不要放弃啊……”
苏流萤从龙吟宫里出来后就像被人抽走了灵魂,行尸走肉没了生气,更是不再执意去重华宫见楼樾,领了小暖径直往宫外走,不由让小暖着急了。
方才在龙吟宫里与胡狄王交谈时,小暖守在殿外并没听到,所以并不知道殿内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苏流萤此时心里已是悲苦伤痛到了什么境界。
她脑子里一片凌乱轰鸣声,心口层层撕裂开般的剧痛着。时而想着父皇临死都在担心的大庸江山,时而是此生都不能与楼樾相认的悲苦。
甚至在不久的将来,她要与他为了各自的国土,沙场血刃相见的残忍……
“噗!”一口鲜血喷出,苏流萤身子站立不稳,直直向下滑去,幸而被身旁的小暖眼疾手快的搀扶住。
“公主……你怎么了,你不要吓奴婢啊……”
小暖慌乱的看着苏流萤脸色变得苍白不见一丝血色,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衬得留在唇畔的血痕分外的扎心刺眼。
“以后……不要再提起楼樾了,更没了大庸第一世子爷……就当,跳下护城河的那一刻……楼樾死了,苏流萤……随他一起死了……”
巨烈的打击让苏流萤眼前涌起浓烈的白雾,让她眼前一片迷蒙。
苏流萤心里悲怆一笑,暗忖,如此……也好,这样,她就不用再看到宫道两旁火红的喜庆灯笼了……
小暖心疼的抹干净她嘴角的血渍,一边扶她起身一边哽咽道:“公主,我们真的就这么走了吗?”
“走吧——谨记我方才说的话!”
苏流萤心中的伤痛让全身都已麻木,她紧紧的扶着小暖的手,顾不得眼前的模糊,摸索着往宫外而去……
雨越下越大,彻底凉了苏流萤的心,也将她眼角连绵不绝的泪水冲涮干净……
小暖的泪水也没有断过,而下一刻,当小暖看到迎面而来、撑着青玉雨伞的冷峻男人时,全身一哆嗦,身子直直打了个寒颤。
小暖紧张到加重手上的力道,不觉抠痛了苏流萤。
苏流萤感觉到了小暖的紧张异样,不由担心道:“小暖,你怎么了?”
然而不待小暖开口回答她,鼻间却是传来再熟悉不过的清洌气息。
全身一滞,脚下步子也跟着滞住。苏流萤屏住呼吸,睁着布满白茫的大眼睛直直往气息传来的方向看去,可眼前除了一片白茫,只依稀看到一个朦胧身影……
下一刻,头顶落下的雨被隔断,那个朦胧身影的冷峻男子,竟是将手中的雨伞遮到了苏流萤主仆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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