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鸡娘娘来了!”
不知是谁一声大吼,地上许多无精打采半躺着的人顿时来了精神。这些人大多衣衫褴褛,身上散发着浓浓臭味。
大头子点亮了灯,昏黄灯光里,一个秀丽身影姗姗而来。这女子约莫二十岁,腰极细,穿着蓝色的粗布裙子,缀着白花;头发盘作妇人模样,发髻上排了一把栀子花;腰间用麻绳系着一串发绿的青铜铃铛,一摇步子就叮叮当当地响。
最特别的,却是这妇人怀中抱着一只油光水滑的大公鸡。大公鸡长得特别漂亮,鸡冠鲜红,脖子金光灿灿,翅膀绿色渐变作黑色,尾巴却是泛着金属光泽的墨蓝色。这种大公鸡有讲究,人称“五彩凤凰”,澂州一带的人若要冲喜,用来拜堂的就必须是这种大公鸡。
“娘,抱鸡娘娘是谁啊?”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孩害怕地抱紧了身边的母亲,“为什么大头子还亲自给她挑灯?”
“你呀,要是给她挑去,就算是转运咯!”旁边靠墙根躺着的老汉低声说,“这个抱鸡娘娘,是专给吴王宫里挑下人的。被她挑过去,哪怕做个刷马桶的奴才,也比在这里等死强!喀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捂着嘴的手打开,满掌血痰,他随手将其抹在了黑黢黢的墙根上。
男孩看着面色苍白的母亲,又看看母亲怀中的女婴,眼睛里闪出一星光亮:“那……娘,我去求求她!”
旁边却又有一个腹大如鼓的中年男人虚弱地说:“进了吴王宫的男人,还能是男人吗?都是要被割掉命根子做太监的。你爹走的时候,嘱咐你一定要传续香火……”
面色苍白的母亲喃喃道:“那吴王宫要女人吗?我还可以缝补浆洗……”她把女婴塞给男孩,扑过去揪住抱鸡娘娘的裙子,白色印花裙上顿时出现了黑色的指印。
“选我。”那女人仰着头,用干枯的声音说。
“滚!抱鸡娘娘什么时候挑过女人!”大头子飞起一脚,正中女人的脖子,“半死不活的,晦气!”
却只见那个女人的头颅掉在了黑色的泥巴地上,骨碌碌滚出数步,眼睛还眨巴着,脖子上没有血,却有无数蚂蟥一样的东西蠕动。
头颅滚到一个没了腿的汉子面前,汉子拿起旁边的半截木棍,把头颅拨到了一边。旁边的人却骂将起来:“去!去!别扔老子面前来!”
然而鬼市的这一大片地,密密麻麻挨着的都是人,无论头颅被拨到哪里,都在某个人面前。
于是头颅便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只有那个男孩在哭,怀中的女婴也没有任何声气。
数丈外,一个人忽然颤抖了一下。
抱鸡娘娘抬起细长双眸,看了这个男孩一眼,没有任何言语。
大头子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男孩,殷勤问道:“娘娘,这孩子瘦了点,还算干净,没沾上他娘那种病,您看?”
抱鸡娘娘摸了摸怀中大公鸡丰盈的羽毛,开口道:“我今天来,不是给吴王宫挑人。”她的声音细细的、扁扁的,甚至还有一点嘶哑,像是声带受过损伤。
“那是……”大头子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地问。
“我家冯公公说,家里的房子太老了,该翻修一下了,想找个能下力的男人。”
“有!有!”大头子兴奋道,“娘娘请随我走,我一个个挑出来给您看。”
大魏末年,天下大乱,战火纷飞,难民易子而食。
长江以南、江陵以东,眼下为吴王萧子安所占,建康城中,流亡的难民为谋生存,在夜半鬼市中卖身。
大头子就是鬼市中的掮客,专为买家推荐合适的人,从中牟利。
然而今晚,抱鸡娘娘似乎格外挑剔。
大头子高声呼喝着人名,叫合适的男人站起来让抱鸡娘娘挑选,然而走出数丈,抱鸡娘娘都不曾对任何一个人多看两眼。
大头子有些焦躁,但他也知道冯公公是个难伺候的人,于是紧跟着抱鸡娘娘,一句话也不敢多问,只是心疼灯油钱。
前面又见一盏灯,提灯的却是一个家丁,站在一个妇人身边。
那妇人穿着要比抱鸡娘娘华彩许多,披着墨蓝色的羽衣,看起来很像抱鸡娘娘怀中的大公鸡。
又一个拎着木桶的家丁快步走过来,将半桶水照着一个人的头哗啦倾倒下来。
秦淮河里漂满了死尸,打上来的水又腥又臭,寒气四溢。
那个人看上去是个年轻男人,被冷水激得浑身颤抖。
年轻男人身边停着一具破竹席盖着的死尸,尸首尚完好,看上去过世不久。
抱鸡娘娘突然停了下来,盯着那个年轻男人。
大头子连忙说:“娘娘,这人不行,你看他的手脚——”他抬起了风灯。
微弱灯光下,年轻男人的衣衫尚干净齐整,明显是个讲究人,只是那一双手脚已经腐烂不堪,白惨惨的骨头从稀碎的血肉中露了出来,支棱着像冬日的枯枝。
他低垂着头颅,被家丁掐着下巴抬起头来,一块抹布盖上去使劲擦了擦脸。
那家丁献媚道:“夫人,您眼光当真好!是个长得俊的!”
“啊呀……”那妇人拿过另一个家丁手中的灯凑上前去,手背滑过年轻男人的面颊,叹息一般轻吟了一声,连声赞赏道,“好看好看,是个极品,剁了手脚,还能用。”
年轻男人僵硬地偏过头,目光正好对上抱鸡娘娘。
那双眼睛看似完好,却是失焦的。
“大头子。”抱鸡娘娘忽然轻声道,“这个瞎子,多少钱?”
大头子说:“他卖身是为了葬兄,自己手脚都烂了,眼睛也瞎,也就能卖个一贯钱吧。”
“一贯钱——”抱鸡娘娘缓缓念着这三个字,嘴角浮起嘲讽的笑意。
“哟,是张翠娥。”羽衣夫人瞧见抱鸡娘娘,脸上露出了居高临下的笑。
“毓夫人。”张翠娥淡淡地打了个招呼,怀中的鸡突然也打了个鸣。
毓夫人掩口大笑:“这就是你之前那个死郎君?”
鬼市的人都知晓,张翠娥早前在澂州嫁人是为了给郎君冲喜,然而和公鸡拜了堂,郎君便亡故了。后来夫家的人在战乱中死的死,散的散,她带着大公鸡流落吴王属地,又嫁给了冯公公。每次来鬼市为冯公公办事,她都会抱着这只大公鸡,鬼市上的人便都叫她抱鸡娘娘。
张翠娥道:“是的,这是我的大郎君。”
毓夫人笑得前仰后合:“真是不要脸的娼妇。”
张翠娥向着毓夫人举起公鸡的一只翅膀扇了扇,道:“我家大郎君向您问好,它说您这身衣裳颇好看,当是从它兄弟屁股上拔下来的,看着甚亲切。”
“胡扯!”毓夫人气得脸上发赤,提着巴掌向张翠娥冲来,被家丁拦住,大头子也赶紧挡在了两人之间。
“毓夫人,您消消气!”大头子劝告毓夫人,低声在她耳边提醒道,“冯公公可是吴王宫中要人,您再有钱,可也惹不起啊。”
张翠娥脸上仍未见什么神情变化,她温婉地向毓夫人行了一礼:“打搅了,毓夫人。”
说着,她便要和毓夫人错身而过。
正当这时,那年轻男人不知哪来的力气,从地上一跃而起,用那腐烂的双手紧紧地抱住了张翠娥。
“求夫人买我。”
所有人目瞪口呆。
张翠娥轻笑了一声,抬起细长的双眸看向毓夫人:“哟,这——”
毓夫人厉声喝道:“我买你!你去找她作甚?我可以出两贯钱!”
张翠娥低头对这年轻男子轻笑道:“跟毓夫人去吧,她出两贯钱。”
年轻男人仰面,面庞俊俏而双目暗淡,他笃定地摇头:“但求夫人买我。”他颤巍巍抬起一只瘆人的白骨手爪,道,“夫人若不愿买我,我宁可插喉而亡。”
毓夫人脸色一白,张翠娥淡笑道:“毓夫人,您可看到了,不是我要买他,是他非缠着我不可。”
说着,她又低头,神色一冷,语气中竟带了恶毒诅咒:“买你?你一文钱都不值!”
年轻男人浑身一颤,垂下头去,却不肯撒手。
张翠娥站直了身躯,道:“但若让你死了,又有几分可惜。”她忖度了一下,道,“你若非要跟着我不可,便随我回去。我一文钱不会给你,但可以给你柴火,供你兄长火化升天。”
年轻男人颤声道:“多谢夫人!”
张翠娥斥道:“那你还愣着作甚!难不成还想让我背着你和你兄长吗?我可没有奴仆服侍!”
众目睽睽之下,年轻男人用他腐烂不堪的手脚扒着地,爬向他兄长的尸身。每一次血肉与地面的摩擦,都令他的身体一阵痛苦地抽搐。他把兄长的尸身扒起来,背在了背上,艰难地用带子缠紧。尸体压得他额头滴下豆大的汗粒,腐烂的碎肉和腥臭的血落得地面到处都是。
张翠娥冷漠地看着他,不耐烦地命令道:“快点,大郎君打鸣,天要亮了。”
于是年轻男人以尚完好的手肘撑在地面上爬动,循着她的声音紧跟着她。
毓夫人瞪着眼睛,望着张翠娥离开的背影,还有地面上如蜥蜴一般爬动的人,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大头子从惊恐中恍然醒来,追过去:“娘娘,真的……不给钱吗?”
她不给钱,意味着他没有中间的抽成。
“你知晓的,我们家冯公公一毛不拔。给家里买人,他一分钱不予我。”抱鸡娘娘声音扁平地说道,叮的一声抛给他一块铜板,“灯油钱。”
两人、一公鸡、一尸首,在众人的瞩目之下行出鬼市。有人在低声地议论:“这人为何宁可被抱鸡娘娘这般欺侮折磨,也不肯随了那毓夫人?”
“呵,毓夫人的夫君,你莫非不知晓?那等恶癖……这小郎君长得俊朗,倘是随了毓夫人,又能活得几时?怕不死得更惨。”
抱鸡娘娘长着一双尖尖的耳朵,听见了这些悄声议论,只是无声地讥诮一笑。
冯公公家宅的北边,是一座荒废的浮屠祠。佛塔坍圮,佛堂中一片被洗劫过后的狼藉之状。泥塑大佛翻倒在地,碎成几段,露出空空如也的肚子,佛像表面被刮得乱七八糟。据说此佛过去塑的是金身,建康城几次易主,佛身上的金箔早就被刮得一干二净。民间打仗越打越穷,到了吴王萧子安入主建康,浮屠祠里就连最后一点包着门框的铁皮都被剥了去。
浮屠祠中遍植香樟,砂砾地面荒草丛生。抱鸡娘娘就在佛堂前的空地上焚烧尸体,将废弃的木材、枯枝老叶拢到一处,搁上尸身,又盖上一层干松枝。
此时,暗蓝的天际尚未浮起白光,浮屠祠里忽地腾起熊熊大火,将火边人的脸庞照得通红。年轻男人的面孔清俊得像朝雾晨光,仿佛流亡的饥饿、皮肉腐烂的恶疾都不曾夺走他的形貌。
他委顿在火堆边,脸上不悲不喜,张开双手双脚,方才爬路摩擦出来的伤口已经止住了血,奇迹一般,之前腐烂处的脓血也都止住了。
他微仰着头,承受高风薄露,仿佛刚刚从地狱中爬出来,终于呼吸到一口新鲜空气。
抱鸡娘娘站在他身边,看着火堆里的人。
死人身上的油脂在大火中发出嗞嗞的声响,火舌燎穿了薄薄的腹皮,内脏在火焰中散发出一种油腻的恶臭。蔽身的布料烧干净后,一双细如幼童的腿露了出来,看起来,此人是个天生的瘫子。
“这是你的亲兄长?”抱鸡娘娘问。
年轻男人点了点头:“多谢夫人助我葬兄。”他一双眼睛清润如棋子,虽黑白分明,却是死的,透不出半分喜怒哀乐。
空气中焦煳的浓臭越来越刺鼻,而且有向南面的冯宅蔓延的趋势。抱鸡娘娘皱了皱眉,从腰间抽出一把锋利的柴刀,去砍那些香樟树上带叶的树枝。她将大把青枝绿叶投入火中,试图用樟木焚烧的香气掩盖空气中的尸臭。
“夫人。”年轻男人在火边低垂着头,声音恹恹的,“半个时辰后将起东南风,您可以省些事情。”
抱鸡娘娘注视着他,慢慢将柴刀又插回了腰间的刀鞘里。
她到年轻男人身边坐下,脱下脚上黏了泥的鞋子扔进火里,摘下发髻上开始枯萎的栀子,也将其丢进火里。在火边,她鬓边发丝下开始渗出汗粒,裸露的足也开始沁湿,她搬过一块干燥的大青石垫在足下。
年轻男人手足上腐烂的创面似乎变小了一些,他闭着眼睛,呼吸变得平缓均匀。
“叫什么名字?”抱鸡娘娘问。
年轻男人没有吭声,半晌,道:“请夫人赐名。”
“赐名?叫你阿猫阿狗都可以?”
年轻男人身姿清贵,虽一路从鬼市的烂泥路上爬过来,除了手肘和膝下的衣裳脏污,其他地方竟还是干净平整的。他垂着双手,道:“既然夫人收留了我,自然全凭夫人处置。”
“全凭我处置……”抱鸡娘娘重复着他的话,嘲讽般一笑,“那就叫李柔风吧。”
病恹恹的年轻男人像被闪电击了一下,惊得翻身而起,手肘撑着地面朝身后退了两步,惶然道:“你是何人?”
抱鸡娘娘的裸足蹭着青石,她拿了根长木棍将烧去大半的尸身下捅出空心,又拨拢木柴,让火烧得更旺一些,才慢悠悠自言自语道:“忘了埋个红薯进去,不然当是好吃。”
年轻男人又大声道:“你是谁?”
“我是个无足轻重的人,我认识你,你不认识我。”抱鸡娘娘拨着火堆,道,“倘若有朝一日你能记起,那便记起了;倘是记不起,那也不打紧。”
年轻男人转动着头颅,极力思索这人是谁,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他又问:“你收留我,是何用意?”
“是何用意,你等会儿就知道。”抱鸡娘娘淡淡地说,声音扁扁的,有些刺耳,“你不必害怕,澂王都已经亡了,你也一文不值。我不会拿你去向吴王邀功请赏,因为吴王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她提到“澂王”两个字的时候,年轻男人低下头来,身体微微发抖。
抱鸡娘娘的声音平淡干燥,像风干的木柴。年轻男人听出来,这是一种久于乱世的麻木。
“萧焉死了。”她强调说,“如今你和我一样,都是苟且偷生的蝼蚁。”
年轻男人清贵中带着孤傲的脊梁渐渐弯了下去。蓝幽幽的火光一晃,最后一点骨头也被烧成了灰。火势衰微,抱鸡娘娘道:“你要收殓骨灰吗?”
李柔风摇了摇头。
抱鸡娘娘道:“此人骨相所示,贪得无厌、刁钻刻薄,是个小人。”她看了看李柔风紧抿的嘴角,道,“看来他生前待你甚恶。你将他背出鬼市火葬,也算是报了他的救命之恩。”
李柔风缄口不言。
南边的冯宅中,又传来一声大公鸡的啼鸣。抱鸡娘娘自言自语道:“大郎君又叫了,你的时间不多了。”
她飞快起身,从后腰抽出一双新的软底布鞋套在脚上,打了一个呼哨,在浮屠祠一角吞吃草料的大黑马飞奔了过来。
她也不在意李柔风身上的肮脏,抓住他狰狞的手骨把他拉了起来。李柔风像是被烫了一下,却没有缩回手,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抱鸡娘娘完全无视他的痛楚,将他推上马背,自己也坐了上去。
李柔风感觉到马蹄颠簸,偏离了他来时的路线,不由得惊慌问道:“你要带我去何处?”
抱鸡娘娘不答,将他白骨一样的双手紧束在自己腰间,策马疾行。
夜风凛凛,大黑马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狂奔,马蹄溅起路面上的黑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冲淡了花香。
数月之前,吴王萧子安用计大败澂王,血洗建康,城中尸体堆积如山,连地上的泥土都被浸成了黑色,至今不曾消退。横塘上阴风呼啸,有尖细凄厉的声音参差掠过,仿佛厉鬼夜哭。
抱鸡娘娘手中缰绳一抖,大黑马在一座驿站前停了下来。抱鸡娘娘抚着马鬃,对身后的李柔风道:“这里是建康官驿,吴王手下大将杨燈昨日进城,临时下榻于此。我推算他死期将至,你帮我看看,他何日会死。”
李柔风闻言,惊讶瑟缩道:“这我怎知!”
抱鸡娘娘平平淡淡道:“你能看到。”
李柔风辩道:“我是个瞎子!”
“休得再骗我!”抱鸡娘娘厉声喝道,忽地反手一掀,李柔风腐烂双足未曾入镫,一下便重重摔落地面。他闷哼一声,嘴角磕出暗红的血液。
抱鸡娘娘翻身下马,足弓一钩将李柔风掀翻过来,干干净净的软底布鞋踩在他的胸口,毫不留情地蹍了蹍,道:“我看你还是不识时务!”
李柔风咳嗽着挣扎,抱鸡娘娘在他面前蹲下身,像是完全不嫌弃他身上的脏病,双手一伸,将他腐烂见骨的双腕握在了手里。
这一刻,只见李柔风的双腕之上,鲜活的血肉突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生长,覆盖上他惨白的骨骼!
“你问我为何要收留你,为何不愿意把‘收留’换成一个‘救’字?”
她伸手拭了一下他的嘴角,鲜血止住,伤口愈合,光润如频婆果的嘴唇完美如初。
“像你这样的阴间人,总是像飞蛾一样扑到我身边,令人厌恶。”抱鸡娘娘冷冷地说道,“你果然做阴间人的时间太短,还不懂得,阴间人最不应该欺骗的,就是阳魃。”
乱世出阴间人。
乱世之中,杀人如麻,尸骨成山,阴戾之气如大海倒灌。
人间阴气积攒到极致,在至阴时刻,若恰逢天地间那么一点日月精气飘忽而过,便有人死而复生,从尸堆里爬出,是为阴间人。
这等阴间人,却也活不了多久。倘无至阳之人以阳气辅之,很快便会如尸体一般腐朽,死得越久,腐朽越快。
这样的至阳之人,便被称之为阳魃。
乱世之中,阴间人常有,而阳魃不常有。阴间人依附阳魃而活,倘若阳魃是狼,那么阴间人就是狈;倘若阳魃是蛩蛩,那么阴间人就是与之形影不离的距虚
。
阳魃虽然能活死人、肉白骨,到底是普通人,迟早有死灭的一日。身边刚死了个阳魃,却能在身体腐朽殆尽之前又遇见一个新的,李柔风深知自己已经撞了大运。多少阴间人只能给自己的阳魃陪葬,又有多少阴间人根本遇不见阳魃,未曾见到新一日的阳光便眼睁睁看着自己腐化为骨。
李柔风长出一双完整的手来,眼前一片混沌,只能看见面前这个女人如一团艳红的火焰灼烧——这就是阳魃的样子。他之前跟着的那个瘫子,知道自己是阳魃便在尸堆中寻找阴间人驱使,那人身上的火,有如风中残烛,何曾有这个女人烧得炽烈旺盛?
他还想活,于是妥协了,说:“我听你的。”
抱鸡娘娘又肉了他的一双足,掐着他的手腕道:“勿与我拖延,大郎君叫第三声的时候,阳气于天地之际浮生,你便看不见了。”她道,“杨燈是个不怕死的莽夫,数月前做敢死先锋突入澂王的营帐,是你的仇敌。”
她总能精确地戳中李柔风的软肋。抱鸡娘娘掐在他腕上的手令他剧痛,却是寒夜中唯一的火热。他痛恨自己如今的身不由己,清贵如竹木摧折,却不得不挣扎起身来,走近驿站,直至被抱鸡娘娘拉紧,避免他撞上墙壁。
他看到了大团的阴气如车盖般凝结,其中集结着大量鬼魂。那些鬼魂有许多是他熟悉的模样,只是他如今仍以阴魂居于阳间,那些魂魄看不见他,亦听不见他。几个月过去了,他不会再为之痛哭,甚至开始习惯他们的存在,就像过去他们就在身边一样,只是他觉得有一些寂寞。
那些怨灵或伸着长长的爪,或执有不知从何处得来的灵器,只是生者身上的阳气令他们无法靠近。
他知道那生者就是杨燈,只有罪孽滔滔者身边才会聚集如此多不甘心离去的鬼魂。生者身上的阳气如一团云雾,游动飘忽,此消彼长,恶魂们虎视眈眈,寻到阳气薄弱处便恶毒地袭杀而去,只是总又被循流而来的阳气抵挡在外。
多行不义者,必自毙。他又看到驿站中其他的生者,阳气虽不如抱鸡娘娘那般炽烈燃烧,却也四散洋溢,流淌在外。
他向抱鸡娘娘道:“不出七日,杨燈必遭天谴。”
抱鸡娘娘伸出右手,以三指指节为九宫,凝眉掐算。片刻之后,天际浮白,李柔风眼前一片漆黑,听闻抱鸡娘娘道:“知晓了,走吧。”
两人回到冯宅,曙光方生。进了宅门,浓郁的栀子花香伴着清晨的湿寒迎面袭来,令李柔风猝然一个激灵,精神为之一振。
这院子种了多少栀子花?
李柔风双足刚复生不久,如婴儿般细嫩敏感。宅院地面以砖石铺就,表面粗糙,他试其大小,当是红砖。地面清洁,竟是一尘不染。
抱鸡娘娘进了宅门便又脱了鞋,赤着一双天足行走。
“阳魃畏热,你知晓的。我穿不住鞋,院中房中,所有地面当每日以清水冲洗三次,从今往后,这都是你的活计。”
抱鸡娘娘拉着李柔风的手,指引他去触摸宅院中的每一处花木与房屋。冯宅不大,但格局紧凑,也有三进院落。李柔风嗅得到这栋宅子的古老气息,房屋门柱、屋顶多处朽坏,散发出蠹木与蛛网的气味,难怪冯公公这位以吝啬出名的老太监,终于主动要求修葺。
“冯公公脾气很坏,无论什么情况,你都不要说话。他大部分时间在宫中当值,回宅只是沐浴休息,他为人谨慎,从不与吴王手下官员交往。本宅若有外官造访,都需挡在内院之外。”
抱鸡娘娘将李柔风引入浴房:“冯公公素有洁癖,所以他不愿意与其他宦官在宫中同住。他极爱沐浴,宅中需时刻备有热水。他不喜家中有任何异味,所以马桶得时时刷洗……这些也都是你的活计。”
李柔风喃喃道:“我看不见,当如何做?”他忽地反手握住抱鸡娘娘的手,左手指着自己的眼睛,急切道,“夫人,你既然能让我起死回生,那么能让我看见吗?”
抱鸡娘娘目光冷然地从他头顶落到足踝上,道:“阴间人不老不坏,始终就是他活着最后一刻的模样。你生前是被毒死的,没有缺胳膊少腿,只是少了双眼睛,还有什么不知足?”
李柔风失望地垂下手,却又顽强地抬起头来,沉默着。
两人到了最后一进院,里面养了许多鸡,一见到抱鸡娘娘,便咯咯叫着蜂拥而至。
抱鸡娘娘拿了一碗糠给李柔风,让他喂鸡。李柔风摸着糠粗糙细碎的触感,捏了一小把,伸出胳膊从上往下漏,鸡都飞得叠起来争抢。
“蠢货!”抱鸡娘娘骂道,将李柔风的整只手压进糠碗,握着他的手让他满满抓了一把,奋力在空中扬撒,“你不撒开,鸡怎么吃?”
李柔风紧抿着唇,第二把,就撒开了。他听着耳边东南风吹过树梢的声音,低低问道:“这么细的糠面,不会被风吹走吗?”
抱鸡娘娘声音扁平地道:“虽是糠面,却是真真正正的玉米磨的,不是大风吹不走。你过去看到的被风吹走的糠,是因为赈济的官员往其中掺了草灰。”她顿了顿,毫无情绪地说,“那些难民,比这里的鸡贱。”
李柔风的嘴唇抿得更紧了些。
鸡群中有三只公鸡,都是“五彩凤凰”,一只小公鸡,还有两只大的。抱鸡娘娘从旁边的黑泥筐中挖了几条肥蚯蚓来专门喂那两只大的,两只公鸡啄着地上的蚯蚓,她仔细比对,两只的大小、颜色都差不离,只是昨日抱着的那只大郎君年纪更大些,鸡冠的红色相比之下略略发暗。
大郎君吃完蚯蚓,心满意足正要离开时,抱鸡娘娘忽地揪着它的一双翅膀把它提了起来。
“委屈你了,今天要让二郎君吃你。”
李柔风听着大郎君尖叫挣扎,鸡毛乱飞,不由得惊道:“它不是和夫人您成过亲吗?您要吃它?”
“成亲?”抱鸡娘娘像是听着一个笑话,“和我成亲的那只早被我吃了。”她瞅了瞅地上另外那只油光水滑的红冠大公鸡,道,“从现在开始,我的大郎君是那一只了。”
宦官冯时在巳时将尽时回到了宅院。
这是个刚过花甲之龄的老阉人,但因为常年追随吴王萧子安身边,保养良好,身体仍然康健有力。只是近些年,萧子安受人游说,忽然起了逐鹿中原的狼子野心,冯公公也不得不为之殚精竭虑。
这份熬化的心思,显在了冯公公日渐松弛肥赘的皮肉上。一头花白的头发也被搔得稀疏,用一根短玉簪勉强拢住。
宅中花香四溢,偶有几声鸟叫,静谧宜人,俨然修罗世界中的一方桃源胜境。冯时本被吴王宫中张扬跋扈的后妃惹得烦躁不堪,进得宅院后,情绪平定了些。
这是他将张翠娥搁在宅中的原因。这个女人虽然出身卑贱,嫁过人,相貌也不出众,却是这么多年来,绝无仅有的一个能把他服侍得舒舒坦坦的人,交代张翠娥办的事,也无一不办得妥帖。
但冯时今日负载过重的无名业火仍需宣泄,他决意在家中耍耍威风。
进了垂花门,他的女人便快步迎上来,替他解去穿了一天两夜的内官服。因为吴王侧妃难产的事情,他这一次在王宫中待的时间格外久,女人生产的血腥味还有下体的骚臭味,让他觉得极其恶心。
“水烧好了吗?”
“浴池和热水都备好了,就等着公公回来。”女人双手揽着他的衣衫,回答得极为恭顺,无处可以挑剔。
冯时走进浴房,在女人的伺候下脱尽衣衫,坐进了宽大的浴池。这间房子,是数月之前吴王入主建康之后,张翠娥帮他挑选的。除了旧了点,方方面面都合他心意,宅院中甚至还有一个浴池。
水温、室温、熏香,样样都是恰恰合宜,女人着素月色兜肚,披散着黑丝一般的长发,用香胰子和丝瓜络为他擦洗。
女人有着一双摸骨算命的手,手指长,手掌和骨节坚硬有力。这样一双手,力透骨髓,擦洗、按摩、推拿都极为舒适。只是这女人跟了他之后,他便再不许她为他人摸骨,只许看相。
一直到洗浴完,女人都没有说一句话。冯时喜欢这样安静的女人,过去伺候他的女人,总是试图从他嘴里套出点什么。祸从口出,这是身为吴王亲随的他极为忌惮的。
张翠娥在冯时面前换了干净的衣裙,拿了掺有冰片和薄荷的香粉给冯时全身上下均匀傅上,私处和皮肉褶皱里傅得更多。这种香粉吸湿除味,清爽宜人,甚得冯时心意。
“午膳已经为公公备好了,炖煮了两个时辰的山参公鸡。公公辛劳了一日两夜,当补补气血。”
冯时眯起眼睛,抚上她以兰膏抿过的头发,又以指尖捻了捻,道:“怎么就是这么个贴心人儿呢,咱家自从收了你,当真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在家里好好儿疼你。”
张翠娥慌忙跪倒,额头触到按在地面的双手,道:“公公切莫说这样的话,吴王和公公,都是办大事的人。”
冯时莫测地笑了笑,道:“起来。”
张翠娥搀着一身干爽的冯时去往厅中用膳。冯时吃到七分饱时,细致地抿着鸡汤,忽而问道:“我临走之前,吩咐你去找的苦力,是不是已经找回来了?”
张翠娥微怔,未料冯时宫中事务冗杂,还把这种事情都惦记在心里,当下不敢隐瞒,如实答道:“禀公公,是。”
冯时道:“我今日洗得久,水却不见温凉,显见有人在不停添加热水。是不是我不问,你就不打算报与我听?”
张翠娥离座跪地,道:“奴家本想将此人调教好了再带给公公看,没想到公公明察秋毫,这么早就发现了。”她未敢起身,语调平平地喊,“李柔风,进来见过冯公公。”
冯时坐在桌边,嘴角微勾地冷笑。
李柔风本在耳房待着,竖着一双耳朵听着隔壁厅中的响动。听见张翠娥叫他,心中生出忐忑,扶着墙壁小心翼翼进了厅门。
张翠娥道:“禀公公,他叫李柔风,是个官奴。奴家见他年轻,手脚利索,便挑了他。”
李柔风知晓,张翠娥是在以声音指示位置。
冯时从墙上拿了根马鞭,在左手手心里掂了掂,缓步走近李柔风,用马鞭托起了他低垂的下巴。
厅中空气寂静,流溢着栀子的花香。
李柔风绷紧了手指。鞭梢沿着他脸庞的轮廓极缓慢地滑过,慢得让他发毛。
“哈哈哈哈哈哈哈——”溢着花香的空气中忽地爆发出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冯时是成年后净身进宫,声音较一般太监要雄壮许多,因此这笑声,越发怪异。
鞭子骤然落到了张翠娥的脊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张翠娥闷哼一声,未敢出声,只听见冯时狠声骂道:“娼妇!早就知道你生性好淫,难守妇道!让你寻觅工匠,不过是试你一试,未料你竟真带了这奸夫入室!”
那鞭势无情,张翠娥痛得在地上闪躲求饶。鞭落如雨,一下一下俱在肉上。李柔风心中恐惧不知所措,却想起张翠娥之前说的一句“无论何种状况,你都不要说话”,当即低垂了头,忍耐不言。
冯时打得鼻头渗汗,最后一鞭蕴足了力气,打得张翠娥重重向桌角撞去,额际顿时有鲜血涔涔而下。
冯时一把掐住张翠娥的脖子,将她拎提了起来。他看着她因为窒息而圆睁的双眼,声音从牙缝里挤将出来:“娼妇,我为何从你的眼睛里从来看不到害怕呢?你知不知道,你越是这样的眼神,我打你越狠?”他将张翠娥重重掼在地上。
张翠娥满身血痕地爬起来,伏在冯时足前以微弱的声音道:“公公有气郁结在心,自然是全部发泄出来才好。公公打奴家越狠,身子越康健,奴家越是高兴。”
冯时闻言大为意外,定定看了地上的张翠娥许久,方放声大笑道:“好孩子,咱家真没白疼你。”他搀张翠娥起身,张翠娥颤巍巍的,紧紧握住冯时皮肤褶皱的大手,像是依恋又似委屈,冯时畅怀,在她腮边亲了亲,正欲再说些抚慰的话语,听见外面敲门声大起,有小内侍声音尖细地道:“冯公公,吴王妃召您入宫!”
冯时恼恨不已,高声道:“知道了!备轿!”他摸了摸张翠娥的脸颊,笑道,“待我回来,你须得好好伺候。”
他自行取了内监官服,迈步出门。张翠娥嘴角咬出一丝血迹,松了劲力,委坐在地。
李柔风膝行到张翠娥面前,急唤道:“夫人!”
张翠娥声音扁平地吩咐道:“把桌子收拾了。”
李柔风听出了她声音中的麻木与生冷,却听不出别的什么东西,这时方明白她之前说的“你我都是苟且偷生的蝼蚁”是何意义,心中泛起一种异样情绪,却不是怜悯。
李柔风虽看不见,却满鼻的血腥味道,他低声道:“夫人,是否需要我打些水来,清洗一下伤口?”
张翠娥拔高了声调,冷斥道:“不必!让你收桌子便收桌子,休得废话!”
李柔风跪在她面前,一声不吭。半晌,张翠娥扬起细长的双眸,道:“你怎么还不走?”
李柔风双肩微微一抖,低着头喃道:“夫人要赶我走吗?”
他新换了深蓝色的奴仆之衣,露在衣外的脖颈、双手却被衬得格外莹洁,眉长过眼,斜飞入鬓,自是掩不住的风流情态。张翠娥移开双眸,道:“冯公公在宫中受了气,打爽快了,事情也便过去了。”
李柔风低声道:“可事情是因我而起……”
张翠娥轻蔑地看着他:“你未免太过自作多情。就算你是个丑陋大汉,冯公公照样能找到理由鞭笞我。”
李柔风向她叩了一首,爬了起来。他摸到桌子边上,慢慢摸索着将碗盘中的残羹冷炙都倒到一处。冷鸡汤中漂浮着厚厚一层已经凝结的油脂,他小心触碰盛汤的陶坛边缘,以免将残汤泼出来。黄色的油脂沾染上他修长莹白的手指,张翠娥忽地想起那一双手过去触摸的都是金石之器,弹出的都是铿锵之声,双目所送俱是归鸿,谈笑间声姿高畅,风神疏朗。额际的血滴落手背,她的心又冷硬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见有人叩响院门,呼喊道:“抱鸡娘娘在吗?”
张翠娥猝然抬首,道:“果然来了。”
李柔风问:“谁?”
“杨燈。”
李柔风数月之前在澂州遇害,在丢弃尸体的万人坑中遇见瘫子阳魃之后,便被胁迫着一路北上往建康而去。他本名李冰,是澂州一个官宦人家的幼子,“柔风”是他弱冠之年时,澂王萧焉所赐的表字。
他自幼锦衣玉食,虽逢乱世,上头却有父母的眷顾、兄长的庇佑和萧焉的宠爱。人间疾苦为何,他不知晓,乱世求生的苟且,他更是一无所知。
直到他成为阴间人。
阴间人在阳魃面前,就是一条狗而已,甚至比狗还不如。
李柔风在瘫子阳魃心情好的时候问过他,之前遇见过几个阴间人。瘫子咧着牙齿漆黑稀烂的嘴一笑,扳着指头数了数:“三个,你是第四个。”
“那三个都去哪儿了?”
“第一个是个女人,嘿嘿,自己受不了,不跟我走,烂死了。第二个是个汉子,下半身都没了,还有啥用?扔了!第三个是个娃儿,嘿,还想杀我,被我剜了肠子,洗干净煮了吃了。”
瘫子阳魃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便一路驱使李柔风把他背到了建康。建康贵人多,李柔风虽然眼睛看不见了,但瑕不掩瑜,整个人品相极好,一定能卖个好价钱。瘫子想拿了钱,给自己捐一座七级浮屠,这样他下辈子,就不会堕入三恶道。
瘫子去建康的大慈恩寺问清了捐一座七级浮屠的价格,便带着李柔风走街串巷去敲有钱人家的门,出价低的,他还不肯卖。瘫子就这样捂着,人没卖出去,自己先病死了。
李柔风以乞讨、卖字赚一点钱,为自己和瘫子谋生存。他虽是阴间人,却还是习惯不了不吃东西的感觉。在鬼市里,他听说了一点抱鸡娘娘的事情,知道她是因为在鬼市上给人算命测字,寻人觅物无一不准,才得了“抱鸡娘娘”这么个“尊称”。
然而李柔风不知道,抱鸡娘娘在吴王属地上的名气,远比他所听闻的要大。只是那些秘辛都只在贵人间口口相传,下等百姓并无从得知。
抱鸡娘娘曾预言,大魏世宗皇帝见到白色的东西之后,便只剩下一个月寿命。果然时隔不久,皇宫中就出现了一只白色的乌鸦,宫人将之捕捉并杀死,十天之后,世宗皇帝暴毙于龙床之上。原本就动荡不安的大魏皇朝,彻底分崩离析。
吴王萧子安在决定对澂王萧焉下手之前,也曾命冯时让抱鸡娘娘算过一卦。抱鸡娘娘对萧焉的判词是四个字:草木一秋。半年之后,桂子花落,月圆之夜,萧子安大败澂王军队,入主建康。
建康城中的贵人,谁都想让抱鸡娘娘算上一卦。
然而抱鸡娘娘算得最准的便是死期,所以任贵人们蠢蠢欲动,却又无人胆敢真正近前。
只有不怕死的莽夫杨燈。
骠骑将军杨燈所向披靡,威势煊赫,踏进冯宅大门时,却看到了意外的一幕。
影壁前,伏跪着一个着蓝白色粗布衣裙的女子,白衣上印染着忍冬纹,只是点缀其上的赤色斑块,不是颜料,而是血。
女子背上衣衫破烂不堪,可见其中高高肿起的青紫伤痕。额际、脸颊,亦是淋漓的、凝固的暗红色血迹。
女子身边没有其他人,只在门边垂首站了个蓝衣家仆。
杨燈轻装简从,身边只带了两个佩刀的亲兵。他浓眉一皱,问道:“你就是张翠娥?”
女子应声:“禀将军,奴家便是张翠娥。”
杨燈奇道:“你认识我?”
张翠娥道:“将军身带虎狼之气,‘龙从云,虎从风’,此前宅中有无向之风忽然而至,飞石走瓦,神威凛凛,奴家便知将军来了。”
杨燈自然知晓这些精通玄学之人舌灿莲花,令人难辨真假,便也不同她绕弯子,道:“你既知晓我来了,自然也该知晓我来找你所为何事。”
张翠娥重重叩首,道:“请将军恕罪,奴家身上带伤,三魂七魄俱不在正位。倘若强行为将军推算命理,恐怕难得精准。”
宫内内监总管冯时素来有虐待下人的恶名,杨燈早有耳闻。见张翠娥这般模样,他也猜出了个七七八八。算命卜卦下九流,他本就有不屑之意,不由得嘲讽道:“都说你抱鸡娘娘命算得准,连自己嫁了个什么夫家,都算不出来吗?”
张翠娥伏在地面上,让人看不到表情。只听见她语调平平道:“这就是我的命。”
杨燈不由得失望,原来这抱鸡娘娘也不过如此。他喝令亲兵道:“走!”
一只脚迈出高高的门槛,他忽然听见那干枯嘶哑的声音在身后唤他:“将军!”
杨燈回头,抱鸡娘娘仍未抬起头颅。她低声道:“将军这七日,凡事多加小心。”她又强调了一句,“不要去水边。”
杨燈嗤笑一声,大步流星而去。
见杨燈出了门,张翠娥从地上爬了起来,向李柔风呵斥道:“还愣着做什么!把门锁上,然后过来扶着我!”
李柔风被她骂得一惊,慌慌张张地自己判断着方位,向大门跑去,好似一只惊弓之鸟。门口多台阶,他今日刚进门,哪里记得清楚?没走两步,便被绊倒,整个人扑跪在地。
身后传来麻木而冷漠的声音:“继续往前。”
李柔风的双膝都被磕破,他咬了咬牙,手摸着地面,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他学聪明了些,只是碎步快行,足底擦着地面往前探,触到台阶便小心翼翼地抬足。
张翠娥冷冷地看着他狼狈不堪地试路,并不出言指点。
李柔风搀上张翠娥之后,小心翼翼道:“夫人,院中可有竹杖或是木棍?我想要——”
张翠娥打断他:“你不需要。”
李柔风辩道:“我走路能……”
“你不需要。”
“为何?”
“丑。”
李柔风一时语塞。
他从来以为阳魃都是男人,竟没想到也有女人。男人也罢女人也罢,乱世之中人食人,他已经不再希冀能遇到好人。
比起之前那个瘫子阳魃,抱鸡娘娘已经好伺候许多,但他不敢有丝毫怠慢,因为他心里清楚,瘫子阳魃离不开他,但这个抱鸡娘娘,随时可能放弃他。
去到浴房,张翠娥在竹榻上坐下来,命李柔风道:“你也坐下,将裤子卷起来。”
李柔风不解,亦不敢坐。
张翠娥呵斥道:“让你做什么就做什么!机灵着点!”
李柔风慌忙坐下,依言卷起了裤子。裤子和膝盖伤口处的皮肉黏在了一起,拉开时他漆黑修长的眉微微一抽。
他觉得一双手按在了膝盖上,那火辣辣的痛便消失了。他讶然道:“夫人?”
“滚去打水!”
李柔风走出浴房的时候,听见张翠娥在脱衣服。他失明之后,耳鼻身触变得更为敏感,听得见衣衫与她背后血痂撕裂的细微声响尖锐地在他耳中放大。
女人沉默地脱着衣服,却没有一丁点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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