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一出口张翠娥便后悔了。她方才被杨燈挖苦一番,“寡妇”两个字刺得她耳朵疼,更何况还要带上一个“冯”字。
她又恐慌李柔风迟早要离她而去,人便是如此:得到之后再失去,远比从不曾得到更难忍受。
贸然开口吐出这么一句,她心恨自己一时失言露了真情,更恨自己不过自欺欺人。
就算他娶她过门又如何?不过一个名分,和他之前发下的陪她一生一世的誓言一样,镜花水月,梦幻泡影。
她要的不是一个名分。
这般一想,张翠娥一腔柔情,满腹热血,忽而又冻作冰凌。
她知晓自己失态,放开李柔风,抿了抿自己鬓边的发,无声向里屋走去。
没走两步,她忽地感觉胳膊一紧,那冰凉的手探着她的手腕,又从她的手腕上落下来,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
“娘娘——”他在她身后轻声唤道。
他的声音总是这般温柔多情,死了都是这般温柔多情。张翠娥想起他在兰溪边念“永和九年,岁在癸丑”,如惠风和畅,而今多了些尘世温凉。
张翠娥没有回头。他走近她些,在她身后说:“娘娘,你为何想不明白,便是萧焉回来,我也不可能同他在一处了。”
目盲者心明,他如何猜不出杨燈与张翠娥那么久的密谈,其中会牵涉澂王呢?
他虽不知杨燈对张翠娥的轻薄,却又如何猜不出澂王旧部开始着手救萧焉之后,她心中的患得患失?
张翠娥的呼吸又硬又冷,整个人像一块石头,李柔风轻声道:“娘娘,你对我的心意,我都明白。便是只为偿你恩义,你望我同你在一起,我便同你在一起。你若说我对你无情意,天长日久,总能生情。”
他道:“娘娘,自从我知晓自己已经是个阴间人开始,我便明白自己和萧焉阴阳不能同路。他要做人间帝王,我亦愿他还这天下一个太平。我一具腐朽阴身,可以为他生,为他死,为他化尘为泥,却不堪伴他左右。
“娘娘,你问我何时娶你,我今日便能明明白白回答你,待得天下太平,海晏河清,我便娶你过门,做我李柔风的妻子。”
天下太平,海晏河清。
这八个字听在张翠娥耳里,她怔然半晌,将其化作另外八个字:猴年马月,白日做梦。
她干巴巴地一笑,笑自己痴心妄想。她从李柔风冰冷的手中抽出手来,在空中挥了挥:“多谢。”
谢他坦白,谢他一语惊醒梦中人,谢他醍醐灌顶,谢他让自己茅塞顿开。
做人,还是现实些好。
李柔风却听不明白她这一句“多谢”的意思,恳切道:“娘娘,我是真心实意。”
张翠娥嗯了一声,目盲的人辨不明她的情绪。
这日晚上,刚到戌时,张翠娥便早早躺下。
这时李柔风眼前刚现阴间世,他问道:“娘娘今日怎的这么早就寝?”
张翠娥并不应他,却唤他道:“李柔风,到床上来。”
李柔风怔了一下:“娘娘?”
张翠娥声音干干地道:“我过去一人睡觉,身上热如火炉,到了夏天,更是难以入眠。你过来,帮我凉一凉。”
李柔风盯着那团火,只见火红如常,艳丽如常,并无金焰。他心下狐疑,却还是走到床边,解了外衫,揭开被子躺到她身侧。
阴气凉润,如玉生寒。张翠娥得了舒适,侧身背对着他,合眸睡去。
李柔风却辗转难眠。
子时过半,蛩声忽止,李柔风敏锐地听见有人进了小院,自半开的窗翻入他们房中。
未觉得有利刃冷寒之意,李柔风一动不动,浑身却绷得似一根弓弦。
那人在床边站了片刻,又翻窗离去。李柔风循声悄然追出,那人已经出了小院。他隔墙隐约听见那人向外面的人说道:“二人同床,都睡得很沉。”
杨燈的声音道:“知道了。所有府门严加看护,莫让他们跑了。”
李柔风愁眉紧锁,回到房中。
是夜浓云蔽月,张翠娥于丑时过半醒来,四周黑黢黢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张翠娥在床上摸了摸,喊道:“李柔风!”
李柔风就在床边坐着,忙把手递给她,示意她噤声。
漆黑之中,李柔风比张翠娥更熟悉房中布置。张翠娥下床一脚踩空,李柔风赶紧兜住那一团软绵绵的火。他一手扶着张翠娥,一手摸到了床边的火折子,把灯点亮。
张翠娥悉悉率率地穿衣梳头,李柔风好奇地问道:“娘娘怎么又不睡了?”
张翠娥边系衣带边道:“出门。”
“去哪?”
“去鬼市打柴刀。”
李柔风目光一闪,道:“娘娘,我们怕是出不去了,杨燈派人在外面守着咱们。”
张翠娥不言,举着灯,在房中找了个灯笼出来让李柔风拿着。
小院里,墙有两个张翠娥那么高。粗大的晾衣绳被一根大铁钉固定在墙上。张翠娥让李柔风举高她,解开了一边的绳索。她把裙角掖到腰间,挽着绳索,比了比高度,忽然深吸了口气,扯着绳索一个猛蹿爬上了墙。她身轻如燕,脚尖在大铁钉上借一道力,很快翻到了墙上。她晃着光溜溜的脚板,用脚丫子夹住了李柔风递上来的灯笼,抓着绳子跳到了另一边。
李柔风看着那团艳丽的火焰飞快蹿上墙头,一闪而落,心里头有些哭笑不得。这样轻妙的身法,也不知她过去做了多少偷鸡摸狗的勾当。一时之间,他竟对张翠娥的过去好奇起来。
不多时,李柔风看见那团火又出现在墙头,将一根粗壮的绳子甩到了他手中。
李柔风已经多年没做过翻墙这种事,爬上墙去很是费了些气力。那火焰在墙头给了他最后一把力,将他拽了上去。下到墙外,他感到张翠娥把他的双手翻过来,轻轻摸了一下,被粗糙绳索磨出来的浅浅伤痕便消失不见。张翠娥没有言语,抚平他的伤痕后便放开了他的手,火焰甚至没有扰动半分。却不知为何,张翠娥附上来的气息令他心中轻轻一颤。
这日是个阴日,便是阳世中,也能看到阴森鬼气凝结弥漫,老练的人感觉侵面不湿,便知不是浓雾。
李柔风提一笼小灯,浓郁鬼气中仅见三步之遥。张翠娥行走在侧,腰上镇魂铃响彻尘寰,三千鬼神,退避三舍。
鬼市离杨燈府邸不算太远,二人走了两刻钟,就这样走到了鬼市。
鬼市上的灯火便多了。有人见到张翠娥,便问:“娘娘,今夜怎的不抱鸡了?”
“大郎君有点拉肚子。”
两人见着了毓夫人,毓夫人提灯去晃李柔风的脸:“哟!这不是之前那个小郎君吗?”她去看他的手脚,“呀,都好啦?!”说着她便好奇地伸手去摸。
张翠娥轻轻一拨李柔风,挡在他身前,淡淡道:“毓夫人,这可不是你的人。”
毓夫人收起那染着鲜红豆蔻的手指,媚眼如丝地又瞟了李柔风一眼,看着他那失焦的双眼,仍是惋惜:“可惜啊,手脚是好了,到底眼睛还是瞎的。”瞥见他手上的灯笼,她又笑道,“瞎子点灯,白费蜡。”
张翠娥淡漠道:“他不是给自己点的,是给你们这些不长眼的人点的。”
“嘿张翠娥,还是这副德行!”毓夫人眯起眼睛哂笑一声,“张翠娥,听说冯时里通澂贼,已经被处死了?”
“那又如何?”
白人参一样戴着玉扳指的手指掸了掸张翠娥肩上的露水,毓夫人道:“就是提醒你一下,今非昔比,你也该长长眼力见了。”
说罢毓夫人与李柔风擦肩而过,向李柔风抛去一个媚眼。
李柔风自是看不见,但他少年时不是未曾花间风流过的人,仅仅凭那略带扭捏的一个擦肩,便能想见毓夫人的嘴脸。
他看到那团火焰孤独而沉默地在前面走,忽而明白她为何要一嫁再嫁,始终要攀附他人。
她并不是一心攀缘的藤蔓,只不过想在这乱世中保留一个始终不移的自我罢了。
打铁铺在鬼市深处,铁匠是个道士,很脏。
李柔风一进打铁铺就闻到令人作呕的气味,咸是铁匠浓密毛发中渗出的汗,腥是铜铁的气味混杂人血,膻是陈年老垢,经年不洗的破衣烂衫上发出的。
道士铁匠,抑或铁匠道士,认为两个身份于他都很重要,他不喜欢别人称呼他的名字,事实上他自己也忘了自己的名字。
铁匠有很多,道士也有很多,然而铁匠道士,只有他一个。
铁匠道士看到李柔风,嘎嘎发笑,指着李柔风对张翠娥说:“把他淬进火里,娘娘,我能给你炼出三界中最利的刀。”
张翠娥淡淡一笑:“他竟这般有用?”
李柔风皱起眉来看了一眼张翠娥,她身上的焰比道士铁匠熔化铁水的火焰还要明艳。
道士铁匠搁下铁夹,扯起身上的衣服擦了擦脸上的汗,稀黄的胡子上油腻腻的,他贪婪地闪动着那一双羊一样的眼睛:“娘娘,如何?”
张翠娥声音平淡地道:“好哇,哪天我对他腻烦了,就把他给送过来。”
道士铁匠嘿嘿笑了两声,问:“娘娘今夜来,要打什么东西?”
张翠娥道:“柴刀。”
道士铁匠伸出一根手指,在张翠娥面前晃了晃。
“一贯钱?”
道士铁匠摇摇手指:“十贯钱。”
张翠娥挑起细长的眉,冷冷道:“你当真是漫天要价。”
道士铁匠粗重地哼了一声,抡起铁锤又去打砧子上头的铁坯,道:“一贯钱那是澂王时候的价,现下是吴王的天下,之前的钱都不是钱了,十贯还是便宜你的哩!”
他说:“你那柴刀,是砍阴间人用的,和寻常柴刀能比吗?做都得做上半个来月。”
张翠娥哑声道:“你上次给我打的那把,没砍几个便豁了口子,十贯钱,太贵。”
道士铁匠这回沉默片刻,弱了些声气:“行行行,那就五贯吧。你以后别来了,做不起你的生意。”
张翠娥道:“定金先赊着。”
道士铁匠不肯,下巴指了指她腰间的小布包:“你那包包里都是些宝贝,随便给我个押着,起码是个意思吧,娘娘?咱们鬼市里做生意,要讲规矩。”
张翠娥翻了翻小布包,五铢钱上回已经被城关石牢的士兵给摸走了,还有六根变甲、一瓶蜜水、一支朱笔、几张黄纸。她想了想,把那个算卦的老龟壳给了铁匠道士。
铁匠道士拿着龟壳,翻来覆去看了好几眼,眉开眼笑:“这是个好物。娘娘,你连吃饭的家当都舍得给我?”
张翠娥冷冷一哼。
出了铁匠铺,张翠娥拿了灯笼,对李柔风说:“你先在这里等着,我找一个人,马上就回。”
李柔风点了点头。
张翠娥深深地多看了他一眼,他没有问她要去哪里。她欲言又止,只是道:“你不要乱走,万一有什么事,就喊铁匠道士。”
目送那团火焰消失在街道尽头,李柔风转身又进了铁匠铺。
“我想要一个青铜鼎。”
“三十贯。”
“我给你一百贯,照我说的做,不得走漏风声。”
“封口费不止这个价。”
“事成之后,百金重谢。”
“妥。”
一刻钟之后,张翠娥又回到铁匠铺前。萧瑟风起,卷起地上几片枯叶,一个人影都没有。
张翠娥愣了一下,转到铁匠铺周围看了一遍,都不见李柔风的身影。她一颗心坠下去,隐约浮出些不祥的预感。
她几乎是闯进铁匠铺中去:“铁匠道士,你见到刚才和我一起来的那个人了吗?”
铁匠道士专心致志地打着铁:“不是和你一同走了吗?”
“刚刚这一刻钟,你可有听见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都没有。”
张翠娥焦急起来:“真的没有?”
“骗你作甚?”
张翠娥的目光扫过铁匠铺,他这房子很简单,外面是打铁的地方,里头一个房间,堆着破烂被褥,旁边支一口锅,神龛上放着三清像,无处可以藏人。
道士铁匠依然心无旁骛地打铁,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
除了铁锤砸下去的巨大声响,四周如荒野墓地一般死寂。张翠娥一颗心先是长了毛,随后长长的火舌舔上来,舔到她几欲疯狂。
她夺门而出。身后铁匠道士道:“别的人没看到,一个穿紫色道袍的长胡子刚过去。”
张翠娥大声喊:“李柔风!李柔风!”她嗓子是哑的,稍一大声,声音便破了,嘶嘶的像一个破锣。喊两声,她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出眼泪,却无人应。
只怕是被人掠走了。他一个阴间人,身上又无火焰可以追寻,她要从何处寻起?她恨自己的侥幸之心,她恨自己为何要走一趟采芝斋,她难道以为这鬼市好比西市吗?丢下的李柔风还能在石桥上找回来?
她惶惶惑惑,慌慌张张,失魂落魄,目生戾光。
她在鬼市冰冷的巷子里跑着,想带走李柔风的人定然不会走大路,会被人发现。她想她可以花一辈子的时间去找李柔风,去找捉走他的那个人。她的生命何其贫瘠,又何其空虚寂寞,若没有了李柔风这个人可以恨、可以爱、可以折磨、可以被折磨,她又如何度过这漫长的一生?
她要杀了那个人,她要杀了那个夺走李柔风的人,她要将他碎尸万段,她愿意祭出自己尔后万世的生命,对那个人施以恶咒,让他永世不得超生。
狂风呼啸,镇魂铃响彻三千里地,阳魃的火焰一路焚烧,将这阴阳路烧出一条烟熏火燎鬼哭狼嚎的大道。
怨鬼们喊:“够了!”
张翠娥忽然听见一声“张翠娥”,骤然刹住了脚步。
一个紫袍的身影在黑暗中闪现出来。
是通明先生。
张翠娥感觉到他身上有阴气缭绕,是熟悉的气息。
声带疼得她发不出声音,她张了张口,嘶哑地说:“还我。”
通明先生身上的宽袍大袖被风吹得鼓鼓囊囊,阴气之中,周身定着一股仙明之气。他长髯飘飞,冷声道:“你偷走的书,拿出来。”
张翠娥一怔,强装镇静道:“我没偷什么书!”
通明先生冷冷道:“张翠娥,休得逼我清理门户。”
张翠娥身子一晃,后退了一步,仍咬牙道:“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书。”
“昨夜在醽醁酒坊,你用的什么诀,祛除了李柔风身上的厉鬼?”
冰冷的夜风中,张翠娥的鬓边渗出冷汗,她道:“不过是师父教我的一个祓魔咒。”
“孽畜!”通明先生厉喝一声,“我阳隐一门,正大光明,自然清静,哪来什么符咒之法!你偷了我那孽徒法遵所书写的诀谱,私下修炼这等邪术,还拒不悔改,那休怪老夫无情了!”
说罢,他快步行来,大袍骤张,手掌高高扬起,便要废了张翠娥的神庭。
张翠娥忽地翻身跪倒在地,举起一本薄薄小册挡在头顶:“先生!”她不敢喊师叔祖,嘶声辩解道,“我拿到它亦没几日,不过学了这么一个祓魔咒,其余的,我都不曾看过!”
通明先生目光冷寒地扫过张翠娥,伸手拿过那本小册子翻了翻,道:“为何要偷书?为何要学那祓魔咒?”
张翠娥初时不答,通明先生又是厉喝一声:“说!”
张翠娥单薄的身子被震得晃了晃,她眼中酸涩,终是开口道:“我有私心。”
“什么私心?”
“我爱他。”张翠娥跌坐在地上,双目空洞,神不守舍,卑微如尘埃,喃喃道,“我不许他被夺舍,谁也不许,我只爱他一个,换了别人的魂,都不行……绝不可以……”
通明先生目光锐利,像千万根针要刺穿她一样。忽地锐光一收,他一扬宽大袍袖,那是一招“袖里乾坤”的幻术,竟从袍袖中飞出一个人来,重重地坠落在张翠娥面前。
张翠娥定睛一看,那个人不是李柔风又是谁?只是他浑身冰冷,双目紧闭。张翠娥发慌地把他扒拉到怀里,伸指去他鼻下,毫无气息,她再摸他的腕脉,亦是毫无搏动。
她狠狠地掐他的人中,嘶声哑嗓地唤他,他却没有任何回应。他和一具尸身又有何区别?他本就是一具尸身,只不过现在成了真的而已。张翠娥双目血红地抬起头来,可眼前哪里还有通明先生的踪迹?
她紧紧地将李柔风冰冷的尸身抱在怀中,阳魃的温度却始终暖不热他。她低着头死死地盯着他,盯了许久许久,终于哇的一声,号啕大哭起来。
她终于知晓,无论多么恨他、厌弃他、憎恶他,白日里他说了那番话后,她甚至想要杀了他,从此一了百了,再无执念。然而待他真正没了生气,真正睁不开眼,说不了话,喊不了她一声“娘娘”了,她却再也没了活的欲望。
原来爱一个人,便只能爱,恨不得、憎不得、怨不得,无可奈何,令人绝望。
李柔风在无边无际的混沌中,忽然听到一个云雀般的声音,很清晰地叫了他一声:“李三公子。”
不知为何,他很笃定地知道这就是张翠娥。
但他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这是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听见过这样一个声音。
他竭力想抓住这个声音,想去追溯这个声音,但那声音就像风一样,一瞬即逝,了无痕迹。
他忽而又听见张翠娥声音嘶哑地说:
我有私心。
我爱他。
我不许他被夺舍,谁也不许。
我只爱他一个。
……
这声音是碎的,碎得像满地的砂子一样,碎得到处都是,混着斑驳的血迹。
他恍然看见她流出泪来,那泪也是血红的。
他的心忽然就软了,张开来,想把这个破碎的灵魂揉进去。
李柔风,李柔风,李柔风……
张翠娥一声又一声地叫着,似杜鹃啼血,绝望又彷徨。
他心颤,可他在庞然虚空当中,茫茫无所依。他忽然意识到这一切都那么矛盾,为何方才那个云雀般的声音是张翠娥,这个嘶哑破碎的声音也是她?为何他明明看不见她,却能看到她流出血泪?可当他努力回想刚才看到的她的模样时,却又什么都看不清。
哪一个是真实,哪一个是幻象?哪一个是当下,哪一个是过往?
李柔风,李柔风,李柔风……
这一个才是现在的她……这一个……
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周身骤然一沉,轻盈的灵魂仿佛被装进了一个玄铁做的套子里,重得他险些喘不过气来。
他一时之间痛苦得缓不过劲,浑身动弹不得,睁开眼,看见的是火,淌到脸上的却是水。水顺着他的嘴唇洇进他的嘴里,咸苦得惊人。嘴唇润了些,张开些微,他低声唤道:“娘娘——”
他看到那一团已经缩得很小的火骤然之间扩大,烟炎张天!他听到张翠娥在撕灯笼,哆哆嗦嗦的,哗啦啦地将纸剥开,随即火热的烛火凑到了他的脸侧。一切都是安静的,她抱着他的手脚仿佛僵硬,她的呼吸仿佛停止,只听见她不时抽一下鼻子的声音。
张翠娥——他在心里长长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随着一个“娥”字,他长长地缓过一口气来,这口气极长,长到生命幽回,逝而复返。
烛火摇曳,张翠娥相信她确实看到,他睁着一双清澈含情的眼睛,有黑的有白的,水里浸的棋子儿一般。她发着怔,见他似是吐出了一口气,脸色仍惨淡无生气。
那低低的、凉润的声音道:“娘娘,渡我一口阳气吧。”
张翠娥像是没有听见,呆滞着看了他半晌,半晌之后,才忽地听明白他这句话的意思,忽地俯下身去,不管不顾地去咬他的嘴唇。
她发了疯似的咬他,似要将过去所有的恨、所有的爱、所有的委屈和不甘在这一刹发泄。
一口阳气灌过去,李柔风这才勉强能动了。他靠着旁边的树根坐起来,环着张翠娥任她吻任她咬,任她的舌尖滑过他的唇齿,任她毫无章法乱亲一气。但他这行尸走肉一般的身体,却一点一点被她亲活起来。他那颗冰冷、沉寂的心脏,也渐渐由慢而快,跳得剧烈。这时他方觉怀中身躯瘦弱而颤抖,像一棵草,平日里那些色厉内荏,那些口是心非,只剩下慌不择路。
她像一团绝望的野火,烧得他的心开始发烫。他捧着她小巧的脸颊,指尖卡进她细密整齐的牙齿中间,低声道:“娘娘,别吞,有毒。”他叹息一声,微侧头,吮干净她舌尖上的血腥味。
张翠娥累了,李柔风便把她整个儿抱在怀中。她靠在他颈边,精疲力竭,一言不发。李柔风被她疲惫的呼吸扰得胸中抽痛,轻吻她的发顶。
两人要赶在天亮之前回到杨府。李柔风听见张翠娥走路,一脚有声,一脚无声,蹲下来一摸她的脚,才知道她方才跑丢了一只鞋。
李柔风叹息一声:“娘娘——”
张翠娥不吭声,不想承认方才的狼狈。
李柔风背对着她半蹲在她面前,示意她上来。他背着她走,蜡烛已经灭了,点不燃,但李柔风并不需要光,那黑气最浓郁处,便是杨燈的府邸,自有阴间的怨鬼为他引路。
张翠娥安静地伏在他凉沁沁的脖颈边,他每走一步,鬓发便与她的长发擦过。张翠娥想明白了,就算李柔风对她永远不可能有对昔日旧爱那般的真心,像这般的耳鬓厮磨、口齿相噙,于她也足够了。她终于信了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就是不平等,有的东西,对有些人来说唾手可得,她却要付出千倍万倍的艰辛,甚至是生命的代价。
但那又如何?
她轻描淡写地对自己说:那又如何。
镇魂铃在无边寂静中叮叮当当地响,阴兵借道,阴间人退避在侧,阳魃附在阴间人的耳边,低低地说:“李柔风,我喜欢你。”
醽醁酒坊的刺杀之后,吴王萧子安再也不敢轻易出宫,建康城中安生了几日。杨燈在府中与部将密议北伐大魏的谋略,足不出户,安然无恙,故而也不急于催促抱鸡娘娘想出对付维摩的法子。
小院中,李柔风仍拿了一卷竹简看,半卷读下来,感觉张翠娥已经用清水把房间和厅中的石砖地面冲洗了好几个来回。他盘腿坐在竹榻上,鞋子搁在一旁的矮凳上方便张翠娥洗地。
“娘娘,你有心事?”
张翠娥皱着眉头,嗯了一声。
“何事?不妨说与我听听。”
“没钱。”
张翠娥是真没钱,虽然在杨府住着,不愁吃穿,但打柴刀的那五贯钱,不知当从何处谋得。
李柔风笑了起来,问:“那娘娘打算怎么办?”
张翠娥背着手在房中踱来踱去,皱眉道:“我在想要不要去找杨燈讹一点。”
“你过去经常讹别人的钱?”
张翠娥挑起细长的眉,斜睨着李柔风:“算命的不讹钱,难道和李三公子一样吃佃客吗?”她又瞅一眼李柔风,“你不要去找范宝月,我不要你们的钱。”
李柔风听出她话语中的霸道,笑道:“娘娘,‘你们’是何意?我的钱,你也不要吗?”
他这话在张翠娥听来,有几分调情的意味。自打他那夜苏醒过来之后,待她便有了些不同,不似过去那般疏淡有礼地拘着了。张翠娥不想去追究他是虚情还是假意,历过那一次生死离魂之后,她便已经打定主意,他对她有几分柔情,她便受几分,不管他是天性如此,抑或惺惺作态。
“好你个李柔风。”张翠娥爬坐到竹榻上去,狠狠拍了一下榻面,恶声恶气道,“又藏私房钱!”
“不敢。”李柔风道,张开双手,“我真没有。”
张翠娥狐疑地摸摸他的袖子,又摸摸他腰上的荷包,果真都是空空的。
“那你哪来的钱给我?”
李柔风说:“娘娘,你带我去鬼市,我可以帮你挣钱。”
这夜,张翠娥和李柔风又去了鬼市。
李柔风问张翠娥:“娘娘,你算一卦,能赚多少钱?”
张翠娥默然一想,摸骨自然是最赚钱的,摸个大的,比如萧焉这种,她能赚出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来。不过,她看看李柔风,她这辈子已经不想再为任何人摸骨。
其次便是龟甲卜筮,她连龟甲都已经给了铁匠道士,这条路也走不成了。
现在便只剩了太乙六壬、紫微斗数之类。
她道:“在鬼市上支个摊,至多一卦五文钱。”一贯钱一千文,想赚回那把柴刀,她得算上个把月。
李柔风想了想,道:“娘娘,咱们最少得有十文钱的本金,你能算两卦吗?”
张翠娥点头:“我得先抱一只鸡。”
就像算命先生拿着的旗幡一样,五彩凤凰大公鸡就是抱鸡娘娘的金字招牌。对于鬼市上的大多数人来说,抱鸡娘娘的长相并不那么令人印象深刻,抱着鸡的娘娘才是抱鸡娘娘,不抱鸡的娘娘,认得她的人就不那么多了。
张翠娥已经很久不在鬼市上算卦,这日一开摊,便有一群人围过来。张翠娥照着李柔风教她的道:“听好了,五文钱一卦,只开三卦!”
张翠娥颇为心疼,照今天这么好的生意,她能算上一二十卦,价格说不定也能再抬一抬。
然而李柔风说,三卦,就三卦。
拿到了十五文钱,李柔风让她带他去鬼市上卖文物古玩的地方——大柳树。
乱世动荡,建康城墙头的大王旗换了一茬又一茬,今日得势者,明日转眼就人头落地,万贯家财,如水东逝。那些奇珍异宝又去了哪儿呢?掘墓者、偷盗者、抢劫者,偷梁换柱,混水摸鱼。
张翠娥过去也时常来大柳树,大多是为了那些秦砖汉瓦,魏晋碑刻。这些东西价格不菲,所以她存不下钱。
但区区十五文钱,能买到什么呢?
李柔风让张翠娥牵他到卖文房四宝之类旧物的地方,都是些小物事:“有印章吗?”
张翠娥拿着他的手指,指引着他去摸那些玉的、铜的、象牙的、犀骨的、石头的印章。
李柔风敛眉屏息,所有精神都集中在那几根修长秀丽的手指上。指尖的纹路精确地与印章上镌刻的字体相贴。张翠娥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看看他紧锁的双眉,又看他细致蹭摩的手指。
这家摊主问张翠娥:“娘娘,今夜不买砖啦?我刚得了块‘长乐未央’的瓦当,汉武大帝时候的,真真的。”
旁边摊主大声说:“娘娘只要《兰亭集序》的砖,你就别指望啦,哈哈哈——”
这家摊主恼怒道:“说不定呢!娘娘,那人尽拿些假货骗你,我这是真的!”
张翠娥心道:你们可都别说了吧!当着李柔风的面,她的面子都丢尽了!
她嬉怒指责,尴尬哂笑,悄悄往后退,然而深夜之中,她这明艳中冒着金灿灿焰光的大火如何逃得过李柔风的眼睛。他反手握住张翠娥的手,拿起一枚古色古香的玉印问摊主:“这个多少钱?”
“这是先秦古玉,看抱鸡娘娘的面子上,给你们个底价吧,四贯钱。”
李柔风难过地叹一口气,问张翠娥:“娘娘,我们还剩多少钱?”
张翠娥还没进入状态,不明就里地啊了一声,哑着声音说:“我们就十五文钱,这哪买得起!”
她本以为他就来看看,没想到他真打算买,又急急道:“你买印章作甚?败家子!”
李柔风无奈道:“娘娘,我好歹是个读书人,代人书信,总得有个印吧?”
张翠娥急道:“你要印,我给你刻啊!家里的石头多的是!”
李柔风絮絮叨叨道:“玉印质地坚洁致密,磨而不磷,涅而不缁,是君子之器……”
张翠娥道:“好好好,等我赚了钱,给你买玉的——今儿就算了!”她拖着他就要走。
摊主乐呵呵地看他俩的热闹,心想十五文钱的生意也是生意,便拿了个白里发黑的象牙印丢给李柔风:“哪,这个给你,十五文钱。”
李柔风摸了摸,大为生气:“且不说这印凿文粗劣,被鼠尿泡出黑斑的物事,你也拿来糊弄我!你这恶人,欺负我是个瞎子!”
他这话说得委屈,抱鸡娘娘瞅着摊主的细长眼眸里冒着杀杀的凶气。摊主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象牙最忌鼠尿,一沾就黑,还会洇沁开来,怎么都无法除去。他未料到李柔风竟连这个都能摸出来,知道自己撞了行家了。他也想不得许多,挥挥手道:“五文钱,拿去吧拿去吧。”
抱鸡娘娘嘟囔道:“这也值五文钱?”但看着李柔风拿了印章,还是摸出五文钱奉上。
李柔风心道也不知你过去为了买那些假砖花了多少钱,这般想着心中又是一声叹息,伸手向那团火焰探去,握住了她细瘦的手腕。
随后又花五文钱买了个精致的锦盒,李柔风说:“盒子须得好看些,衬出这印的贵气来。”
抱鸡娘娘心道一个被鼠尿泡过的象牙印,有何贵气可言!然而李柔风高兴,那便由他去罢。
剩下的五文,两文钱被抱鸡娘娘把偷来的大公鸡还回去时,搁在了鸡笼上。另外三文,李柔风买了两竹筒梨水,两人站在鬼市的市头上喝。
抱鸡娘娘说:“李柔风,我冷。”
然而阳魃浑身是火,哪里会觉得冷呢。阴间人浑身冰凉,那才是真的冷呢。
李柔风伸臂把她环在怀里,低头道:“你以后说热就好。说冷,太明显。”
次日,抱鸡娘娘要出门,府丁上报给杨燈,称抱鸡娘娘要出门典卖家当换钱。杨燈不准,不久之后府丁再来报,称抱鸡娘娘绝食上吊。杨燈笑,真是奇女子,不哭不闹,直接上吊。遂安排两名府丁紧跟着她出门,看她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抱鸡娘娘和李柔风无意逃亡,自不必避着那两名府丁,一路大大方方。李柔风指点抱鸡娘娘到一座书香宅第,让她把那枚象牙印章卖与宅中的老太爷。
“莫看这枚象牙印凿文粗劣,却是秦二世时期的一枚官印。凿文粗劣,乃是因为这名官员急于封拜,等不及铸印完成,就匆忙凿成此印,所以此印又叫‘急就章’。二世皇帝的官印,流传于世的本就不多,急就章,就更为罕见了。”
“那我须得叫多少钱?”
“此印有鼠尿瑕疵,你便叫五贯罢,再低便不卖了。”
抱鸡娘娘唬了一下,“比那玉印还贵?”
“古玉才值钱。那枚玉印是新玉,在油锅中炸过而已,一文不都值了。”
抱鸡娘娘暗暗咋舌,那他还故意为了玉印闹上一番,分明就是糊弄那摊主呢!抱怨那摊主糊弄他这个瞎子,贼喊捉贼呢!
抱鸡娘娘说:“李柔风,我错看你了,你真不是个老实人。”
李柔风道:“货真价实,童叟无欺,我着实是最老实的人。”
抱鸡娘娘高高踮起脚尖,附在他耳边道:“你最是不老实。”说罢放下脚跟,耳根子忽的发烧,心道自己怎的会突然说出这般不知羞耻的话来,并不敢抬头多看李柔风一眼,飞快朝那宅邸跑去。
回来时,她手中捧了一个大银饼子,眉开眼笑:“李柔风,你摸摸看,我们有银饼子啦。”
她拉着李柔风的手指在巴掌大的银饼子上划拉。
李柔风觉得她的手指上都透着高兴,他亦被她的情绪所感染。过去这些钱他不曾放在眼中过,可今日亦觉得,这银饼子可真大,真饱满,沉甸甸的。
抱鸡娘娘掂着大银饼子道:“打柴刀的钱,够用了。”
李柔风道:“还不够。”
数日之后,两名府丁跟着抱鸡娘娘和李柔风,抱鸡娘娘在另一座更大的宅邸中卖掉了一把刻有铭文的后汉金马书刀
,得一金饼。
又数日,两名府丁跟着抱鸡娘娘和李柔风,在老太尉府中卖掉了一块商朝的玉猪龙,得十金。
半月之后的夜晚,阳魃的鲜血混着着符咒的纸灰,滴入淬火的柴刀中,蓝莹莹的光从锋利刀刃上透出来,一把砍杀阴间人的柴刀大功告成。一块刻有金文的竹片被悄然递给道士铁匠,外加等价于一百贯的金饼。铁匠道士一抖戒衣大袖,将竹片和金饼一同袖入其中。
与之同时,建康的士族门阀之中,在暗暗地流传,有一年轻人,精通六书
与甲骨文字,三代
以降,古文字莫不能读。
此人名叫——
李柔风。
睡得好好的,阳魃翻身起来,在阴间人的脖颈上咬了一口。糯米般细密的牙齿不尖,但足以刺破血管,尝到浓郁血液的味道。
味苦,大约是用来药瞎李柔风,然后令他体面死去的毒药的味道。
但张翠娥总觉得滋味回甘,在他起身吻过来的时候。他到底是不会让她死的,她有恃无恐。金子不少,来回倒腾,但她心中有数,上半夜不知不觉少了一点,她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在筹谋些什么,她不知道。为了谁,她却心知肚明。
李柔风吻她吻得也有几分动情,手指隔着衣衫,轻轻地抚摸她小丘般阜起的前胸。她生得不算丰满,却也软了他满手。她无法抗拒这种被掌握的感觉,又浑身发毛而颤抖辗转。
就这样与人做嫁衣,她到底心有不甘。她抓住李柔风的手,发颤的声音强作镇定地说:“李柔风,你要我吧。”
窗外忽然响起一声夜鸮的鸣叫,“咕咕——咕咕咕——”
李柔风骤然竖起双耳。
“咕咕——咕咕咕——”夜鸮仍在鸣叫,格外清晰,隐约听到兵甲之声,由远而近,匝地而来。
不祥之音。
李柔风道:“等我一下。”他从床上起来,床头取了长衣披在身上,开门出去。
月影朦胧,墙头上果然高高立着一只夜鸮,支棱着脖颈,毛绒绒的脑袋转来转去。
李柔风向前抬起左臂,嘬唇呼出一声低沉的口哨,那只夜鸮应声而下,一双锋利爪子像抓牢树干一样扣紧了李柔风的左臂。
李柔风摸到夜鸮的左爪,上头固定着一枚蜡丸。他将蜡丸取下,左手一扬,夜鸮张开宽阔翅膀,呼啦啦飞起,瞬间消失在苍茫夜色之中。
李柔风捏碎蜡丸,其中是一卷卷得极为致密的绢帛。展开绢帛,只见其上绿莹莹的微细字迹闪烁,乃是以骨灰调色写就。
逃亡武僧已被杨燈杀害……
建康城中潜伏旧部,今夜全军覆没……
仆竭尽全力接近吴王,至今仍未能探得澂王之所在,是仆无能……
杨燈深信张翠娥能救他性命,或许借张翠娥之手……
李柔风夜风中站得笔直的身躯晃了一晃,绢帛揉作一团,紧紧地攥在了手心。
他深深吸气,郁于胸中,却无法吐出。芝兰玉树一般的人,忽有了些北风摧折的味道。霜锋上眉梢,他蓦然回首,一团烈火焚烧身前。
抱鸡娘娘提着灯,衣衫穿戴整齐,咬着嘴唇望着他。
她向他伸手:“给我看看。”
李柔风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缓慢伸手,将绢帛递给了她。
抱鸡娘娘就着灯火看完了绢帛,冷面如水,拿着绢帛,一点一点地看着它被油灯的火舌吞噬。
院墙外,刀兵、铠甲相摩擦的声音,铮铮然已至府门。有兵将大声呈报:“奉将军之命……所有澂贼,一命不留!……”“将那第三名武僧,枭首悬挂城门,示众三日!”
李柔风本就冷白的面孔,月色灯火下,愈发苍悴。
抱鸡娘娘沉默着,死死地瞪着他。许久,她哑着嗓子开口道:“你过去二十四年,不曾涉过国事、政事。”
“那天晚上我看到了维摩。”他艰难地开口,开口却是从维摩说起。
“我十年前认识维摩,是看着他长大的。他很像他的父亲,如今虽然才十四岁,心智之刚强坚韧,却不输成人。”
“到今天为止,我死了有整整十个月,我自己心里最清楚,这十个月是怎样过来的。维摩撑了九个月,他没有撑住,走在前面,化作厉鬼来向杨燈寻仇。”
“维摩那样顽强的孩子,都撑不下去了。我不知道,他父亲失去他之后,又还能撑多久。”
抱鸡娘娘一声不吭,紧咬着牙关听他说,看他到底要绕多大的弯。
“娘娘——”李柔风喊了一声,那凉薄音韵,绵长而又复杂,千情万绪,尽此二字之中。他终究没有再多说一句话,萧萧然姿清如玉,一撩衣衫下摆,摧眉折腰,便要下拜。
他那二十四年的一生,见萧焉都不曾下拜。
他拜她。
抱鸡娘娘恨得碎咬银牙,提起裙子一脚踹在他屈下的膝上,将他踹得跌坐在地。
她在小院中急躁地来回数步,双手都在颤抖,天边浮出一缕白,她忽的猛一扯那晾衣绳,三蹿两蹿,翻出墙外。
李柔风眼见着那一团火上了墙,随即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见阴间世了。他晃了两步,撞在了墙上,冰冷坚硬的痛感闷闷地从额头上袭来,愈沉愈尖锐,总不见好,他才忽然意识到,阳魃不在他身边了。
他仓皇地逃进房中,房中仿佛有她熟悉的气泽,然而并不会有什么不同。
他浑身都开始疼痛,剧痛。
抱鸡娘娘在天亮的时候凭着一双赤足走回了老宅。她一仰头看见大大的“冯府”两个字,抽出那把崭新而锋利的柴刀,高高跳起一刀将其砍作碎片。
走后门,她砰砰敲门,小丁宝抱着一盆糠来给她开门,大郎君和他的妻妾们密密地追在小丁宝身后。
抱鸡娘娘紧紧搂了一下小丁宝:“我想你了,小丁宝。”
小丁宝向她展示大郎君和他的妻妾们,胖乎乎的,油光水滑的。“娘娘,我养得好不好?”
“小丁宝养得真好。”
大郎君矜持而清高地向她扇了扇翅膀。
“毛驴好像怀孕了,吃得特别多。”小丁宝有些发愁,“不知道还该不该让它拉磨。不过我天天上街卖鸡蛋,应该饿不着它和大黑马。”
抱鸡娘娘往院子里走,院子里依然一尘不染,干干净净,落叶在树下拢作一堆。小丁宝打扫得很仔细。
抱鸡娘娘看见院中地面参差错落铺着的《兰亭集序》的砖,一直缺着的第一块“永和九年”,也不知何时被李柔风嵌在了其中。
她生生将目光移开,看到院中还蹲着一只小黄狗。
小丁宝挠挠头,“我有一次卖鸡蛋捡回来的。”
抱鸡娘娘摸摸他的头:“不要被咬了。”
抱鸡娘娘煮了些粥,翻出春日里她晒的香椿叶,剁碎了用厨房里剩的猪油一熬,煸枯,小丁宝就着香椿吃粥,吃得特别香。
“娘娘,要是你天天回来就好了。——柔风哥哥呢?”
抱鸡娘娘不答他的话。她没什么食欲,草草吃了些,便放下了筷子。
“小丁宝,你说,要是我喜欢一个人,他有心上人,我却迫着他与我一起,我是不是特别坏?”
说了,她又苦笑。一个六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她何苦同他说这些。
小丁宝一张小脸严肃起来,说:“这样不好。我娘说,在外面勾搭我爹的,都是坏女人。”
抱鸡娘娘忽的像是被捅了一刀,脸色惨白。她也不知是在向谁辩解,“不……我过去是以为萧焉死了……”她忽的笨嘴拙舌,悔恨非常,“我……”
小丁宝又哪里懂得这么多,天真地问:“萧焉是谁呀?”
他还小,不懂得这些权斗风云。抱鸡娘娘摇摇头道:“没事了。”她示意他多吃些。
小丁宝见锅里还剩些粥食,怯怯问道:“娘娘,我能拿去给阿春姐姐吃么?”
“阿春是谁?”
小丁宝麻利地收拾碗筷,道:“浮屠祠里来了个会捏泥人儿的小姐姐,她说要把那座破佛像修一修。”
抱鸡娘娘在浮屠祠破败的佛堂里看到阿春时,两个人一个像久未抓过老鼠的猫,一个像被吓破了胆的耗子,彼此都嚇了一大跳。
这阿春抱鸡娘娘见过,便是那夜在白堕春醪酒坊遇见的阴间人。
抱鸡娘娘环顾四周,见除了阿春再无其他人。她拉着小丁宝快步退出佛堂去,低声问小丁宝:“这些天她一直一个人?”
小丁宝点头:“对呀。阿春姐姐胆子很小,很怕人的。”
抱鸡娘娘点点头,让小丁宝先回家。
她回到佛堂,阴间人正飞快地收拾东西,想要逃跑。
抱鸡娘娘道:“你不要怕,我虽是阳魃,却不靠阴间人发财。我若有心害你,那晚上能放过你?”
阴间人收拾东西的手指缓了缓。抱鸡娘娘看到她的手上沾满颜料和黏土,上头有颇多未愈的擦伤。抱鸡娘娘细长的眉蹙了起来,倘若阴间人有阳魃在身边,身上不应该有伤痕。上一次她在白堕春醪酒坊遇见阿春,她白白嫩嫩一双手,干净无瑕。
抱鸡娘娘把食盒放在木桌上,道:“小丁宝是我收养的孩子,他让我给你带点吃的过来,不过——”她顿了一下,“看来你用不上这些吃的。”
阿春直起身子,不自在地搓了搓手上的颜料。她的脸庞圆润白美,没有属于这个乱世的凄切和苦难,反而带着一种不同于世俗的天真。
抱鸡娘娘看着她圆圆的腰身,粗布葛衣都被她绷得有些紧,看得清疏松的经纬线路。
抱鸡娘娘翘着嘴角笑了笑:“你死了多少年了?”乱世之中,民不聊生,不光是东土,西域也是同样的混乱,哪有这样胖乎乎的姑娘呢?大魏的女子,如今一个赛一个的弱柳扶风。
阿春想了想,说:“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她的汉话不太利索,声音又小又细,像只老鼠。
抱鸡娘娘走近她,阿春一双深邃的眼睛紧盯着她,仍灌满了警惕,却没有躲开。阳魃抓住她的双手,那些细小的伤痕瞬间愈合。阿春犹豫了一下,转身背对着她撩起褐色的蓬松长发,露出后颈之下一道又长又深的刀伤。刀伤深入内腑,几乎要将她劈作两半。
抱鸡娘娘惊讶了一下,道:“你的阳魃呢?”
阿春细小的声音道:“我从未有过阳魃。”
抱鸡娘娘讶然道:“你不会腐朽么?”
“一直造佛,便不会腐朽。”
“那你背上这道伤,要是不遇见我,会愈合么?”抱鸡娘娘的追问声已经有些急切。
“待我,把浮屠祠的佛像造成,或许会好。”
抱鸡娘娘抚在阿春背上的手重重一颤,她及时收了回去,未让阿春感觉到。
后来是如何离开浮屠祠的,她已经不大记得。她只记得这天的阳光格外炽烈,照得天地间一片雪亮的白。
七年前,她从两个阴间人手中逃脱,亲眼看见他们在一个破庙挣扎了五天五夜,竟然还未彻底化骨。
那时她便知有佛气所在,能延缓阴间人的腐坏。但她从未想过,佛气浓郁到那样的程度,竟能让阴间人经年不朽。
那么她于李柔风还有什么作用?
阴间人没了阳魃仍然可以活着,而阳魃没有了阴间人,还算是什么?
她到傍晚才回到杨燈府中的小院,像走了魂的人一样。
房中没有什么异样的味道,反而有淡淡的清香。
李柔风闭着眼睛坐在厅中榻上,身上的衣裳穿得很密实,手足都用厚厚的白布包裹起来,房中熏着香。
抱鸡娘娘知道杨燈的婢子来送过饭,他倘若不这样做,只怕会让婢子起疑。
他听见她回来,在昏暗的光线中睁开了眼睛,他的脸庞虽未开始腐朽,却也出现了死气沉沉的铅灰色。
一整个白天过去了。
抱鸡娘娘一言不发地走过去,解下他身上裹缠的白布,握住了那一双腐朽的双手。
一切都在沉默中完成,她烧了他不能再穿的衣服,浴桶中装了热水让他洗澡。
月光下她凝神静气掐指再算萧焉的命格,仍看不出有任何的变化;拿了五铢钱再算萧焉的所在,仍然一如既往毫无所得。
这是不应当的。无论是对是错,那六枚五铢钱所呈现的卦象,多少会有一个征兆,然而现在竟是一片空白。
她那一日忽然想到,或许是因为萧焉的所在,是在一个她根本算不到的地方。就像她算不出阴间人的命一样,也有那么一些地方,是她力所不能及的。
于是当天晚上她去鬼市打柴刀,把李柔风搁在铁匠铺,背着他去了一趟采芝斋。采芝斋斋主无所不知,她要去问,建康城,何处有水,又何处是在人间世外。
斋主给了她一个回答:城关石牢。
城关石牢,她此前便被关押在地底十二层的死囚室,总觉得阴暗潮湿,却不知里头竟有水牢。
她以一个卦象换了这么一个答案,然而想再问,却被告知要加钱。她哪来的钱,只得暂时搁置。
那一晚上,她贪得无厌,她绝地求生,抓着李柔风那一根救命稻草,便不愿再放开。城关石牢四个字卡在她喉咙里,望见那张肖想十年的清俊面孔,她一念之差,便鬼迷心窍。
昨夜死了好多人。她一路走回老宅去,路边都是新尸。她听到号哭声便心惊肉跳,她想她为了这一场爱情,当真罪孽深重。倘若她早一些告诉李柔风那四个字,会不会少一些悲风夜哭的鬼魂?
她落一滴眼泪下来,忽的感觉一双手自她身后抱住了她。
还能有谁呢?
他叫“娘娘——”是她再熟悉不过的澂州口音,带着一丝的柔腻,浓情低转,千丝万缕,教她如何能轻易割舍。
她仰着头,倘是他如此这般日复一日地唤她,只怕就算让她踏此世界为亿亿白骨,她也宁可一叶障目,心甘情愿。
李柔风冰凉的手指去摸她的脸庞,摸得一手漉湿,夜风一吹,手上泪化风露,凉意从掌心一直沁到心里。他的手僵在半空,低唤一声:“娘娘——”
抱鸡娘娘道:“你别叫了。”
李柔风苦苦一笑,道:“娘娘,我现在说什么,你都不信了,对不对?”
他道:“上一回,我说只要你助我去给范世叔送信,便从此伴你左右;这一次,倘若再求你去找杨燈探出萧焉所在,我是真心实意愿意同你一起,你一定觉得我得寸进尺,是以情相挟、朝三暮四的小人,是不是?”
抱鸡娘娘干干冷冷道:“你何时许诺过要追随我左右?我为何不记得?”
李柔风怔住,她这是何意?眼中的金焰依然招摇,怀中的人却倦然而脆弱,似有一种摒弃自己的冷酷决心。她动了一下,有要走的意思,他下意识地将她细如秋苇的腰紧紧箍住,心中忧虑不知起于何方,却隐约已经分不出到底是为了恳求她再帮他一次,还是纯粹的为了挽留怀中的这个人。
他冰凉的面庞贴住她的鬓发,有一些什么异样的发现。
他道:“娘娘,你身上为何有其他阴间人的味道?”
抱鸡娘娘不回答他,淡淡道:“李柔风,倘若救萧焉,得让你死,你铁定是愿意的,对么?”
李柔风登时愣在原地。
抱鸡娘娘见他哑然无言,嘴角挑起无声而嘲讽的笑,道:“我这个人,到底喜新厌旧。”说罢,挣开他,径自走向房中。
她这一番话,说得不怎么直白,绕了个大弯子。那一团火烧得不怎么旺,恹恹地向外跳着火星子,金灿灿的,让他想起蒲公英,结出种子来,风一吹就散。
喜新厌旧吗?今夜,她只怕句句话都是假的。
李柔风想,他怎么会死,只要有她在,阴间人不老不灭不死。萧焉他无论如何都要救,可承诺给她的,他也一定会做到。
房中,张翠娥拆去头上的簪子,把扎得紧紧的长发放了下来,又摘掉了耳环和铃子。李柔风听见她一边梳头一边低低地哼着歌,是澂州那边嫁新娘的调子,话却南腔北调,鱼龙混杂。他勉强辨出她在唱:
“大郎君是只鸡,二郎君是个人,三郎君是个鬼。六道轮回,因缘合会……进地狱活受罪,嫁神仙尝山珍吃海味……”
她一把破碎嗓子,俗词俚语,唱得乱七八糟、颠三倒四,李柔风却笑不出来。
张翠娥自顾自地解了衣衫,只余一件小衣。见李柔风进来了,她抬了抬眼,对他视若无睹。他眼中的她,不过一团没有形的火而已。她爬上床去,抖开被子盖住了自己。
然而李柔风也上了床,掀开被子躺了进来。
他身上凉沁沁的,有清寒之气。张翠娥不知他为何要睡进来。他夜晚嫌鬼魂吵,通常是不睡的,只在她床头看书,可他今晚并未拿书。偶尔她希望他陪她睡,他才会进被子来,那时候她通常也会多穿一层中衣。
张翠娥在犹豫要不要起床拿一件衣衫穿上的时候,感觉他的嘴唇覆了过来。晚上鬼魂太吵,她的呼吸又轻,他通常找不准她的位置,于是他的手便与嘴唇一同出现。他冰凉的左手轻轻扶着她的半边脸颊,拇指从她腮边摩过。他稍稍倾斜脸颊,从唇珠开始,再到唇峰,先是一点点,随即是唇弓,最后是全部。便在此时,张翠娥此生中第一次觉得自己如珍宝。她还能怎么做呢,她连呼吸都不能,连睁眼都不能,他碰到她的地方,就是她的全部,她一丁点感觉都不想放过,像一个渴水的人,涓滴都是甘露。
抽开绳结的时间仿佛极其漫长,张翠娥紧闭着眼睛,又似酷刑又似极庄严的仪式,她没了呼吸,细绳松开的时候他在她的颈根咬她。他说:“娘娘,不要找别的阴间人了,也不要嫁别的郎君,我难道不行吗?”张翠娥竟分不清她是不是真的听到了这句话,她想要是真的就好了,但她终究不愿意相信,她就当没有听到这句话。他的手冰凉又温柔,像海里的月光,抚在她身上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像一条鱼,像水中的鲛人。他在她身上的时候,她想她在做什么呢?她模模糊糊地听到自己前一晚的声音,她说:李柔风,你要我吧。然后便被夜鸮的声音打断。她不曾听到他的回答,但他现在就在“要”她,在回答前一晚他未来得及回答她的问题。
但她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她想要的不是这样,不对。他分开她紧紧交缠的双腿时,一种屈辱中混杂着痛楚的感觉轰然而至,她骤然惊觉,一把推开他,狼狈不堪地滚到了床下。
她胡乱地拣了两件衣服,和自己紧抱在一起,蜷缩在床边,感觉自己的声音不是自己的。她的嗓子在烧,就像刚刚被弄哑的时候一样,听见那个破烂一样的声音说:“李柔风,我从来没有遇见过你。你活着的时候没有,你死了以后也没有。”
她悔恨不已地说:“都是我自己的幻想,是我自己错了。”
她颤抖着手指,凌乱而飞快地给自己穿好了衣裳,拿着灯在地上摸到了滚到椅子底下的铃子,赤着脚跑了出去。
李柔风听不懂她的话,但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懂了她之前说的让他死是什么意思。阴间人怎么会死呢?阳魃死了,阴间人才会死。
他在她身后追她,他现在是完整的,心头却像是被刀子割碎了。他能感觉到她在月光下的困顿和惶惑,他顺着她,可他似乎从来没明白过她到底想要什么。他喊“娘娘”,却一直追着那团火追到怨魂纠集之所。
他在张翠娥踏进去的最后一瞬拉住了她,说:“你不会死的,我绝不会让你死。”
张翠娥定定地看着他,说:“我是人,早晚会死的。你,永生不灭。”
就在他怔神的那一刹那,张翠娥冲进了屋子里。
他听见那团烈焰说:“杨将军,带我去见一见维摩死去的地方,或许我能让你摆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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