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探长还记得我吧?”
“记不住你,还能让你进来?”王言的大长腿搭在桌子上,看着站在对面的胖先生,点了一支烟,随即将烟盒扔到桌子上,示意他自取。
胖先生摇了摇头:“在下姓田,单名一个标,现任军统上海情报站,情报组上尉队长。”
王言蹙眉看着他:“林鸿远是你们杀的?”
“送给王探长的见面礼,知道您忠义无双,下不去手,所以我们帮您。”
“知不知道,伱们的行动搞的我很被动啊。现在整个上海滩都说我王某人欺师灭祖大不敬,做掉了三叩九拜的老头子,还吞了人家的家产,遗孀也被我赶去了香港,我是人人喊打啊。”
“王探长说笑了,那都是一群不相干的好事者看热闹不嫌事大,他们就是在恶意抹黑您。谁不知道那天是您升职,又有谁不知道如果是您动手,最好的选择就是再等一年半载,让这件事和自己没有一点儿关系。哪有现在动手,给自己找麻烦的?”
“看看,要说还是你们这些作案的人明白事理。”王言摇头叹气:“要说我这阿叔,确实不是东西。过了一辈子的舒坦日子,岁数越大越怕死,他自己跟日本人合作也就罢了,还非要把我一起卖出去,给他在日本人那里增加分量,哎,都是这该死的世道啊。”
“正是那天在下看出了您的为难,所以才有了这一份见面礼,让您念头通达。”
“既然你们制裁了林鸿远,那就说明你们掌握了林鸿远投靠日本人的证据,你们应该也知道,我跟日本人有合作,知道合作的内容是什么吗?”
没用田标接话,王言自问自答:“就是发现你这样的反日分子之后,抓起来送给他们,或者是他们在法租界有抓捕你们的行动的时候,让我给他们打掩护,不要将日本人同法国人的矛盾激化。他们给我的好处是,见面进出的关税。你应该清楚,我一年进出货的数量有多大,这又是多大数目的一笔钱。”
“当然清楚,可是我们更清楚,日本人不信任您,否则之前也不会发生日本人逼迫您的保姆监视,在您家隔壁就近监听的事情。王探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日本人狼子野心,意图亡我中华,犯下的罪行您是清楚的。抗日救亡,正式你我之辈义不容辞的责任。
之前日本人扣留英法美三方洋人的货物,为的是试探他们的底线,这事您是清楚的。这说明什么?说明外国人靠不住。现在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是孤岛,等到什么时候,日本人的耐心没有了,那么租界也就不复存在了。
日本弹丸之地,在各界仁人志士的鼎力相助下,在数百万战士的殊死阻击下,在我四万万同胞上下一心的抵抗中,日本断无亡我中华之可能。王探长,您是聪明人,洋人靠不住,日本人更靠不住,为了您的身家性命,还是要早做打算呐。”
“你不如直接说,让我早点投靠你们。但恕我直言,日本全面侵华之前,这天下就是贵党的。那个时候我做生意也没比现在跟日本人方便多少。日本人靠着枪炮紧守关隘盘剥,你们也是这样。我手上没沾过贵党的人命,也没沾过红党的人命。即便最后打跑了日本人,你们也是一样需要人来管理城市。王某不才,自问到时候仍旧能混个警察局长当当,没必要现在给你们卖命。”
田标沉默片刻,说道:“王探长说的对,但是您越早做事,可能就越早的救了很多性命,免了很多牺牲。”
按照不给日本人做事,不沾同胞的血,甚至还有能力,这么三条来看,一旦王言活到抗日胜利之后,那么他很可能就是青帮有数的几个老资格,加上他自己掌握的财富,在上海的人脉关系,以及这么多年来跟做生意的关系,搞不好真能当上局长,至不济也是警察系统的高级官员。资历好,关系硬,不妥善安置很难服众。
所以他没话了,只能来民族大义。
王言看出了田标的词穷,摇头一笑,把穿着大皮靴的脚丫子从桌上拿下来,在烟灰缸中熄了烟头,坐正身体晃着脖子:“说说吧,你们想要我做什么事?要命的我不干,也信不着你们。我觉得在保密这方面,你们不如红党,就是红党在前段时间,也出了叛徒,被日本人抓了一条情报线。就别说你们军统了,之前差点儿全军覆没。我要是帮你们做了什么要命的事,有把柄落到了你们手上,回头你们再被日本人抓走,毫不犹豫的把我卖了,那日本人翻起后账,我可兜不住。”
“怎么能够害您呢,只是要您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施以援手罢了,不会让您为难的。”田标连连摆手,转而沉吟道:“您一直在大批量的运送货物,我之前了解过,您的货物都是从吴淞上岸,运到北站外的仓库,在那里进行储存分发,有的经由铁路运输到内地,有的就是由商队,用驴车、马车运送,我想日军在上海周边地区的布置,您应该是清楚的吧?”
“你们要动手?”
“凭我们那百八十条枪,也干不出什么大事,只是先搜集情报,以免用到的时候没有准备。不知道王探长能不能帮这个忙?”
“百八十条枪?看来你们军统上海站恢复的很快啊。”王言摇头道:“这件事做不了,做了真的掉脑袋。而且我能搞到的那一部分日军驻防情况,你们只要找人多去走两趟,也能调查清楚,还是别把我往里面扯了。”
军事部署,除了直接进到军营中去查看,以及直接在指挥部的文件上获得,想要了解具体的兵力部署驻防情况,唯有看。
当然也不是瞎看,而是有针对性的看,知道每个驻防点的换防情况,毕竟不可能一批人一直驻防在一个地方。另外也要看后勤物资补给情况,多长时间送一次,一次送多少。只要时间足够,这些信息都是可以观察到的,如此,自然也就掌握了驻防地点的人员分布情况,是一个需要时间积累的精细活。
虽然王言的主要任务,就是红队行动人员,以及往苏区运送物资,不需要费尽心思的获取情报,但是能够触及到的情报,自然没有不去收集的道理,所以上海及周边地区的情况,他还是很了解的。
他继续说道:“我不建议你们对上海周边的驻防日军动手,你们的伤亡大不说,除了弄死一些敌人,对敌人的伤害并不高,反而会让他们更加的警惕,盘查的更严格。如果是忠义救活动到了这一带,你们不如直接去炸港口,炸铁路,现在徐州情况不乐观,这是能够直接帮到前线的。
你就不要多费口舌了,我是不会帮你们干这种事儿的,万一暴露了,我可没有多的命去给日本人杀,你们抗日救国干大事儿,王某自问,租界内的平头百姓也尽量关照了他们,算是尽力了,别想拉我跟你们一起送死。我能做的,就是当你们在法租界行动的时候,不去给你们制造阻碍。如果你们落在了我的手里,相信我,我一定会把你们交给日本人的。法国人不会保你们,我也保不住你们,不如送给日本人做人情。
还有你们不会认为,你们在法租界藏的天衣无缝吧?贝当路的照相馆,金神父路的茶楼,霞飞路的旅店。很早我就给你们面子了,这三个地方,我一抓一个准,一抓就能扯出来一堆,轻轻松松的就能给你们军统上海站造成第二次的毁灭打击。”
田标眼睛瞪的老大,不敢相信的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言语之中再没了之前的淡然自若,甚至连个您字都没说……
“你们每天在活动,在街头传递情报,我每天也在坐着车满街走,看着街边的情况。或许是因为以前是你们的天下,对手是红党,你们活动在明面上,面对的问题是如何找出潜藏的红党。现在情况变了,你们也成了需要潜藏的一方,这就显得你们的特情人员隐藏自己的功夫都不怎么样。
甚至有一些人,能够明显的看出是刚培训出来的,身上的训练痕迹很重,很做作。这样的人频繁出现在一些地方,这还不能说明什么问题吗?在这一点上,你们要跟红党学习一下,至少目前为止,我没在街上看到一个疑似红党的据点。不过你也不用那么紧张,发现异常的可能就是我一个人,日本人还不知道,否则特高课的人早都过来抓人了,他们可没那么多顾忌。现在没心思跟我要日军布防情况了吧?慢走,不送。”
田标深深的看了一眼笑呵呵的王言,留下一句多谢,转身尽量控制着步伐的稳重,走人……
“你说什么?”王天风怒目圆睁,瞪着面前肃立的田标:“咱们在法租界的三处联络点王言都清楚?”
“是的,他说咱们的人不善于隐藏自己,不如红党做的好。这三处联络点,都是他平常坐车路过的时候发现的。不过他说让我们不用紧张,也就是他发现了,他没跟别人透露。”
“不紧张?我们是特情,是敌人背后的尖刀,现在老巢都让一个法租界的捕房探长发现了,他说不紧张你就信?王言是什么人?你清楚吗?如果哪天他不高兴,如果什么时候日本人又卡了他一道,你说他会不会出卖我们讨好日本人?把自己的命交代别人手上?愚蠢至极!一个个的以为自己多厉害,以为自己藏的多好,现在暴露了都没有人发现,还是人家当人情送给我们的,一群蠢货、饭桶!”
王天风设计让自己死的时候,都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现在却是气的要升天了。大声的骂了几句,他说道:“这几个地方不能用了,马上安排转移,务必万无一失,明白吗?”
“是,科长。”
又瞪了田标一眼,王天风沉默了一会儿,背手转了两圈,他叹了口气说道:“这个王言不简单啊……”
“是啊,科长,当时王言说这些的时候,我心都快跳出来了,太吓人了。他一个从小在街面上混的小混混,能成为现在法租界响当当的华捕探长,跟我们,跟红党,跟法国人、日本人都保持着良好关系,这么多年不倒,果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幸好他没有真的投靠日本人,否则那绝对是我们的灾难。”
“这件事就咱们三个知道,你把嘴给我管好。如果有一天被日本人抓走了,扛不住严刑拷打,也别扯王言的事,明白了吗?”
“是,科长。”
田标应声点头,王言虽然表现的态度有些暧昧,但人家跟日本人也那样,还真就没有什么值得跟日本人说的……
王言不知道军统的反应,但他可以想到军统一定很难受,上海站的高层领导甚至会失眠。任谁突然知道自家老巢都暴露了,也不会有心思睡觉的。
不过那与他无关,他能出言提醒都够意思了。王天风还是看低了他王某人,不管心情好不好,不管日本人卡不卡他,都是绝对不会出卖自己人的,红党也不会允许。
不过有一个情况,军统可能要对上海周边的日军动手,他确实应该提供一些情报上的帮助……
正在王言寻思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敲响,得到同意后,石长兴颠颠的走了进来,打量着办公室内的环境,啧啧说道:“言哥,这升了探长是不一样啊,看看这办公室,真气派。要我说,这好地方让陈江流那个老东西做这么多年,实在是白瞎了,咱们就应该早点儿把他弄下去。”
“别说没用的,让你办的事儿都办好了?”
“那是,要不我也不敢直接到捕房来找您呀。”石长兴一屁股坐到王言对面,说道:“司机您自己找了楼下那个傻小子,保姆我找到了一对老夫妻,没儿没女,住在棚子里,我看他们淳朴老实,又调查了一下,确实干干净净,让他们俩收拾屋子看大门,再找两个兄弟住进去保护,我觉得应该就差不多了。
至于庄园,巨赖达路西段那边,有个姓张的老板想要移民美国,所以要出手住着的大院子,另外在巨溌来斯路那边,就是离林鸿远家不远的地方,有个姓刘的老板也出手大院子,说是也要往美国跑。看看现在这世道,大老板都不做生意,开始打包家底跑路了。”
王言问道:“就这两处?”
“这就不少了,言哥,公共租界那边倒是有,可您也不能过去不是?法租界就这两家,还是我派人挨家挨户问的,挨了不少骂。”
大院子不好找,而且这种庄园的售卖信息也都是传递在够资格买的上层圈子里,王言虽然是混那个圈的,但现在各方势力对这些人渗透的厉害,所以他不也不爱跟那些人联系。他没有需要别人的地方,自然懒得应付他们。反正有人求他,自会上门,没必要去人模狗样的参与什么酒会。有那功夫,不如去舞厅维持人设。
石长兴接到了这个活,跟人打听了两天没有收到消息,最后干脆发动手下,挨家挨户的问,反正他手下人多,一个成功的笨办法。
“要不您看看去?我都跟他们约好了,就是想着您先去看看再说。如果不行,那就只能再等一段时间了。”
“就选巨赖达路张老板的那家吧,装修都还行吧?”
“特别行,张老板会享受,我听他手下介绍,好家伙,那屋里的东西全都是西洋货,是咱们中国的东西数都数的过来。哦对了,那附近住的都是上海滩的名流,其中就有明家,就在隔壁不远。”
“走,过去看看。”
王言也干脆,说走就走,反正他在这也没事儿,就是装着过官瘾的样子给别人看呢。
这个庄园面积不小,有花园,有草地,亭台楼阁一样不差,本体的建筑是两幢相连的楼,一个三层半,一个两层半,林林总总的几十间屋子。装修、装饰全都比较不错,中西结合的老派西洋风格,看着其实还是不错的。
王言直接拍板拿下了这个庄园,财大气粗的直接美刀支票一手支付,同时交代了过户的时候,把‘张园’,换成‘王公馆’,这也标志着,王某人成了上海滩众多大亨中的一个。
“言哥,我听说大富豪新来了一批舞女,要不要过去玩玩?”石长兴一脸贱笑,以为深知自家大哥脾性。
王言摇了摇头:“算了,这一阵子忙着林鸿远那个老东西的事,没怎么休息好,我去吃口饭早点儿回去休息。再说了,林鸿远才死,昨天才过的头七,我这个入室弟子就去寻欢作乐,你说合适吗?装也得装几天啊,又不是色中饿鬼。你去玩吧,事情做的不错,随便潇洒,全算我的。你去不去?让他带你见识见识。我晚上没事儿了。”
齐四有些忸怩的摇头道:“还是算了吧,晚上回去还打扰您休息……”
“看看,这是紧张呢。”
石长兴哈哈笑,走过去搂住齐四的脖子:“哥哥带你耍耍,男人嘛,这点儿事都不懂那怎么能行?十六不小了,当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开着破船跟海上打鱼呢,快别吹牛逼了,赶紧滚蛋。”
石长兴深呼吸,大哥不能揍,大哥不能揍:“那我带他走了?”
齐四问道:“不是还吃饭呢嘛?”
“我又不是不会开车,吃完饭我自己就回去了,你明天早上再回来吧,好好玩,都走吧……”
王言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自己打开主驾的车门,上车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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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