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为何不逃?
邓申拍了拍腰间的佩刀,坚定有力地说:“他们想逃,逃不掉!”
朱厚照皱眉看了看邓申,点了点头,这是强行将人约束在这卫所之中了,随着人到了房中,换了身干爽的衣裳。
庞岳、刘璋将沿河口所的军名册、军务册放在了桌案上。
朱厚照喝了口热茶,对一旁的副千户于米问道:“邓申不在这里,有些话我就直说了,邓申是千户,他倒了,你就是这河口所的千户,懂我的意思吧?”
于米喉咙动了动,点头道:“明白。”
朱厚照翻看着军务册,低头问:“说说吧,这邓申到底有没有欺辱、奴役军士,有没有克扣粮饷?”
于米没有犹豫,开口道:“没有!”
朱厚照敲了敲桌子:“想清楚了再说话。”
于米直言:“于某虽然不是好汉,但也干不出为了向上爬诬陷人的事来,邓千户清廉正直,从没有欺负过军士,更没有拿过军士的粮饷!”
朱厚照抬眼:“那吃空额呢?”
于米摇头:“其他卫所有吃空额,可我们沿河口所没有!是多少军士,就领多少粮饷,册子上记得清清楚楚。”
朱厚照没想到邓申竟然做到了这一步,翻看了下账册,不由皱眉道:“明明可以吃近五百人空额,这邓千户竟然不吃,你们这些将官能答应吗?”
于米呵了声:“我们这些将官终归是下属,邓千户不发话,谁也拿不了。”
朱厚照抬了抬手,让于米出去,道:“让刘缇刘百户来下。”
于米抱拳而去。
刘缇进入房间,又是一番问对,之后离开,换人。
账目没有问题。
将官也没问题。
朱厚照起身,走出门外。
此时雨已停歇,夕阳挣脱云层,闪露出灿烂,抛出霞光半边天。
南山处,炊烟渐起。
邓申走了过来,请道:“备了些清简酒菜,聊以招待。”
朱厚照摆了摆手:“酒菜什么的,稍后再说,我想看看去看看军士的家眷,可否?”
“自然可以。”
邓申答应。
朱厚照走至军士家眷区域,看到一个小小的庭院里,一个妇人正在从水缸里打水,身上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裳,衣裳极不合身,半截胳膊、小腿露在外面。
邓申在一旁道:“这是军士何五的家,这是他妻子,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全挤在这小房子里了,女孩年纪小时还无妨,可今年已经十岁了,也该知道什么是男女大防了,只是无奈,军士家的闺女,穷酸得很。”
朱厚照问道:“为何不见孩子出门?”
邓申摇了摇头:“没事出门干嘛,全家上下就两身衣裳,何五需要穿走一身,这剩下的一身总还得省着点,说是穿的全是补丁了,日后想改件小衣都改不成。”
朱厚照凝眸:“竟是如此困苦?”
邓申招了招手,喊道:“何家娘子,麻烦过来下。”
何氏见是邓申,很显然没有半点畏惧之色,反而笑着上前打了招呼。
邓申言道:“告诉这位官爷,你这身衣裳为何如此短,半截袖子与半截腿脚都去了哪里?”
何氏沧桑的脸上挂满无奈,低声道:“还能去了哪里,剪了下来当补丁打在了身上。家里没其他多余的布料了,只能将就着这样,露了点胳膊和腿脚,凄惶是凄惶了些,可也是没法子的事。”
这个回答显然超出了朱厚照的认识。
朱厚照没想到,军士家眷生活之苦竟然达到了这个地步,心惊之余看向王林:“京师军士的家眷,有这么苦吗?”
王林认真地回道:“相对来说,京师军士家眷稍微好一些。”
邓申叹道:“地方卫所待遇本就比不上京军,况且京师那里多少产业,妇人能做工,孩子十一二岁也能做些事帮衬下家里,可这里,田少,种了庄稼就没有办法种桑麻,妇人最多就是砍柴、去山里挖点野菜,没办法补贴家用。”
朱厚照沉默地点了点头,走向另一户人家。
军士王七正在蹲在门口吃饭,抬头看到了外面的邓千户,连忙起身打招呼。
邓申皱眉:“告诉你多少次了,吃饭回家吃去,少在门口蹲着。”
王七咧嘴:“这回去吃,孩子还不得落眼泪,咱一顿两个窝头,他们一天才能吃一个。”
朱厚照看了看王七手里抓着半个黑黢黢的窝头,碗里还有一个,窝头下面是半碗荠菜,皱眉道:“这就是晚饭?”
王七打量了下朱厚照,见其衣着光鲜,颇是不屑:“是啊,不错了,还有荠菜吃,再过一个月,咱们连口青菜都吃不得了,只能吃咸菜疙瘩了。这位是官爷吧,要不尝一尝这窝头的滋味?”
邓申呵道:“说什么胡话,这可是京师特勤——”
“王林,一个窝头多少钱?”
“回爷,一文够了。”
“给他两文钱。”
朱厚照伸手从王七碗里拿起窝头捏了捏,有些生硬,费力地掰下一块就往口边送。
王林连忙拦下,道:“爷,这不合适。”
朱厚照瞪了一眼王林,将一块窝头送入口中咀嚼,随后皱了皱眉头,艰难地吞咽下去,然后将窝头递给王林,沉声道:“收起来吧。”
邓申深深看着朱厚照,这个年轻的特勤局长官似乎并不是自己印象中的骄横狂悖之人。
换做其他人,估计对这窝头避之不及,他竟品尝了一口。
面对军士的奚落,他也没有动怒,反而是透着几分亲和。
朱厚照一连走看了二十余户军士之家,各家有各家的不同,但都透着一个相同的字:
穷。
说穷似乎有些不太对,应该用赤贫更为合适。
家徒四壁!
衣不蔽体!
在这一刻,朱厚照总算理解了,为啥地方卫所那么没有战斗力,甚至一些卫所连地方作乱的百姓都收拾不了,被人追着一顿砍。
一个月才几个钱,拼什么命……
这是他们真实的写照!
返回公署。
邓申准备的酒菜,果然是清简至极,明着说的是酒,实际上不过是醪糟,菜倒是新鲜,刚才外面摘来的荠菜,外加一盘韭菜炒蛋,至于是鸟蛋还是什么蛋,不好说,反正不像鸡蛋……
朱厚照沉默地端起醪糟,抬眼看向邓申等将官,沉声道:“如果守规矩的代价是清贫困苦,那说明这规矩——错了,该破一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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