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白的胡须之上,一颗晶莹的泪挂着。
西风吹落。
泪水滴打在泥土,没有半点声响。
郭三爷看着朱厚照,似乎等待了无数年,沧桑的等待,无尽的遗憾,在这一刻得到了释怀。
朱厚照走向郭三爷,肃然道:“可否邀三爷一起凭吊?”
郭三爷重重点头,颤抖地说出了个“好”,转身看向茅草屋,对窗户后面的孩子喊道:“告诉你们爹娘,就说爷爷我去给人烧纸去了。”
朱厚照搀着郭三爷,郭三爷又喊来了郭八爷,这小小的村落里,也就这两个上了年纪的人亲历过当年事,虽然还有个六十多的,但当年那场战争时,他还是个孩子,根本不记事。
刘璋带人去了土木堡,取来了许多黄纸、上百剪刀、香案、祭品、香等,军士忙着剪黄纸,还有扎纸架子的。
戚景通带军士搭建了高台,摆上了香案、祭品。
入夜。
天凉如水。
朱厚照等待着子时。
按理说,祭祀应该在上午或下午,基本上没人选在半夜的。但这一次不同,朱厚照没有带礼官,加上凭吊的是无数英魂,几十年无人问津的英魂。
所以,朱厚照想选择一个他们的时辰。
子时。
月隐星出。
火把一个个熄灭,天地之间变得寂静。
自都督至小旗,各手持三根香。
朱厚照点了三根香,双手持着,面向东方,肃然道:“朕——朱厚照,英宗朱祁镇之曾孙!”
话出。
郭三爷、郭八爷瞬间打了个哆嗦,难以置信地看向朱厚照的身影,若不是手中抓着香,若不是凭吊礼仪不可失,估计两人早就跪了。
他,是朱祁镇的曾孙子,当今的大明皇帝朱厚照!
郭三爷眼眶瞬间湿润起来。
郭八爷也有些哽咽。
皇室的人,没忘了这些死去的军士!
大明的皇帝,来看他们了!
朱厚照面容肃穆,继续道:“追忆当年,英宗不分是非,不辨忠奸,在宦官王振操纵之下,铸成大错,一朝尽毁大明多年之精锐、心血,陷大明于危亡!”
“悲哉,恨哉!”
“多少感怀愤慨,无改于这死难,无改于国运之衰落!一甲子匆匆而过,朕亲临此处,特祭奠牺牲在这里的将士英魂,愿你们继续护佑大明,愿你们睁开眼看着,这大明不会再有如此苦难与惨败!”
“朕愿付出毕生之心血,去中兴大明,去征服草原,去消灭一个又一个威胁到大明的敌人!朕要这大明,傲然屹立于苍天之下,无人敢欺!英魂不死,大明不朽!”
香三拜。
戚景通、庞岳、刘璋等人喊道:“英魂不死,大明不朽!”
跟着行礼。
朱厚照将香插在香炉中,走至一旁,随后是戚景通上前,将香插上,庞岳、刘璋……
待郭三爷、郭八爷也将香插上之后,朱厚照沉声道:“放炮!”
六十一门虎蹲炮,同时点燃。
轰!
声音隆隆!
空炮震天。
随后军士填充火药,再次点燃!
一次!
又一次!
如同雷声,又如同战鼓,在荒野之中响彻四方。
远处。
数十口人,老少妇人都在。
郭秃七拉着儿子的手,听着那震天的动静,喉咙动了动。
儿子仰头问:“爹,这是鞭炮吗?声音好大。”
郭秃七点了点头,重重地说:“这是大鞭炮,毕竟这里埋了很多很多的人,声音大点,他们才好全都听到。你要记住,这里不是乱坟岗,而是战死无数军士的沙场,没什么好怕的……”
六十一声次声响,意味着六十一个年头。
一声,一年。
一声,一轮回。
朱厚照命人点燃了黄纸,在一个个铁盆里。
毕竟有风,毕竟这里有无数荒草,远处还有庄稼,有村落,不能随便找个地就点火。
令所有人震惊的是,当火点燃时,原本能时不时吹动衣角的风,竟忽的消失不见,仿若天地之间,再没有了风。
戚景通震惊地感知着这一幕,庞岳、刘璋等人似乎也感觉到了不对劲,特勤局、锦衣卫、神机营的人,也纷纷察觉到了这种异样。
毕竟,风没了,这火燃烧的诡异的安静。
似乎是——无数看不到的人拥在周围,成为了一堵墙,挡住了所有的风。
似乎是——英灵出现!
朱厚照抬起头看着眼前的虚空,火光跃动与夜色交织在一起,似乎构出了一些奇怪的暗影。
如人,如魂。
这到底是错觉,还是真实。
朱厚照不清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天地很是安静,安静到没有一丝风,火燃烧得很是祥和,很是宁静。
朱厚照并不相信有鬼魂的存在,但此时此刻,总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周围有什么东西在出现,出现在自己身前,身后,左右。
目光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一种玄之又玄的奇异的感知。
随着最后的黄纸丢到火盆之中,燃烧的黄纸蜷缩起来,化为灰烬。
烬灭。
天地一片寂静。
朱厚照抬起手,沉声道:“愿我大明,江山万古,愿大明英灵,再入华夏!”
军士齐声呐喊:“愿我大明,江山万古,愿大明英灵,再入华夏!”
声音浩荡,传出许远。
风来了。
衣襟动了起来。
似乎他们来过,似乎他们又走了。
朱厚照深深看着眼前的虚空,对戚景通、刘璋等人道:“这些军士,依旧是大明烈士!朕打算在这里,设一座英烈碑,来纪念这些牺牲的军士,如何?”
戚景通经历过刚刚诡异的一幕,心头正是震惊,听朱厚照如此说,当即答应:“如此甚好。”
无论当年这些军士抵抗了还是没抵抗,杀没杀敌,但他们出京的目的是征讨瓦剌,而他们最终也死在了战场之上!
值得一座碑!
郭三爷、郭八爷见朱厚照看过来,连忙跪下行礼。
朱厚照将两人搀起,叹道:“确实,朕来晚了。”
郭三爷含泪:“不晚,不晚。”
那些人听到了,那些人看到了,那些人知道了。
有什么晚不晚的。
郭八爷擦了擦眼眶,道:“真不敢想,天子竟来到了这里,还亲自凭吊了他们。”
是啊,不敢想。
戚景通、刘璋、庞岳等人也不敢想。
土木堡,这是伤心的绝地,是帝王被掠走的耻辱之地,后来者,谁敢来这不祥之地,来这煞气凝聚之地?
唯有朱厚照一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