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谷邨盛夏的午后,蝉唱一阵高过一阵,花花草草在烈日下蔫蔫的,荷叶下的鲤鱼也躲了起来。唐方一边看着手边的无线监视屏幕,一边跟小宋讲解明天的备菜顺序。
屏幕上婴儿床里的陈长安突然动了动,又动了动。唐方赶紧知会了一声转身往102跑,刚开门就听见陈长安的号啕声,音量绝对不输她亲爹。
唐方检查了一下尿不湿,干的。小东西见到妈妈,扭着身子哭声轻了不少,又浓又密的长睫毛上沾着泪,眨两下,一滴泪珠掉下来。唐方轻轻抱起女儿:“好了好了,姆妈来哉,覅哭了哦。囡囡乖,阿拉饿忒了对伐?”
长安到了妈妈怀里,跟只小猪一样往唐方胸前拱,砸吧起小嘴来。唐方中午刚刚挤过奶,一手抱着她,一手去小冰箱里取母乳解冻加热,小东西几分钟都等不及,又哭了起来。
喂好奶,拍出奶嗝,陈长安来了精神,揪住姆妈的衬衫不放手,大眼四处转,小嘴上下碰了两下,发出含糊不清的短音节来。
“妈妈,妈妈,来,叫妈妈。”唐方笑着拿起她的小手亲了亲。她和陈易生开了盘,赌长安先叫爸爸还是先叫妈妈,赌注不大,三千大洋,结果身边一群损友纷纷跟着下注。等陈易生休完假回去上班,突然意识到唐方近水楼台先喊妈,他绝对吃亏了,想反悔却被周道宁一句愿赌服输给堵了回去。
陈长安吐了个泡泡,蹬了蹬腿,又开始找爸爸。
唐方把她放回婴儿床上,打开音响,一阵舒缓的音乐后,陈易生魔性的笑声响了起来。
“哈哈哈,长安宝贝,你醒了吗?”
婴儿床里的陈长安舞动起手脚,兴奋地呀呀了两声。
“宝贝知道我是谁吗?我是你爸爸!今天我们接着讲小野马的故事……”
唐方一边收拾出去散步的妈妈包,一边翻白眼,她说过这句开场白有点诡异,奈何陈易生绝不放弃,人不在,名要在!
出了双满月后,陈长安小朋友的婴儿生活很充实也很规律,早上雷打不动地六点半醒来喝奶,被爸爸抱在怀里好生搓揉一番后,挪到中岛台上的藤篮子里看姆妈做早餐,顺便认识各种食材,顺便上一堂美食早教课。
“今天太阳好,鸡蛋宝宝很开心,囡囡也要开心哦。”
陈长安好奇地盯着眼前的鸡蛋,冰箱里每一只鸡蛋都被她的二货爸爸用记号笔画上了不同的表情。
“哇,再过一个多月,宝宝你也可以吃蛋黄糊了。”陈易生举着四只鸡蛋玩碰碰乐,“鸡——蛋,开心的鸡蛋、生气的鸡蛋、抛媚眼的鸡蛋、想睡觉的鸡蛋。我们今天吃哪两个?”
唐方无语看天花板:“你能别这么拟人化吗?完全不忍心吃了。”
陈长安咿咿呀呀,陈易生继续自说自话。
“吃抛媚眼的和生气的?没问题。来,认识一下西葫芦,来来,我是一根西葫芦,我是一根西葫芦,芦芦芦芦芦芦芦芦——”
陈长安听到这曲子就咯咯笑。陈易生更来劲了,饶舌说唱跟着上:“嗨,认识一下,在这个八月底的盛夏,我绿衣披挂身材棒棒,有人说我像黄瓜,NONONO,我不是黄瓜,我不是丝瓜也不是冬瓜南瓜和西瓜,你看我表面光滑……”
唐方忍着笑朝后一脚:“胡萝卜拿过来。”
“妈妈要做西葫芦菜丝饼了,绿的是西葫芦丝,橙色的是胡萝卜丝,黄色的是鸡蛋,白色的是面粉,快看,妈妈加调料了,一勺盐,一点白胡椒粉,一勺生抽,一勺麻油,一点点糖,啊呀,可惜你现在既不能吃咸的也不能吃甜的,哈哈哈,没关系,爸爸替你多吃一点。”陈易生每天早上不厌其烦,企图把唐方的手艺早早烙印在女儿的脑海里,吃的时候又忍不住逗女儿,“长安闻一闻,香不香?这就叫香味,动动你的小鼻子,嗯——香你也吃不着,哈哈哈。抓不到抓不到抓不到——爸爸吃啦——真香——”
眼巴巴看着爸妈吃完早饭后,就到了陈长安早出散步吸收钙的时间。陈易生开车把娘儿俩送到静安公园门口依依不舍地去上班,唐方推着婴儿车带着长安在公园里溜达一小时,看看老人家打拳跳舞,认识各种花花草草。等九点钟太阳开始晒了,唐方推着女儿沿着南京西路往乌南菜场去买菜,这段闹哄哄的路是长安最喜欢的,会路过金光闪闪的寺庙、高楼,看得到各种汽车,姆妈时不时笑眯眯和她用上海话谈心。
“格就是静安寺,老早素面老好切格,素面呢,里厢有香菇、油面筋、笋干。勿晓得阿拉囡囡下趟欢喜切伐。”
“百乐门到了,最早格是跳舞的地方,勿是爸爸跳格扭扭舞哦,是交谊舞,后来呢,变成了新华书店面包房还有酒店,现在是卖小朋友衣裳格店了。”
走到这里,长安有时会听见妈妈笑着哼两句夜上海。
“少年宫到了哦,阿拉进去兜兜。囡囡下趟想学撒就学,勿想学就勿好。格是勇敢者之路,姆妈小辰光最欢喜了,等侬长大了啊来走走看。”
“小菜场到了哦。来,阿拉囡囡帮妈妈买小菜喽。”
绿的青菜,紫的茄子,白的蘑菇,红的辣椒。陈长安敏锐的色彩感是从菜场培养起来的,幼儿园时就能替陈易生从色板里挑出最合适的颜色。
陈长安小朋友四个半月大的时候,晚餐开始跟着爸妈吃自己的鸡肝蛋黄泥等各种营养泥和糊糊,已经习惯了这段台词,菜比菜也会很气的,只是身为婴儿她没法表达而已。
“啧啧啧,这个葱姜花蟹太好吃了,蟹肉又甜又鲜,长安你看看,这个大钳子里的肉多饱满,可惜啊,你不能吃,没关系,爸爸替你多吃两只——”
陈易生举着蟹钳子吃惊地喊了起来:“长安!你刚才是对我翻白眼了吗?”
唐方收回小勺子直摇头:“四个半月对你翻白眼,你以为在拍穿越剧啊?”
陈易生抖了抖手里的蟹钳肉,在长安面前晃了晃:“囡囡?囡囡?”
陈长安嫌弃地往身后妈妈怀里躲了躲,努力抬起刚刚能自主活动的米其林轮胎脖子,看向天花板,上下嘴皮子一碰出来几个单音节:“bu bu、bu bu。”
“宝宝叫爸爸了!哈哈哈哈。”陈易生愣了三秒立刻跳了起来哈哈大笑,恨不得到屋顶上向全世界宣布这激动人心的时刻。
唐方替女儿擦掉嘴边的蛋黄渍:“长安说的是不,让你别逗弄她了。呵呵。”
陈易生抱着妻女一顿猛亲,笑得见眉不见眼:“糖糖,我知道你很受伤,但宝宝绝对是在叫我爸爸,对吗宝宝?”
陈长安被挤在中间,扭着肥嘟嘟的小身子,两只小手拍在爸爸脸上往外推:“bu-bu、bu-bu——”
陈易生握住胖乎乎的小手,捂在自己脸上,半晌没说话。
唐方无奈地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叹了口气:“好了好了,长安叫你爸爸了。”
陈易生哽咽着在女儿手指上亲了又亲:“宝宝,也要学会叫妈妈,来,ma-ma,ma-ma。”
可惜很长一段时间里,陈长安小朋友始终停留在bu这个单音节词上,以至于方树人老师听到后喜笑颜开,录了视频到处炫耀:“吾外孙女,学会叫宁,第一个喊格就是婆婆!(上海话读作BUBU)”
陈易生愤愤不平,却不敢有异议。当夜给女儿洗完澡就一边温柔按摩一边谆谆善诱:“长安啊,我们发音还是要标准的哦,来,叫爸爸,ba-ba,ba-ba……”
“bu、bu、bu、b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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