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前的人神色平和地同她说这些,遇辞忽然有些难过。
那些在幼时听长辈念叨起他这个旅居异国的小叔叔时,一齐说起的家族密辛霎时也浮上心头。
傅则奕双亲的意外,可能与傅城有关。
而傅城其实是傅家祖太爷与烟柳巷歌妓所生私子的后代,是傅则奕的爷爷顾念同宗血亲之情,以养子名字带回傅家教养。
既给了名份,也全了已故祖太爷的颜面。
可不想养出了个野心勃勃的狼。
但这只不过是众多长辈的揣测,毕竟当年那场车祸的确事有蹊跷,而祸事成真后最大的受益者,就是傅城。
但也没人真的拿上台面来细说,傅遇两家虽情如同宗,但还不至于插手他人家务。
更何况,当年事发后,傅家也只是将傅则奕送去了国外。
有人说恐是去避难,也有人说时下流行送孩子出国深造,老爷子大抵也是这么个想法罢了。
可不管原因是什么,她都替他难受。
孩提时失双亲,又孤身异旅数载。
和他比起来,她能与父母相伴十四年,又被娇养长大,已是不幸之万幸了。
“小叔。”她低低叫了他,而后忽然往前迈了几步,两手圈过他的身体,虚虚抱了他一下。
傅则奕倏地一怔,接着就听身前的人低声说:“你这么好,会永远有人敬你、爱你的,不用你捂起耳朵,也会有的。”
傅家如是,遇家亦如是。
两家众多长辈与小辈都是如是。
傅则奕僵立了片刻,才缓缓低头看向胸前的人儿。
即是拥抱她都保持着应有的尺度,双手并未收紧,脸颊也只虚虚依在他衣服上。
内祠门外四方天井照进来白亮的天光,巷口的广玉兰应是开了,风里携了馨香。
须臾,遇辞放开了身前的人,往后退了几步,回到起始的位置上。
两手背于身后,眉眼弯弯地笑了起来,“祖奶奶说了,我们都是好孩子,会一生平安顺遂,幸福美满的。”
姑娘的眸子似是汪清泉,澄澈热烈。
傅则奕的视线在她脸上定格了少顷,垂眸浅浅勾了勾唇角,没应答她的话,而是转身看向那方挂于梁下的宗谱,视线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上流连了阵,问:“找得到我的名字吗?”
遇辞闻言顿了顿,也转身看去。
这已是续加过好几次的谱单了,从古至今,密密麻麻,每一个名字在这般下都像是一颗渺小的星辰,无一出挑。
她依着长房那一支往下寻,可却发现最新一位长房那一格里写的却是“傅烁”。
俩家上次修谱是二十年前,她刚出生,这次是她第一次见宗谱。
愣怔了片刻,低低念了出来:“傅、烁?”
傅则奕也看向那个名字,开口道:“则奕其实是我的表字,烁才是我的名。”
遇辞立刻找了找谱上几个她熟知的傅家小辈。
还真是,谱上的都不是他们平日里叫的名字。
她不解,“可是,奕不是‘盛大’的意思么,和‘烁’的意思完全不一样啊。”
并且也不存在任何关联。
表字与名应是相表里的关系才对。
傅则奕笑着摇了摇头,“是明亮,古语中,奕也作‘明亮’之意。”
遇辞怔了怔,才反应过来。
她自以为,名字大多寄予长辈的厚望,更何况还是傅家,取“盛大”意才像是傅家的作风。
“明亮做事,坦荡为人。”他抬首望向那茫茫宗谱,须臾,缓缓转头看向她。
眸中似是带了些别样的情绪,但眉眼依旧温润,声调也一如既往的润泽,“遇辞,没有人是非黑即白的,我也并非真的完全明亮与坦荡。”
遇辞倏地怔了怔。
她听明白了话里的意思,但却不知他为何要和她说这些。
*
从傅氏宗祠离开,雨已经停了。
两人没有原路返回,而是顺着宗祠后的小路往裕园走。
小路临着河,烟柳画桥,乌篷轻摇。
这条路比先前来时的路还静,沿途都是些旁人家的小别院,门庭不大,甚至有些都没锁院门,墙内种的蔷薇,缀着绿意爬过墙头。
路过一个敞开的小院门时,碰到个在卖桂花糖糕的阿婆。
蒸笼“呼呼”冒着热气,阿婆坐在摇椅上,一边慢慢晃悠一边听着戏。
遇辞忽地想起老太太喜欢吃这个阿婆做的糕,便打算去买两块带回去。
阿婆瞧她往这边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笑眯眯问:“囡囡,散契撒?”
遇辞其实不太听得懂苏陵方言,她在海州长大,后来住到傅家,老太太也从不说方言。
而且先前来买糕都有阿婆的子女帮忙,说得也是普通话。
阿婆这会儿讲的,她只听清了“囡囡”二字。
有些茫然地怔了怔。
傅则奕跟在身后,弯唇轻笑,给她翻译:“阿婆问你想吃什么?”
闻声她连忙答:“三块桂花糕。”
阿婆笑着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傅则奕一眼,回:“害格!”
她回头看向傅则奕,那眼巴巴的表情,像是在等什么要紧的事。
傅则奕笑着看她,再次开口:“好的。”
阿婆又笑了,夹了三块糕分开装进袋子里,又送了一小盒桂花糖浆,笑眯眯道了句:“嘎巴油,吼配!”
遇辞眨了眨眼睛,继续看向傅则奕。
这次他没说话,抿着唇看她,脸上神色有几秒的愣怔。
“意思是说你俩般配嘞!”阿婆的女儿从小院里走出来,笑呵呵地解释。
遇辞霎时也愣了愣,而后后知后觉红了脸,接过阿婆递来的小袋子,道了声谢,又结结巴巴回:“不……不是的……”
傅则奕默了片刻,瞥了眼她通红的脖颈,拿出钱夹付钱。
恰逢又有人来买糕,阿婆跟她女儿便忙了起来。
她抿了抿唇,浅浅瞥了身旁的人一眼,他在收阿婆的找零,表情淡淡的,没什么波动。
于是她舒了口气。
大不敬啊大不敬!
*
回了裕园,老太太午睡还没起,遇辞便把糕交给了珅伯。
苏明馨他们今晚宿在了裕园。
虽说待客的“骑马楼”在东园,不刻意碰面应该是撞不见的,但她还不是不想在前庭多待。
放下桂花糕后就回了南园。
小沈助理刚好来找傅则奕,两人便去了书房。
揽月楼旁的蔷薇比前些日子开得更盛了,黄灿灿一片,遇辞在窗边看了会儿,决定去剪几支放到花瓶里。
换了身方便行动的衣服,提着个藤编小篮子,拿了把剪刀就下楼去了。
刚下过雨,就有小蜜蜂出来辛勤劳作了,绕在一片花雾里,“嗡嗡”个不停。
她避开它们撅着屁股采蜜的花朵,剪了几支半开的,这样回去还能养些时日。
*
沈旻是来送文件的,顺带取走昨日审批好的公文。
放下后,傅则奕送他出门。
行至门外小廊时,忽然瞥见了那抹在楼下剪花枝的身影,而后惊忆起件事,从怀兜里掏出个金丝纹的布袋。
“您前几日让我送去精玉坊的玉扣,精玉坊那边说这批配套的丝线已经停产了,他们需要重新买货源,就算加急也得等到月末。”
傅则奕闻声也看了眼楼下的身影,默了几秒,回:“不用了。”
沈旻应了声,便将布袋递还了回来,而后微微鞠躬,“那我就先走了,您不用送了。”
傅则奕点了点头,在回廊上停下了步子。
沈旻顺着漆木梯下了楼,木质台阶微微震动,惊得花丛中的一群小可爱飞了起来,叫嚷着发表抗议。
遇辞也闻声抬头。
沈旻微微颔首,唤了声:“小辞小姐。”
她笑着应了声,目送人出了园门,又转过身继续剪花枝。
傅则奕立于廊内,静静看了楼下片刻。
落过雨的花墙,被洗刷一新,枝叶翠绿,一朵朵蔷薇像是抹了橘子味奶油,色泽惹眼,衬得花丛中那素色的身影更是醒目。
须臾,他偏了偏眸子,转身回了屋里。
揽月楼的设施大多古朴大气,很简约,他缓步走至平日办公的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一个紫檀木的小盒子。
打开盒盖,金丝绒的内托里放了个做工精巧的金锁,祥云样式的模板,中央刻了“長命百歲”,四字下面刻了小小的一个“烁”字,下方还坠了三个小金铃。
他将金锁拿了出来,那一节节缠在底座里的挂绳也随之垂了下来。
将挂绳两头解开,又转手去拿金纹布袋里的玉扣,托在掌心看了片刻,将从金锁上拆下的挂绳系在了玉扣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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