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大早,王夫人听闻葛家夫妇突然登门,根本不料事已生变,她尚还一番暗中惴测:若是行纳征之礼,理当先期知会,哪有这样“从天而降”的道理?应当是因纳征之礼的事前来相邸商议的,而今天刚好是旬沐日,所以葛父也跟着来了,为的是表郑重,这当然是件好事,葛父越是重视这门姻缘,日后没了葛母,就越不会听信大妇离间为难姿儿了。
王夫人也不急着去见客,悠哉游哉挑挑拣拣,挑了身见客的衣裳着装整齐,才坐着肩舆往明畅堂。
明畅堂是位于外院的一处花厅,葛家夫妇是被直接请去那里落座。
因为葛父也来拜访,自是不便到内宅明宇轩见谈的,两家虽在议亲,但毕竟还没结亲,明畅堂是接待外客的正式场所,在王夫人看来请葛家夫妇在此候见已经是相邸示以郑重了。
她刚入明畅堂,便笑着向葛母致意:“葛承旨及娘子久等,我来迟了。”
王夫人的确来得迟,覃敬几乎等得都有些不耐烦了。
他今日趁着旬休,原本打算好好练一练书法,读几本词选,学一学分茶,以便和同僚聚谈时也更能游刃有作,不那么显得刻板朴鲁,怎知第一项还没进行完,就被阻挠,且盼着这边速速了事,继续进行今天的“自我修练”呢,怎晓得陪着客人寒喧了半天,偏是王夫人姗姗来迟。
但覃敬在相邸长年不具夫纲,不耐烦也只能咬牙忍着。
这时他正想再寒喧几句,却是葛父没有耐烦心再寒喧下去了。
“王夫人既然到场,咱们就言归正题吧,今日葛某和拙荆登门,是为交还令嫒庚帖,并索还犬子庚帖一事。”
王夫人笑容还挂在脸上呢,就被这晴天霹雳当头劈下,整个人有如化身一尊石雕像——笑容梆梆硬,眼珠硬梆梆。
“宜谟这话从何说起?”覃敬也没来得及收起笑意,震惊的语气和客套的神色形成一种诡异的悬差。
葛父名益字宜谟,因覃敬比葛益年长,所以称其表字并不算失礼。
“覃侍郎,令嫒恶行,葛某与拙荆已经察证,虽说两家儿女已经问名纳吉之礼,然葛家绝不容虐杀人命之子媳,故而令嫒庚帖,葛某今日无论如何都要退回了。”
王氏这时终于回过神来,几乎没有拍案而起:“葛益,你休想血口喷人!”
“王夫人,你道我家是血口喷人,那么敢问王夫人你可愿往衙门理论?可敢告诸太子殿下令嫒婢女珊瑚因何而亡,其父手中那封认事书出自何人手笔?!”男对男女对女,王夫人的质问当然是由葛母回应,而葛母之所以提起太子殿下,是因重臣之间纠纷自来由临安府尹判问,而临安府尹如今是由储君兼任。
葛家的计划是意图打王夫人一个措手不及。
又说覃芳姿,此时也自然听闻了葛家二老登门的事,她没有王夫人那么多的揣测和想法,念头一生就想去听葛家二老的来意,打听出来是在明畅堂,坐着肩舆就赶去,只比王夫人落后了一盏茶的时长,她也知道明畅堂后半部有个小茶厅,就绕去了小茶厅打算听一耳朵,怎知听见的是葛家二老竟是要反悔退婚,无论她家母亲大人怎么苦苦哀求都不肯妥协,覃芳姿又气又担心,她本就没什么头脑,还被惯得唯我独尊差一点,直觉既然徐明皎不在场她就没什么需得忍让的人,彻底把王夫人叮嘱她那套在人前温柔娴静的教条抛诸九宵云外,装着一脑袋沸腾的脑浆就冲了出去。
“阿娘不用求他们,我就不信了,说出口的话竟然也敢反悔,把我们覃家当什么门第了?二郎和我已经换了庚帖,就是答应了娶我为妻,你们两个敢食言,我就让翁翁弹劾你们,这事和二郎无干,我照样会和他喜结连理,你们两个不管是入狱还是流放,都是自取其咎!”
这话把葛母说得愣了一下,一回味才觉荒唐可笑:“王夫人,犬子是真高攀不上令嫒,王夫人端的是好教养,今日我也算是大开眼界了。”
覃敬眼见着这事再无转机,气怒道:“孽障还不住口,都是你惹的祸事还敢口出狂言。”
覃芳姿本就对父亲偏心庶女不无怨气,又兼从来不存敬畏之心,居然当众顶撞:“我有什么错?要不是珊瑚那贱婢弄湿了二郎送给我的棋谱,我怎会罚她,明明是她有错在先,阿爹作何一味地怪责我!”
覃敬心里真是怒极了,挥手就是一巴掌。
明畅堂终于恢复了一瞬的宁静。
“官人,你怎能对二娘下这么重的手!”王夫人红着眼眶,神情狰狞。
“这可关系到一条人命!”覃敬也是气急了,这巴掌他其实早想刮在二女脸上。
曹父拿着王夫人的认事书找他讹诈钱财时,覃敬就担心自己苦心经营半生的仕业迟早会被王夫人葬送,若这事他有处断权,必定会把母女二人直接送官法办,但可惜他没有处断权,只好又给了曹家一笔钱了事,甚至规劝王夫人对二女严加管教,都被王夫人几句话就敷衍过去,怎知这一姑息,居然就惹出了这么大的事故,葛家人握着这么个把柄,他这一生都要担惊受怕。
覃敬心里也是乱糟糟的不知应当如何处理,终于振了一把夫纲,冲王夫人瞪眼道:“还不把二娘带回她的闺院,真嫌不够丢人现眼?!”
忙着陪礼致歉:“这件事发生时我是真不知情,当我知情时除了给曹家人更多补偿,着实已经无能为力了,总之,此事都怪覃某教女无方,令郎庚帖覃某保证奉还,只是小女毕竟年幼,拙荆也是护女心切,还望葛公伉俪多担待,覃敬拜请二位高抬贵手。”说完当真作势要跪。
葛益扶了覃敬一下:“覃侍郎有难处,葛某能够体谅,今日登门也并非代人兴师问罪,卫刑统有定,民不告官不究,遇害一方家人既然已经答应和解,葛某自不会将此事声张宣扬,不过葛某奉劝覃侍郎,日后还当约束家中女眷勿行恶事,需知多行不义必自毙,于我等官员而言,家眷犯国法,亦不能独善其身。”
覃敬只觉脸上一片火辣辣的痛感,仿佛那巴掌是扇在了他自己脸上。
此时的他实在不愿面对王夫人母女,赶着把这件事故报知嗣父,再一次强忍着羞耻心,把妻女的恶行复述一遍。
覃逊装作第一次听说,蹙着眉头良久不语。
“敬有错,不该隐瞒父亲……”说完又要往地上跪。
覃逊倒是没让年过半百的嗣子双膝着地,也扶了一下:“罢了,你瞒不瞒着我都是这样的结果,曹家人收了大妇的钱转头又来要胁你,这件事就不指望他们能够守口如瓶,可这件事毕竟是我们家的过错,又不能够再把他们一家杀人灭口,唉,迟早都会传到葛家人耳朵里去。”
覃敬完全没听出来覃逊是在替芳期打掩护。
“不过这门婚事彻底作罢却大是不妥,你可想过,葛宜谟为何答应与我们家联姻?”
“葛公应是不料,二娘身为名门闺秀性情却如此恶戾。”
“你道葛家真没知根知底的小妇人选了,作何不考虑亲好之族的闺秀,而和我们联姻?”
这个问题对覃敬而言显然超纲了。
覃逊摇了摇头,叹道:“官家任我为宰执,是因我于儒林的影响力,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说穿了就是官家需要我这把称手的工具,而葛宜谟,却是真真正正的简在帝心,葛宜谟答应与我们家联姻,是体察圣心,替官家笼络我这称手的工具,而我们两家联姻的事,官家直言表示过赞诩,要是此时作罢,官家能不究问缘故?那么我与你,恐怕日后都会被补究个治家不严的罪错了。”
“但葛公心意已决……”
“人在急怒时,往往会疏忽一些事,更何况这事闹去官家面前,吃亏的是我们不是葛家,葛宜谟没有燃眉之急,况怕是疏忽了官家乐见何事,但葛宜谟挚忠于君,未必没有机会劝他回心转意。”
“那儿子立时就去拜访。”覃敬就要告辞。
“罢了,这话你说不管用,还是由我去说吧,大妇和二娘母女两个你想法子安抚好,千万莫再让她们挑是生非就罢了。”覃逊非常愉快地甩掉了两块烫手山芋。
葛二郎这时也已得知了自己婚事生变,今日他甚至没有获得往愈恭堂听学的允许,整个人极其的愁眉苦脸,好容易盼得父母大人回家,连忙去正房拜见,葛母一见儿子连步伐都显出几分焦灼,心里就是“咯噔”一下。
万一儿子真像覃二娘说的那样是和她两情相悦,这件事怕就仍得纠缠了。
故而葛母就先摆出了大道理:“我知道你在愈恭堂听学,和覃二郎还有徐、李两家子弟都极要好,故而和相邸的闺秀也难免有所交近,覃二娘在你跟前,必定也跟她从前在我跟前一样的文静娴雅,但这并不是她的真性情,今天她可亲口承认了为什么虐责珊瑚,居然说是因珊瑚毁了你送给她的棋谱……”
“棋谱并非儿子送给覃二娘,抑或是这说法并不准确,是覃二娘知道儿子有本古谱,提出想要一阅,相求儿子誊抄予她,那本棋谱,其实是儿子托了小妹誊抄。”
被葛二郎这么一解释,葛母竟觉不知应不应继续讲道理了,她有些弄不懂儿子为何要解释棋谱的问题。
倒是葛益忽然明白了儿子的想法。
“你和覃二娘的婚事,已经作罢了。”葛益直接说。
“婚姻之事,本应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子虽因在相邸求学,面见过相邸二娘,然一直不忘礼规,从未行过违礼逾矩之事,所以恳求二位亲长仍许儿子继续往愈恭堂听学。”
葛母缓缓吁出口长气,她也明白过来儿子究竟为了什么事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