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的十月,西子湖畔,渐为枫丹所染,云烟深处,天竺寺静静伫于群山环抱间,这里往往是二月时季,更多香客往来,现在却显幽清,如水月楼边,那株不见花朵的玉兰树下,只有一位妇人倚着朱栏,她拧着眉头,颇带着几分愁郁,看黄叶随风而坠,坠在潭池里,似被那澜漾给困住了,飘来浮去,找不到出路。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不信佛,也不信道,今日来此是专为了这里清静,便于梳理一番心中的焦虑,可不知是不是这里太过清静了,以至于映衬得心事更加纷杂,无数件愁苦在耳朵里喧吵,更加让她不得安生。
“娘子,一路入山,走了不近的道了,还是往水月楼里坐下歇上一阵吧。”有仆妇上前,神色与主人似的一般愁闷。
“这算什么呢?”那穿着华美的妇人微微一哂:“我真是盼不能这一趟山道,累瘸了脚,也有了借口避开今岁的宫宴,免得丢人现眼。”
仆妇深深的叹了一口气,四处环顾一番,确定没有闲人,压低声道:“大娘娘也是太给那刘小娘脸面了,就这一段时日,把刘小娘三回召入慈宁宫,连安义侯也主动提出跟刘小娘的本家联宗,正因大娘娘如此抬举刘小娘,刘小娘和那潘氏才更加狂妄。”
“别的事我都能忍,可牡儿已经因潘氏的教唆跟我离了心,现在潘氏勾结刘氏,还想干预我对邺儿的教管,阿家虽是向着我的,只也不得不顾忌大娘娘,官人他也是个糊涂的,我在这个家里,就如个孤军独将,便是操碎了心,也拦不住两辈的妾室硬生生夺走我的子女。”
妇人越说越是愁苦。
她便是司马仲的发妻简氏。
天竺寺她好些年来过,那时岁未及笄,不知忧愁,随母亲一同来拜寺里供奉的观音大士,母亲打趣她拜过了观音,就能得个好姻缘。那时哪怕她被母亲打趣,也会羞红了脸,那时她还信神佛,心里不敢有太多的杂念,虔诚合掌,只敢默祷母亲身体康健,有母亲在,她就不用担忧姻缘。
是从什么时候不信这些慈眉善目的石像的呢?
那一年还没入秋,母亲就因为一场病症过世了。
而后她的婚姻就成为了父祖攀交司马一族的“贿资”。
起初时她并没察觉,婚前她见过司马仲,晃眼看去似乎文质彬彬,所以就算她清楚司马氏并非书香门第,对未婚夫倒不存偏见,哪知过门不久,司马仲就纳了个良妾,她心里有些不舒服却只好自己开导自己,又亲眼看着那美貌的妾室不久便被司马仲厌弃了,而后就是她的陪嫁婢女,成了司马仲的新欢。
潘氏入门时,她都已经记不清是司马仲的第几个新欢了。
又来了个刘氏,是翁爹的妾室&bp;,本和她井水不犯河水,却偏要与她相争,从此她的生活就有如战场,她无奈地看着女儿被对方拉拢,将她竟当作不相干的人,现如今那两个女人连她的儿子也不放过。
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从天竺寺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下昼了,天上是淡淡的青色,人间的光景却极为灿烂,西湖边游人如织,丹枫傍夹的道迳,车马越行越缓。
简氏在车里闭目养神,却忽听外间似乎起了摩擦,她蹙着眉细听,闻得似乎有女子道:“原来车里是简娘子,奴是湘王府的婢女,我家王妃就在一旁的亭子里……”
怎么竟与湘王府起了摩擦?!
简氏慎肃的了神色。
便是刘氏被湘王妃折辱时简氏暗觉心中痛快,可她也极其明白自家会从此与湘王府衔恨结仇,更不要说她的女儿已经嫁去了宋国公府,可湘王不管打算佐助太子还是汴王,都是司马一族的政敌,湘王和湘王妃厌恨的可不仅仅是刘氏而已。
“出了什么事?”简氏隔着帘子问车外的仆妇。
“是湘王府的两个婢女在道径边玩闹,不慎摔倒,差点被咱们的马车撞到了,所幸并没有伤着。”
简氏想了一想,还是从车上下来。
湘王妃既然就在近前,且还差点生事,稳妥起见她还是应当前往应酬一番的,免得事后又被那位性子颇要强,城府还极深的女子抓得把柄闹出事故来。
芳期见简氏过来,倒是笑着起身相迎,听了简氏说明来意,笑得越发温和了:“我家婢女淘气,便是伤了也是她们自找的,谁让在道迳边上打闹忘了形呢?娘子也太小心了,还亲自来说明……我可真是恶名在外了,为这点事,哪里会无理取闹。”
见简氏神色越是严肃,芳期忙拉她坐下:“我说趣话呢,娘子可别当真,今日遇见娘子,也算我们两个有缘,娘子正好也在这儿歇上一歇,喝一盏茶水,陪我说阵子话。”
简氏并没真正与芳期打过交道,就算过去在别家宴会上遇见,也有如楚河汉界,打个招呼就分道扬镳了,且她心里提防着这回“巧遇”并不那么凑巧,就越发拘谨了,颇有些没话找话:“王妃今日怎么会来这里逛玩?”
“我就是个贪玩的人。”芳期指指湖面上:“今日外子请安义侯游湖,我听了就也起了玩兴,安义侯听说我也同行,倒是让家中女眷一同来了,不过我着实嫌几个侯府的小娘子太聒噪,正好经过前头堤岸时,就下了画舫。”
侯府的几个小娘子……
简氏也很领教过她们是何等聒噪,却从不敢这样对外人说,颇有些诧异湘王妃似乎也太心直口快了些。
“娘子应是觉得我交浅言深了吧?”
简氏:……
芳期又笑道:“我这人,一贯是恩怨分明,又并不宽容大度,只是既然蒙官家的恩典,被封了个亲王妃的名衔,许多事也不得不顾大体大局,司马都统的庶母刘氏,还有司马公,一个冒犯挑衅,一个阴谋算计,这仇我还记着呢,只是为着大娘娘的体面,现看来也不得不忍气吞声了。
我与娘子倒是没闹过不快,真要缓和两家的关系,我更情愿和娘子交道呢。”
简氏心中顾虑越重了。
芳期也不从她口中套话,自顾自的说:“我也不瞒娘子,安义侯跟刘氏本家联宗,是宋国公府的尹夫人给我出的主意,也是尹夫人促成的,我要不是真有与娘子宅上和解的决心,怎肯让那刘氏得益呢?要不信,娘子可问一问尹夫人,她那日还跟我说起一事,道司马都统提拔了刘氏之弟的小舅子入皇城司察部任职,我听这事,一寻思,解铃还需系铃人,我跟司马公间的恩怨本因刘氏而生,看来不冲刘氏示好这梁子怕没有这么容易解开了,才请托了尹夫人。
但我打心里,仍然厌鄙刘氏,让我舍下这张脸跟她交道那是不能够的,与宅上的大娘子……年岁也差着太远了,实难投机,娘子虽也比我年长,总还算一辈的人,今日正好遇见,我们把这话说开了,改日我做东道邀请娘子饮谈,娘子莫觉得太意外才好。”
芳期的一歇话把简氏说得更是心烦意乱!
司马仲竟然让刘氏受益!!!
司马仲虽说贪迷女色,但总算还干不出觑觎庶母这样的荒唐事,又因刘氏屡屡挑衅阿家,司马仲对刘氏也是心存厌恨,为了刘氏,竟常与翁爹争执,何至于让刘氏本家获益?!
简氏转念一想,就明白了这其中,多半又是潘氏使计。
这日她回到家中,便将芳期的话告诉了婆母胡氏,胡氏听闻后也是焦虑不已,使人先将司马仲从潘氏的院子里喊了过来,劈头就问:“新近被你选入皇城司察部的卫员中,可有一个叫涂显的?”
“阿母怎么知晓的?”
“你还问我怎么知晓的!!!”胡氏眼圈都泛红了:“你是真没看见那刘氏仗着你父亲的宠爱,如何羞辱我和你的妻室么?公中派发的月钱,我拿二十两,大妇才拿十两,刘氏偏要拿三十两,压我不止一头,她一个无儿无女的妾室,使唤仆婢多达十七、八个,换季做新衣,她也要先挑绸料花色,出出入入的都不需经我允许,这些你都装作无知无察是不是?!
你宠爱潘氏,也宠爱得过了头,被她两口汤一灌,居然把那刘投的小舅子给召进了察部,你是真怕你父亲不宠妾灭妻啊,上赶着给刘氏挣体面!!!”
司马仲听了个云里雾里:“刘投又是谁?”
一旁的简氏察觉不对,这才说话:“官人难道不知刘投正是刘小娘的胞弟?”
“这我如何得知,她一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妾室,我还要关心她的祖宗十八代不成?”司马仲很是窝火。
胡氏一听,怒气立马就消了。
简氏却道:“看来是潘小娘有意瞒着官人。”
话不多说,点到即止。
简氏又连忙向胡氏陪礼:“阿家息怒,是媳误会了官人,导致阿家也气恼了一场,官人哪后再宠爱潘小娘,也不会因此便不顾阿家的心情,官人对阿家还是孝顺的。”
胡氏也连忙拉了简氏过来,一下下地拍着她的手:“这事哪里怨得上你呢?任谁也想不到潘氏竟敢瞒着这样要紧的事,我寻常看她,虽跟刘氏走得近,却不似刘氏一般的刁蛮,还算安份。”
简氏不言语。
安份?因为是儿子纳的妾室,在婆母看来都比翁爹纳的妾室要安份吧,父子两个本是一路货色,当爹的色令智昏,儿子也能好得到哪里去?
女人家啊,活在这世道上真是太艰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