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春,田庄里的紫藤树,结出了串串玉白的花朵,清风一至,香飘馥郁,李夫人并没饮酒,现在都已经觉得微醺了,打了个呵欠,把手里的银签子丢在了碟子里,她口腔里尚且弥漫着一股子蜜饯的酸甜,因此又用茶水冲淡了那股子酸味。
对芳期道“虽说侄女婿本事了得,但毕竟是做这种……”不觉压沉了嗓,却到底没把那吓人的话说出来“我这心里总是不安宁,大伙儿都能安然脱身吗?”
芳期看上去要踏实多了,她现甚至还有心思做针线——婵儿索要的,看这庄子里紫藤树开了白花,硬说要比紫色的花更美,非要一个绣着白色紫藤花的香囊收白色的紫藤花,芳期横竖得空,于是就自己上了手。
“婶娘不必担心,晏郎准备了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能够让咱们尽都完全脱身,否则只是要一人性命而已,大不必如此的周折。”
一人性命?那人可是天子!
也亏得李夫人天性乐观,还真被安抚住了,便不再提这碴子事由,转而问起了高丽的风俗民情,不出意外的话,那里将是他们一家老小日后生活的国度,李夫人称不上向往,但好奇心总是有的。
毕竟芳期的生母已在高丽,书来信往的说的不外是这些,芳期相比起李夫人来知情更多,当即也知无不言。
可她心里却是并不如表面一般踏实的。
自从来了富春,也说不清是担忧还是因为别的缘故,这几日不管白昼还是夜里,但凡闭了眼睛入睡,都有那些过于真实的梦境,梦境里仿佛无她,或有她也并未遭遇任何险情,要说来那些梦境于她而言也不陌生了,皇宫里的大火,芳舒的痛哭哀嚎,晏迟和辛远声反目,辽国的铁骑踏碎了江南的繁华,百姓们绝望的奔走,很多很多年后,孤单的晏迟在叩问他自己。
梦境本应虚无飘渺,可梦境里的她的心绪太真实了。
这个下昼,芳期看不见已经离开的临安城,皇宫之内正在发生的事。
陈皇后听闻天子召见,大是惊奇,全然想不透好端端的不让“闲人”涉足的福宁殿何故就对她敞开了宫门,她已经太久不见自己的丈夫了,她甚至已经把结发合巹的这个人视为了外人,陈皇后根本就不想再见这个男人一眼。
天子气色很好,陈皇后的心情却沉重了几分。
湘王执政,仿佛她才能真正像个皇后,再无如履薄冰的焦虑感,说句掏心窝子的大实话,陈皇后是真希望日子就这样天长地久的延续,皇帝安安稳稳的闭宫将养,长命百岁,她只守着太子一天天的健康成长,将来为太子娶个情投意合的太子妃,她就能过上子孙绕膝的,平常人的生活。
那样一来,衰老也不可怕了,恍如长久的寡居也不可怕了,便大不至于再羡慕旁人——就在昨日,有个被允放出去荣养的尚宫,陈皇后听说她竟然为人祖母了,于是召那老尚宫回宫领喜钱,细细一问,老尚宫年届五十才出宫,谁能想到还能遇见心仪她的男子,虽说那男子已经娶妻生子了,家境也并不太富裕,然而却十分爱重老尚宫。
就连继子,也极孝敬。
老尚宫红光满面,身体康健,言谈间满溢的喜悦与幸福,让陈皇后大是陌生。
她已经完全看不出那个在宫廷里,多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活着的人了,她竟从不知老尚宫是如此的健谈。
陈皇后羡慕老尚宫,羡慕得几乎舍不得让老尚宫离开了。
不过最终还是没有留下故人,老尚宫说,感恩皇后娘娘的挂念,但她是再不愿意入宫了。
宫里留下了太多的梦魇,每个人活在这里,都难以摆脱那无形的枷锁和束缚。
“皇后亲自去请大娘娘吧,朕要让春山先生替大娘娘诊病。”
羿栩只有简短的一声令下。
离开时陈皇后如释重负,虽然她极为惊诧皇帝为何愿意再见太后。
太后的形容已经十分可怖了。
她已经开始秃顶,眼窝深陷颧骨高突,十指留着又长又利的指甲,不过就是听说皇帝要见她,她才没有反抗,那张已经因为溃烂露出牙齿的嘴,嘴唇挡不住咬牙切齿的狰狞,陈皇后把太后的诅咒听得清清楚楚——
“皇帝终于明白了,要见我,要见我!!!陈氏,你且等着被五马分尸吧!!!”
福宁殿的所有宫人都知道皇帝已然下令将太后接来福宁殿养病,他们也皆都目睹了太后的恐怖形容,当知道皇帝仍然不听她哭诉后狂性大发的作态,因此当潘吉告嘱他们留在值舍不可打扰春山居士为太后诊治时,这些宫人反而如释重负了。
太后还能治好吗?
治不好了,太后已经彻底的疯魔了,春山居士哪怕是个神仙都绝无可能治好太后的病,而且其实人人都心知肚明,太后的病本不至于如此严重,是天子忍受不了太后意图预政的野心,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太后真的成了个疯妇。
现在天子又要替太后“治病”。
太后寿数应该不长了。
天子要弑母,知情者哪有活路?所以幸亏他们被禁闭值舍,这座宫廷,太多的秘辛是严禁触碰了。
所以这日下昼,当晏迟步入福宁殿时,除了他的亲信和心腹,大约也只有潘吉这么一个知情人了。
是的,就连羿栩和司马芸都不知道会在一场酣睡之后,见到她恨不能一口咬死的仇人。
司马芸奋力一扑,然而却连人带坐椅栽倒地上,膝盖和肋骨的痛感让她忍不住呻吟出声,她奋力的抬起头,恨视着晏迟。
晏迟坐在一张椅子里,笑了一笑。
“潘内臣把司马氏扶起来吧,否则她以这样的姿态,一阵间可看不清羿栩的惨状。”
晏迟!!!大逆不道的罪徒!!!
司马芸心中有一万句恶毒的诅咒,奈何她这时已经不能发声了,她骂不出来,甚至无法阻止潘吉将她连人带椅子扶起,她还想挣扎,可又惧怕摔倒的疼痛,她只能被绑缚在椅子上,像个囚徒一般的喘着粗气。
但司马芸此时的意识异常的清醒,她甚至已经感知到了大事不妙。
这里是福宁殿,没错就是福宁殿,不是天子的寝内却是天子举行内朝的殿堂,云台上的宝座,高大的紫檀金龙柱,这些都是不能复制的建设,而晏迟竟然敢在这里,在福宁殿的正殿将她一国太后五花大绑。
“你心里一定有很多疑问,比如你一觉醒来后为什么就哑了,这我可以告诉你,是因为我点了你的哑穴,司马氏,因为我不需要你说话了,你的声嗓也太难听,让你再出声,也无非令人作呕反胃而已,你就支楞着耳朵听,张开了眼睛看吧,还有我其实不用令人捆住你的手脚,不过若是点了你的穴,一阵间你会少很多痛苦,这可不行,你不能受到如此的待遇。”
晏迟忽然抬眸,又是一笑“看,羿栩来了,你们母子终于团聚。”
——
羿栩才刚练气固元结束,恢复了听觉,被清箫请来正殿,他起初昏聩的神识竟然不觉奇诧,直到迈槛而入时,仿佛一阵极其清新的微风掠过他的后脑勺,顿时间神识清明,他却停住了步伐。
所有的记忆,真真实实地又回到了他的脑子里。
自然是因为清箫已经解除了惑术,这一类的惑术原本也不能使人长期被惑,就算清箫不作法解除,只需三至五日,羿栩自然也会醍醐灌顶。
他想起来他从不曾下令晏迟发兵大理,当然也不可能认同召集所有宗室回到临安,他还想起了他自己说过的那些话,羿栩此时也忽然明白了他早已进入圈套。
“穆清箫,妄朕这么信任你,你竟然,竟然敢……”
但羿栩竟然发现,面前这人已经不是他所熟悉的穆清箫了。
清箫露出真容,只是静静直视着羿栩。
“妖人,妖术!晏迟你们好大的胆!”羿栩又惊又怒,高声大呼“来人,速速将乱臣贼子拿下!”
自然不会有人。
见羿栩意图逃出殿外,晏迟方才从椅子里站起身,手里一枚钢珠无声弹出,正中羿栩的膝盖,一声痛呼,羿栩却单膝跪地,紧跟着是一声清脆的骨裂声,一国天子就再也无法行走了。
晏迟拎起羿栩,拎到了云台之下,再一放手,羿栩这回是双膝跪地。
“我就说说你们母子两个不知道的事吧,司马权已经死了,啊,不仅仅是司马权,准确说是司马氏一门都已经人头落地,死了有些日子了,现在骨头大概……已经开始烂了吧。”晏迟的眼锋扫过司马芸已经震怒非常的丑陋嘴脸,又瞄了瞄羿栩,他发现这个皇帝倒是没有怒色,而是……惊恐。
“我用了些手段,天下人只道是羿栩你这皇帝下令把司马氏一门族诛,所以这谋逆的事儿,我晏迟早就已经犯下了,羿栩,你大可不必再质罪,因为毫无意义。”
羿栩似乎强忍着剧痛,到底改换了跪地的姿态,但他是不能站立了,只能坐在云台之下的金砖地上,略微挽回一丝帝王的尊严。
“无端,并非你自作主张,是我,是我下令将司马一门族诛,这都是因为司马权他……蛊惑太后意图把控朝纲,司马一门犯下如此恶罪,该当族诛!”
听羿栩竟然这么说,晏迟越发笑得开怀“可你的腿已经废了,从此只能金鸡独立……我若饶你不死,该怎么跟满朝文武解释你的残疾呢?我还不能让你见人,否则……你只要将今日的事喊嚷出声,我可不是人人喊杀?”
“我可以退位,我可以写下诏书,称决意效仿先帝求长生大道,我将帝位留给太子……太子只是稚儿,还是覃氏所生,是湘王妃的甥男,无端你理当继续辅政,谁敢质疑?”
羿栩自知晏迟既然敢在福宁殿行凶,说明已经胜券在握,他现在唯有保命,只要他活着,也只有他活着,日后说不定还能争取翻盘,如有一线机会,他也势必让晏迟不得好死!!!
“难道羿栩你,就不问问我为何要如此行事吗?”晏迟挑着眉。
“无端确实比我更有能力,治理这江山社稷。”羿栩咬紧牙关,握拳不让自己的两排大牙磨出声响来。
晏迟哈哈大笑。
“龙位宝座算个屁!”晏迟逼近一步,俯视着瘫坐在地的羿栩。
他的一只拳头,不由得也握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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