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也没有赏花赏月的心情,他只是无论有事没事,在做什么事,都颇挑剔身处的环境而已,见芳期腰身端正脊梁直挺,他倒有了点好人为师的满足感,招手,只让九月端一盏茶上来:“覃芳姿跟你有仇,把高蓓声也不当亲姐妹,连徐小娘子这么豁爽的性情,两个仍然处不来,不是徐小娘子的毛病,那就肯定是覃芳姿的毛病,你知道她有什么毛病吧?”
“妒嫉心。”芳期言简意骇。
“那不就成了?你太婆,只是高氏女的姑祖母,相比覃芳姿得隔一层吧?但王老夫人胳膊肘子往外拐,为了高氏女,竟让亲孙女在死仇面前讨好服低,你觉得覃芳姿会怨恨王老夫人吗?”
“会,但不敢,覃芳姿脑子虽蠢,但这时她也明白只有太婆才是她的靠山了,没太婆给她撑腰,彭何氏就敢在她跟前摆架子,彭子瞻更加不会再对她俯首贴耳。”
“所以覃芳姿会怨恨谁呢?”
“高蓓声。”
晏迟笑了笑:“道理明白了,就别跟我说这样你还没法子挑拨离间。”
“晏郎没见我现在眼睛有什么特别么?”芳期忽闪忽闪睫毛,不再正襟危坐了,把胳膊往石桌上一撑,脸往双拳上一放。
“你困了,但别忘了沐浴。”
芳期:……
她是有些困,但不至于累得已经睁不开眼吧,晏国师一定是故意嘲笑她,就略咬了点唇/肉,睫毛又抬高些,晏迟突地看一双映着小点灯火的乌眼仁,似把这秋夜清渠的雾水气给吸纳了几分,恍惚竟能看见有如月夜下雾色里水面上孤灯渔火的情境,他眉往下沉,是因心头有点微妙的浮想:“覃三娘,你这是在冲我暗送秋波?”
“唉。”芳期叹息一声:“晏国师是没看出来我已经眼中一亮计上心头了,听君一席话,我对反过来利用覃芳姿已经是胸有成竹。”
晏国师明白自己是会错了意,黄毛丫头分明是在调侃他,并没突生妄想打算引诱他发生点同个屋檐下,内室外室间“不可说”的暧昧情事,他应当满意,收回防范心,可不知为何总觉有点拥堵不畅快的情绪,闷在某条筋脉。
“沐浴去吧。”晏迟缓缓地喝了口茶:“我一会儿自找点事做,需不着你费尽心思地逗趣。”
他今天打算拆看各地送来的情报,掌握各项计划的节奏,说不定得需要用笔墨,时时地还可能发号施令,这项工作最好是在某间斋房里,既有气氛还方便,所以晏迟丢下这话后就往月洞门上走,正寝后的梅竹园,有一处房馆,环境很合适。
不觉就到了三更。
晏迟其实已经熟悉了清欢里的环境,不至于再像前两晚那样择席,可他对睡眠的需求自来就少,因见今晚,到夜深时那雾气反而散开,朗月星河清风怡人,就有点想往花草繁盛处,小酌几杯,心随意动,沿着抱廊走去了东半苑,把幽径刚走了不过三、两步,就听见女子说笑声。
他只需站住听一听。
“这道鲥鱼脯做得不错啊,只不过微微有点油腻,是因放多了红油,其实不用加油,点清汤加盖在煎锅里焖一下,出锅后备碟辣椒粉就好了。”
晏迟一挑眉。
他好心让覃三娘早点安置,她可倒好,跟几个丫鬟吃着加餐说说笑笑,居然没想着他也需要加餐!
脚就循着声儿过去了,一看,火更大,原来芳期还不仅是跟三月、八月们吃吃喝喝,“客人”还有徐娘跟常映,她俨然已经沐浴,披头散发,梅白小袄配着条棉红袴裤,不伦不类的穿着,还把一只脚给踩在春凳上,跟个“老”纨绔似的。
还把下巴壳一翘,摊着手:“三月斟酒,明日我做一碟鲥鱼脯,咱们几个再聚一聚。”
他要是没看错的话,堂堂国师夫人从婢女手里接过酒时,还摸了摸婢女的手背。
女登徒子!!!
芳期其实只是觉得三月的手背仿佛有点粗糙了,诧异这年余重活干得少,手怎么反而不美了,但又不确定,就用手指头验证了下,正要问三月话,就觉突地一阵“阴风”袭来,侧脸一看,赶紧把脚从春凳上放低,站起来。
但衣冠不整还是怪尴尬的。
大卫女子虽也着袴裤,不过贵族女子都会在袴裤外套一条长裙,只有平民百姓有劳作方便的需要,有的才只着袴裤,但芳期却喜这轻便的着装,然而当然明白她不能效仿这样的着装出外见人,大卫可是连稍有身份地位的男子,也不见把袴裤大半条露外头的,便是不系下裳,也得搭配长衫襕衣。
她是问清楚了晏迟“办公”地点在西半苑,想着晏国师不会往东半苑来,大半夜的清欢里更加不会有别的外男出没,于是乎才敢这样穿着。
晏迟一瞧,只见袄衣外是束着腰封,底下才是大红色的袴裤,裤腿还往里收束好,显得细腰长腿,只要不学女纨绔的作态其实也不是那么不伦不类,尤其这会儿披头散发露着怯意的模样,活像山里的女妖精突然被法师给惊着了,立时就想撒开长腿跑避,别说还带着点特别的灵气。
“晏国师,我可没有偷下疱厨,这都是大厨房送来的加餐,要我做的菜,是不会遗漏晏国师的。”芳期连忙解释,难得有些羞窘,瞥了眼三月的裙子,好像有股抢下来往自己腰上系的“恶念”。
三月下意识往后躲了一步。
晏迟看着这情境,突然有点想发笑,就过去往亭子里扫了眼,发现鲥鱼脯外还有七、八道小菜,竟然还算丰盛,食欲就开始活跃了,冲徐娘道:“让把我的一份也送过来。”
芳期就笑不出来了,好容易吃顿没压力的宵夜,一杯酒没喝完,就突然又变成了有压力的宵夜,国师夫人的差使还是有点难,她讪讪道:“晏郎慢坐,我先去更衣再来服侍。”
“不用了。”晏迟看了一眼自觉收拾好餐具退走的婢女们,唯有常映脸上显而易见写着“遗憾”两个大字,就又觉得心塞了,这还是自己传授内家心法的半个徒弟么?她现今拿的总是国师府的薪水了吧?居然不满意他这郎主在自家居院吃餐宵夜?
等等,常映莫不然是个“女断袖”?
晏迟登即又想起了芳期刚才在三月手背上摸的那下子,神情很凝重。
新婚后的第四日,晏迟被召进宫去,天子、储君跟前走一场,推却了几场宴请,就急着回他的国师府参加小厨房的“祭灶仪式”,却被徐娘给“绊住”了。
“魏姬想见郎主。”
——
今日“祭灶”,芳期也原本想着在清欢里大显一场身手,后来又因一事感觉不妙,就在猴头蘑扒鱼翅及宫保鸡丁外又增添了两道拿手菜,都是晏迟直截了当称赞过的,可她在清欢里等来等去,晏迟没见人影,只等来了徐娘。
“郎主今日去四娘子住的渺一间了,是金屋苑的魏姬先让仆请郎主面见,先说了歇话,先是讲她的旧主梁夫人又以琴曲馈赠,魏姬请求郎主允可她往向邸当面恩谢梁夫人,后来看似无意说起,今日夫人去了趟金屋苑,不见四娘子,问过她们才知四娘子是住渺一间,魏姬主动做引路人,所以知道夫人相托四娘子替清欢里各处馆榭亭舍命名,题联,四娘子拒绝了,夫人忍住心里的不畅快,仍然好言相求,四娘子总算答应替清欢里外,别的苑居题联命名的事。”
芳期愁眉苦脸地看着徐娘,叹一声长气。
今天晏迟入宫,芳期就想进行交好赵瑗的计划,她当初答应晏迟为馆苑楼台命名的重任,清楚自己难当大任,打算的就是以此为借口,“烦托”肯定能当大任的赵娘子,这样就有了跟赵娘子“来往”的契机,哪知开始就遭遇挫折。
芳期以为所有的姬人都住金屋苑,疏忽了就晏迟对赵娘子的重视,又怎会真把赵娘子当作姬妾看待呢?等她去了,才晓得赵娘子住的是渺一间,芳期还没抽出空来熟逛国师府,不晓得渺一间位于何处,但自是需不着让姬人引路,可魏姬却出头,自告奋勇。
芳期经徐娘提醒,晓得魏姬是向进送来的人,晏迟如今还冲魏姬下着钓饵,故而魏姬想见晏迟,才享有告徐娘禀知的特权,她的想法也是配合晏迟继续下钓饵,所以没有拒绝魏姬的“热情”。
可赵娘子,一听“清欢里”三字,就道“既是夫人住的居苑,怎能由婢妾命名”,态度竟矜高得很,芳期不生赵娘子的气,好容易求得赵娘子为清欢里外的别处命名,又想借机邀赵娘一同游逛国师府,赵娘子不肯跟她同游,说“十日内”把名联写下送来清欢里。
芳期也明白这看在魏姬的眼里,必需是一场妻妾交锋,魏姬一定会往晏迟跟前挑是生非。
“恶果”也确然造成。
晏国师先去安抚赵娘子合情合理,毕竟他们两个才是两情相悦,只晏国师脑子里也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了脉,芳期着实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误导赵娘子,不实说他跟自己间的“情深意重”实辄是一场商量好的作态。
赵娘子要是知道实情,哪会如此排斥抵触她,那么就没今日这场纠纷了。
不管了,芳期横下一条心,她可没过错,过错都在晏迟,就算晏迟为今天的事发脾气,她也不认账,赵娘子这任务目标是无论如何都要攻克的,她得跟赵娘子建交,管晏国师乐意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