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满桌子耗了她一番心血,烹饪出来的美味佳肴,芳期觉得不能够浪费,晏国师置气不吃了,她就跟下人们聚餐,也算完成了清欢里的“祭灶仪式”。
于是长叹一声后立时又笑容灿烂:“徐娘便请常映来吧,昨晚我说的那道鲥鱼脯,今天也做了出来,就这一道菜保管能助常映两大壶酒兴。”
徐娘把芳期看了老长一阵,干脆往椅子上坐下来,也不在意邬氏几个仆婢都在此,还伸手把芳期也拽了把,让她坐在另一张椅子里:“郎主见魏姬,没让仆走开,后来去见四娘子,也没叮嘱仆不能把耳朵里听见的话如实相告夫人,是何用意?”
“是为了警告我,少去渺一间烦人。”芳期乖乖说道。
“真要是这意思,郎主何必借仆的嘴巴。”
芳期一琢磨,仿佛是这道理,晏国师不大可能就此放弃在人前作态,把明枪暗箭都往赵瑗身上引,今天往渺一间去,是为了明示金屋苑里的姬人,国师府虽然有了新夫人,但赵姬的地位仍在,众人不可挑衅,不过晏国师还是会来清欢里,又不至于就此冷落了自己这国师夫人,多少机会直接警告?晏迟的威严,远远胜过徐娘,借徐娘这口委婉提醒纯属多此一举。
“郎主是暗示夫人,赶紧往渺一间‘争宠’去。”徐娘干脆直说。
芳期拍拍额头:“我还是难参透国师这七弯八拐的心思,多得徐娘提醒,三月、九月,你两个赶紧把这些菜肴装提盒里,随我往渺一间,九月一阵间还得准备点茶,多喊几个仆婢,把国师常用的茶具带上。”
“夫人不用废这周章,一阵间酒足饭饱,正好请郎主回清欢里用茶。”徐娘颇有些恨铁不成钢。
“不妥不妥。”芳期却有自己的主张:“我就算是去争宠,可也不能显得如此蠢笨,在众姬妾看来我与赵娘子水火不容,真这样将来挑拨离间的事就会层出不穷了,我是不在意,但赵娘子难免就不得清净了。所以我得让金屋苑的人明白,我没有那么容易受她们唆使,被她们利用为手中匕。”
芳期是想着,晏迟养着金屋苑的一群姬人固然有他自己的用意,但肯定不希望国师府的内宅混乱不堪纷争不断,这是国师夫人的职责,当然这也利于让赵娘子对她改观,总得找机会告诉赵娘子她完不能成为威胁,她的愿望是结交赵娘子为“红颜知己”。
渺一间是建在整座国师府的最高处,位于正堂以西,虽位置还在清欢里靠后,但因为地势高,仿佛力压清欢里一头似的。
当国师府还是筱园时,渺一间所在的陡林,其实是燕子岭的分脉,天生野长着一片的丹枫,故而起初设造筱园的人,才在园子里种植了大片丹枫,看上去像从陡坡之上,把灿艳一路烧到底下来。
渺一间在陡林拦腰,以前建着个道宫,受信众香火,晏迟这国师接手后反而让把道宫拆了,设建馆苑楼阁供赵瑗居住,芳期上昼来的时候,就觉得自从进了院门,一路往上所见的造景用心程度都不亚于清欢里,此刻第二回来,走的是寝居东侧的林迳,到晏迟正和赵瑗坐谈的地方,竟有些像攀着山石所建的翼亭,展望下去,除此季流霞般的枫色,还能见清欢里的两座高楼,横跨芙渠上的虹桥。
晏迟对芳期的到来并不介意。
他也没提芳期擅自来渺一间打扰赵瑗清净的事,眼睛往碗碟一扫,准确先定位鲥鱼脯,挟起一块,轻咬一口,只觉鱼肉焦香鱼刺酥软,辛辣里有丝回甜,确然是佐酒佳品,又尝一箸宫保鸡丁,虽说也加了辣酱,但同辣子鸡确是完不同的两种风味,晏迟就没再顾着自己大快朵颐,凭他美食天下的眼光,看得出猴头菌扒鱼翅这道菜是滋养珍品,就特意让赵瑗品尝。
“娘子觉得如何?”迫不及待问询的人是芳期。
“很鲜美,夫人厨艺的确出色。”赵瑗没露笑颜,但又盛了一勺如银缕般的鱼翅。
“娘子若觉得我做的菜还能入口,今后有想吃的,便打发人告诉我一声,我给娘子做。”芳期赶忙道。
晏迟就又想起了昨晚,芳期脚踩着春凳摸三月小手的情形,还有这家伙把他的叮嘱当耳旁风,趁他一出门就赶紧来纠缠阿瑗的行径,怎么想怎么刺心,晏迟刚想说话,赵瑗已经抬眸看向芳期。
赵四娘是双水杏眼。
芳期自己的眼尾细长,她照着铜镜,觉得自己的眼廓像朵半开的桃花,美得妩懒,不像水杏眼炯炯有神美得沏亮,芳期本着桃花惜水杏的心情,还真对赵四娘是诚心诚意的好感,又因赵四娘的妆容衣着以及身上的香染,搭配适宜,太能衬托美人本身的气质了,人虽矜傲,说话却从不阴阳怪气,还有才气,芳期觉得自己应该佩服人家。
便是无关任务,她也愿意结识个赵四娘这样的闺交。
芳期就很期待地看着赵娘子的水杏眼。
“我寻常不挑饮食,口味也寡淡,不劳夫人为我下厨了。”赵瑗微微颔首:“夫人的美意瑗心领。”
口头上拒绝不说,赵瑗又盛米粥,只就着几样清淡的素菜佐食,动都不动山珍海味了。
晏迟见此情形,蹙眉分明想劝解几句,但看芳期一脸大失所望的神色他就不想劝了,饮酒,吃菜,不说话。
席上气氛消沉得很。
赵瑗第一个起身告辞,她也就是默默行了礼,并不交待什么,也无意留晏迟夜宿的模样,芳期觉得赵娘子拒她千里的情境更加严重了。
“回去吧,亏你还让婢女把我的茶具搬这么远,覃三娘,你是把我的交待当耳旁风了是不是?我有没说过不让你来打扰阿瑗?我刚转身,你就敢拿着鸡毛当令箭,把你自己的事,交给阿瑗去办?”
晏迟伸手往芳期肩膀上一搭。
芳期没觉得肩膀被掐着疼,但又有种晏国师稍一用力,她的肩胛骨都得立时碎成渣的危险感,连忙抓着晏国师的手腕,媚笑着把那只手给送回晏国师自己的膝盖上,还安抚般的摸了两摸:“回去说回去说,晏郎得相信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赶紧地撒腿就跑了。
晏迟看着自己的手,有种某一瞬间手似乎变成了狸猫的诡异感。
“先别回清欢里,你不是要人陪着你逛国师府么,我陪你,顺便听听你有什么歪理。”芳期没跑出十步,就被晏迟赶上,且一迈脚就超越了她,芳期能说什么呢?只好跟随,努力跟上晏国师飞快的步伐。
晏迟仿佛觉得在离开渺一间前多说个字都能吵着赵瑗清净似的,真的是到了底下的枫园才“质问”,芳期走得有点喘息,上气接下气时颇为困难,好在是等出了陡林,晏迟终于减慢步伐,芳期稳了下气息终于才能说话。
“晏郎要硬是让我给馆院命名,我也不是做不到,但晏郎可就别指望这些名字会有雅意了,国师府今后总会待客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晏郎这般俗气呢,所以我才想着,阿瑗既有才华……”
“喊谁阿瑗呢?人家跟你没这么熟!”
芳期:“好好好,赵娘子既有才华,我不如把这事项交给她承办,这又不同于柴米油盐的俗务,是件文雅事,赵娘子本就擅长,肯定不会嫌烦。还有我常去渺一间,是有点扰赵娘子的清净,但总算是让金屋苑的姬人看在眼中,知道没法离间我跟赵娘子不和,渐渐就没人再怀这类心眼了,我总归对赵娘子是不怀恶意的,便是聒躁些,总比那些居心叵测的人纠缠不清要清净。”
见晏迟没有表示异议,芳期又道:“我大胆揣测啊,赵娘子这般年纪,并不是死灰稿木样的性情,哪里就是喜欢清寂了?说到底,还是因为家人的遭遇难以释怀,觉着自己还热闹喜庆的活着,锦衣玉食享受,是忘了被冤屈亡的亲人,可倘若东平公及夫人在世,又怎会忍见赵娘子自苦呢?这种事不能只靠口头安慰,我纠缠着赵娘子插科打浑笑闹笑闹,像春雨般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指不定能有效。”
话说完芳期就撞上了晏迟的脊梁。
她确定不是自己的问题,是晏迟突然间停滞,才发生了“碰撞”。
转过来的是张飞扬跋扈的笑脸:“出息了,还晓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这句旧诗。”
一阵风,吹得“霞色”凌乱,有一片艳灿的“霞色”从晏迟的耳鬓飘坠至芳期的耳鬓,莫名就停驻在了鬓角,芳期但觉一小片肌肤像是真被晚霞灼热了,她下意识就伸手赶紧拿下那片丹枫,又魔怔般的觉得把这片枫叶丢了的话对晏迟有“大不敬”。
只好拿在手上。
晏迟的眼睛在芳期手里的枫叶上停驻了些时,往高移,这么短暂的片刻他其实已经转了几轮脑子,他确信面前的丫头对阿瑗的好意不是伪装,他考虑他一时无法达成的事说不定芳期确有本事推进,毕竟,这丫头还算讨人喜欢,不见徐娘和常映都已经为她所倾倒?可正因为此,丫头不会真把阿瑗越往“邪道”上引吧?!
晏迟决定推开窗子说亮话。
“覃三娘,你过去确定是心悦徐明溪的吧?”
“晏郎这话何意?”
“你怕不是因为跟徐明溪失之交臂,就决定随波逐流放荡人生了吧?你移情的人现有多少?你而今是真无男女之别了,多情得可以,就连你的婢女都不放过!”
“晏郎你可别血口喷人!”芳期大怒,她虽寄人篱下,但也有尊严的好不,明明循规蹈矩的,怎么就放荡人生了?
“你昨天对三月干了啥?不是在调戏你的婢女?”
芳期:!!!
“我昨天对三月干了啥,才能导致晏国师这么荒谬的认定?”
“你摸了三月的手!”
芳期:……
她实在忍不住心头涌动的恶气,把拿在手里不知如何安置的那片红枫叶拍在晏迟手里头:“我现在是在调戏晏郎么?早先晏郎把手搭我肩膀上是在调戏我么?一些的接触要是就算调戏,晏郎还把被子从我身上扯下来过呢!我没才华,但也看过几本书,读到过‘心怀朗霁者,所见即为朗霁,心藏阴霾辈,所见即为阴霾’的话,我坦坦荡荡的不怕误解,更不会因为晏郎的误解就改变对人处世。”
晏迟看芳期负气转身走了,他拿着那片枫叶,蹙眉沉吟良久,也不知是跟谁在争辩:“意态不对,就是意态不对,你摸三月的手时跟摸我的手时意态大不一样,臭丫头是在强辞夺辩。”
国师府是逛不下去了,晏迟也回清欢里,只瞄了一眼寝房外室并没人,他也不追究芳期躲哪儿生闷气去了,仍到寻常看书的斋室,才发觉自己竟还一直拿着臭丫头拍他手里的红枫叶,晏迟蹙着眉头顺手就把枫叶卡进了桌上一本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