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国使臣骨刺机终于走了。
晏迟似乎又恢复了游手好闲的状态,虽说他建议了羿栩派遣使臣去辽国迎回太子梁,但这个使臣肯定不能是他,慢说他还得继续“安胎”,哪怕没这件要紧事牵绊,羿栩也不会放心把他现在倚重的第一臂膀湘王殿下给派去敌国,万一这么个能臣被辽主扣押,要胁晏迟倒戈相向助辽国攻卫……
羿栩不敢冒这风险。
这日,芳期由晏迟陪着在月色下散步,问道:“让羿栩谦让宝座予太孙梁,这是故作姿态吧?”
“当然是故作姿态,羿梁只是怀宗帝立的太孙,他被立太孙时北卫已然亡国,只剩南卫据江南尚在苟延残喘,羿梁自知他只靠着一个亡国君给予的太孙之名,绝对无法坐稳皇位,他要是真连这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真一屁股坐下去,朝堂上立时就会有臣公勋贵站出来质疑他已经降辽,意图篡位后跪献淮河以南的半壁江山。
羿栩让,羿梁辞,且羿梁还会主动提出废太孙之名,谏言羿栩当立皇嗣为储以正皇统之继,安天下臣子之心。”晏迟把局势揣度得明明白白。
“归国的可不仅仅一个太孙梁,还有好些宗室呢,这下子临安又会多不少亲王郡王了。”芳期道。
“羿栩不会这么大度的,封了亲王郡王,就会给予相应的爵禄,可羿栩的内库眼看着又将赔出去一大笔钱款,他还要养兵备战,已经是捉襟见肘了,我猜吧,他会授意司马权提谏,非常之时不应大封宗室,以省下一大笔爵禄,至多只会封羿梁为亲王,可这么些宗室回到临安,吃什么住哪里,总是该羿栩安排的,我还猜度着,羿承昭应该会利用这一时机,笼络好不容易回国却未得爵封禄养的宗室们,羿栩的日子不会好过,权夺利争会越演越烈。”晏迟分明是想看天子皇室的笑话。
芳期其实也没半点“忠君”的意识,很是不屑:“当年要不是卫怀宗耽于享乐,荒疏军备,以为不断靠纳币就能避免开战,一味的重用文臣打压武将,哪里至于完全抵挡不住辽国的侵伐,瞬息之间就葬送了江山,连他自己都被俘往了上京。
羿姓宗室也没一个中用的,全都是白食禄养的蛀虫,做了数十年的俘虏,倘若他们以为归卫之后理当荣华富贵,而毫无悔悟,可真是一无是处了,既窝囊,还愚顽不灵。”
“这些人,在辽国为阶下囚时,岳母为他们说情,让他们免于被辽人虐杀折辱,他们倒还有脸求上了岳母,道岳母能受辽太子礼遇,住高屋华堂,着锦衣食山珍,岳母就应当替他们争取更高的礼遇,结果岳母搬出了高屋华堂,只跟俘臣遗民一样着布衣荆钗,以这样的行动拒绝了这些蛀虫的得寸进尺。
岳母是在羞辱他们,葬送了江山沦为囚徒尚且不知悔改,还以为光姓着一个羿,就能继续尊荣享乐,岳母替他们争的,只是卫国皇族的最后一分尊严,可他们还做什么美梦?大抵还有人觉得辽主应该封他们为王爵,这非但不是羿氏丢了江山社稷,反而有如他们扩大了国统,用被俘的方式把辽国给侵吞了。
能有此荒唐的想法,王妃以为这些人能够幡然悔悟?”晏迟一边讥讽这些羿姓宗室,一边扶着芳期进一凉亭。
此间临一池渠,又为丹枫所绕,风起时水气漫溢,很能缓解暑夏的躁热。
立时又有婢女奉来了茶汤凉水,夫妇二人就坐在这里乘凉歇脚。
晏迟又道:“但公允的说,太孙梁虽然生于富贵,但长于患难,他可没有那么多的优越心,在辽国时,他亲自侍奉父祖,烹饪浣衣,打水浇园,他甚至还能做得一手好针线,缝缝补补,才至于照顾得怀宗父子虽被囚禁,尚且不曾饿着渴着,袒胸露腹。”
“经这样说来,难道太孙颇有卧薪尝胆的见识?”
“卧薪尝胆,自励复国,哪里有这样容易。”晏迟摇头道:“羿梁不过是尚算有自知之明罢了,他怕是根本没想到还有归卫之日,他被囚于辽国,而立之年辽主尚不许他婚配,恐于禁居,所见之人都不足二十,他纵然有忍辱负重的意识,又岂有雪耻复国的能力。”
“太孙梁至今未曾婚配?”
“是,所以待羿梁归国,恐怕这位汴王,迎娶哪家女子为汴王妃,又将掀起一场风波了。”
“汴王?”芳期奇道:“羿栩这就定下了予太孙的封号?”
“我猜的。”晏迟笑:“羿梁是怀宗帝所立的太孙,封旧国都汴京为羿梁封地,羿栩既是承认了羿梁曾为北卫时期皇统,封汴王以示尊敬先祖父的遗旨,又为告示天下,此乃新朝南卫,只要以新卫的皇统继延国祚,才能洗去北卫亡国之辱。
司马修毕竟是状元,这点文字机锋的能力他还是具备的,王妃若不信,咱们约个赌。”
芳期:……
她能不信晏半仙的猜测么?
“必输之局,不约。”芳期悍然拒绝了赌局,捧着晏迟给她斟的一盏凉水喝一小口:“未来的汴王妃肯定不能是权勋名门出身的闺秀,但羿栩又不能公然只在平民门第中择选,否则防范之意过于明显,他之前那番让位予汴王的姿态就白废心机了。”
“所以,如果王妃还打算着撮合薛小娘子跟丁文翰,可得未雨绸缪了。”晏迟提醒芳期。
“晏郎认为羿栩会让薛小娘子嫁给汴王?”
“有此可能。”晏迟道:“针对羿梁,羿栩和陈皇后、梁国公府是一根籐上的蚂蚱,他可不用提防梁国公府会佐助羿梁谋位,而陈瑛和薛奇儒交厚,薛奇儒之长女为天子嫔妃,薛奇儒本人又是行科举入仕的官员,其嫡幼女为汴王妃,出身合适,又不用担心汴王靠此姻联获利,羿栩虽非一定只能择薛幼娘为汴王妃,但极大可能。”
芳期掐指一算,丁九山身故,丁文翰为祖父守丧九月,刚好已经除服出丧,虽说不适合立时就谈婚论嫁,不过薛小娘子其实还未及笄,若先定了婚约,隔上两载再行亲迎礼,倒是合适。
“等两日吧,我先请嫂嫂过来,先让嫂嫂问一问丁二郎的意愿。”芳期道。
结果次日就听闻覃泽竟然被任命为使臣,立时就要奉旨前往辽国迎归太孙梁及宗室。
这有些出乎芳期意料,倒是又被晏迟料中了。
“大舅兄原本就是礼宾院判事,为外事官,担任使臣之职极为合适,更兼岳祖翁毕竟一度为辽主重用,大舅兄作为岳祖翁的嫡长孙,虽年纪尚轻,不过在辽主心中分量,倒是重于不少鸿胪寺的老臣,只是我起初以为,司马修会毛遂自荐,这件差使并不会一定落在大舅兄头上。”
晏迟思忖了一阵:“其实此番遣使赴辽,不存多少变测了,司马修在与骨刺机商判一事上毫无寸功,我才猜他应当会请这趟四平八稳的差使,好挽回羿栩对他能力上的信任,但他没这么做……”
“别不是司马修又在酝酿什么阴谋诡计吧?”芳期担心道。
“不至于,司马修对羿栩的情谊不假,破坏辽卫之间的既定商判,必然不利羿栩,这样的事他还拎得清。”晏迟道:“我估计这小子啊,是防着我会借机算计他呢,所以才不敢急着争功。”
“司马修还真是用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芳期轻哼一声。
晏迟看着芳期,眼睛里淌过一道笑意:“君子?王妃可别这么夸我,我这满肚子阴谋诡计的,搜肠刮肚都翻不出君子之德,弑父弑兄的事都干过,信奉的从来都是君让臣死,臣先让君死的道理,有我这样的君子?虽然我知道我和王妃现正如胶似漆、鱼水情深,我在王妃眼里的貌态是锃光瓦亮,但君子这样的赞誉是太过了。”
他伸手摸了摸芳期的小腹:“当着孩子的面,我会不好意思的。”
芳期把他的手轻轻打开:“大王这面皮,自来坚不可摧,可就别故作谦逊了。你恨的是羿栩,这是私怨,但哪会像司马修似的做出不利于卫国百姓,让敌国快而己国痛的事?司马修尚且知道顾及大局呢,也只有像周全那样的人,才会为了私利,行为串通敌国谋害大长公主根本不顾社稷存亡的事体。”
晏迟眼睛里的笑意就不知道流淌去了哪里。
他垂着眼睑,右手拇指摩蹭着食指一侧,看阳光从窗外落在了脚前,地面上亮起的那道灿光:“我猜释归羿梁等等宗室,是莫为刍替辽帝出的主意,意在激发卫国内部的皇统之争,使羿栩陷足于阖墙之乱而无力顾及外患,那么辽国当然是希望这些人能毫发无伤地归卫,而要是羿梁一行入了卫境方遭伏杀,羿栩必遭质疑,所以司马修也不会因为陷害大舅兄而设伏,大舅兄这趟差使没有风险,我还会下令刺探社的人手暗中护卫,王妃不用担心。”
但凡是湘王殿下开口保证的事,芳期都不存丝毫怀疑,她就在心里默默打算着,过两日理该请嫂嫂来一趟王府,一来安抚嫂嫂不用担心兄长这回远赴敌国,再则就是商量促成丁文翰姻联薛小娘子一事,五妹、六妹既说了薛小娘子时常打问丁文翰的消息,当丁文翰往归州奔丧时仍掐着时日,关心他什么时候回临安还会不会回临安,多半薛小娘子确实是先动了芳心,要如果丁文翰对薛小娘子也同样有好感,促成了这双有情人是一件乐事。
芳期还是相信丁文翰品行的。
连晏迟都肯饶过丁九山的这位嫡孙,不拦阻她做这媒人,丁文翰肯定跟别的丁家人都不一样,她起初的眼光应当不错。
而董娘子当受到了芳期的邀请,这天便带着桃叶跟阳春奴一同来了湘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