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夫人的目的其实不在芳期,她打算的是从芳期跟其余客人的交谈中,提取有效信息转告王烁钻空子。
芳期满足了王老夫人的需求。
今日的主角虽然是覃渊,女眷群中,王老夫人和李夫人收到最多的恭贺,但芳期沾了湘王殿下的光,又还被王老夫人有意“推崇”,所以她一直也算“中心人物”,这不就连跟太师府弯来绕去的七姑八姨,从前连芳期、芳菲姐妹两都分不清谁是谁的亲戚,今日好容易能跟芳期说上话,纷纷发出了邀请。
芳期趁机就道:“长辈们可别怪我不识好歹,确然是最近刚答应了梁夫人一件事,要替她的内侄请启蒙的西席,我打听来打听去,还并没有适当的人,有负所托,总得向梁夫人赔声不是,寻别的机会弥补,待忙完了这一件事,我一定亲自邀请长辈们乐上一日。”
“三娘说的梁夫人,不知是哪家的贵眷?”一个妇人问。
“是宋国公府的世子夫人。”
“原来是那位梁夫人,怎么要论品阶的话,三娘还在梁夫人之上,还需要这般礼敬着她?”另一个妇人想当然地问。
芳期微笑道:“殿下虽是亲王,却怎比得宋国公是正正经经的皇室宗亲,且官家对宋国公也是十分倚重的,若非是几位皇叔及那多位宗亲近期归国,不宜复封宋国公亲王爵位,官家着实是打算再度恩予宋王爵的,又正因如此,官家对宋国公更怀愧疚,殿下一意为官家分忧,我也只是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这话说到这里就止住了。
王老夫人却顿觉已经掌握了关键,她极其相信自己有钻营取巧的能力,于是连忙告诉王烁:“虽说过去宋国公只任着宗正卿,仿佛不管用,但而今境况已经大大不同了,这么多宗亲被赦归,皇叔添多了四位,还有个怀宗帝时封的太孙,宗正寺的事务岂止繁杂数番?我还打听得知,晏无端曾经谏言过让汴王和宋国公一同管执宗正寺,官家未允许,这说明什么?说明相比起别的宗亲,官家到底是对宋国公更加信重的。
巧的是,宋国公世子夫人梁氏,为她本家的侄儿四处寻觅启蒙西席,拜托到覃芳期面上,她却没本事替梁夫人寻到个妥当的人,也是晏无端本就没什么根底,覃芳期更不认识什么名士儒师,他们两个办不成的事,四弟却是不在话下的,只要先和宋国公世子结交,就是最顺畅的门道。”
王烁自是喜出望外,因他看来宋国公一个正正经经的皇族宗亲,当然是不需忌惮镇江侯的,而洛阳王氏虽然大不如前,毕竟因为时任礼部尚书,替梁门幼子寻个妥当的启蒙先生不在话下,他甚至还有把握推荐一个小有名气的儒师,此人曾经教出了四位进士出身。
梁氏也的确拜托了芳期替她寻个启蒙西席,但这其实就是个“行贿”的托辞。
羿承昭自从和羿标“勾搭成奸”,就一意打算笼络晏迟,可这个人的贿赂却不能收,芳期完全是遵从晏迟的叮嘱,婉拒了梁氏的“请师礼”,当然根本没有真下力气去替她请师,留着这机会,专让王烁去殷勤。
梁氏本就是官宦世族出身,娘家侄儿其实大不必烦托外人请师,可王烁现而今毕竟是礼部尚书,刚刚主持完今春的会试,宋国公听闻他选擢的好几篇策赋,甚得天子赞许,王烁又是主动示好,宋国公当然会纳为羽翼——虽则说,晏迟夫妻两个都并不认洛阳王氏这门亲戚,宋国公只以为就算看在覃太师的情面上,湘王与湘王妃总不至于把洛阳王氏当作仇敌,且他也根本不会助着王烁和湘王作对,无非加以利用而已,王烁的“投附”于是顺顺坦坦就成了功。
三月殿试,丁文翰、覃渊皆赐进士出身,由于这是羿栩即位后的首回大比,羿栩决定亲自赐宴嘉定朝的首拨天子门生,与宴者除了金榜题名的新秀们,尚书公王烁自然也被邀请,另有如汴王这样的王公重臣,在进士宴此日都被邀至了明晖园参与宫庆,因为正值阳春,天子自然也会照恤太后与命妇赏春同乐,芳期于是也获得了一封邀帖。
“今日宫里会有变乱。”晏迟携芳期入宫之前,仿佛随口提起。
芳期:……
“司马修挑在今日动手,他打算不利于太子并嫁祸陈皇后,当然,最终也会祸及我的头上。”晏迟微微一笑:“但他们当然不会得逞,所以王妃只消等着看戏就是。”
芳期于是怀揣着看戏的心情入了宫。
明晖园座落在整座皇城的最西端,自来就是宴赏新科进士的御园,而取中进士者,素以蟾宫折桂赞誉,明晖园于是便遍种了月月桂,虽值春季,桂香轻薄而失厚郁,只在吹面不寒的杨柳风里,游走的香息正因这般的轻薄更富逸韵,时而、有无,也是泌人心脾。
芳期先见的是一座玉台高楼,飞檐上未坐瑞兽,悬垂着的是大小错落的铜铃,这里就是供宫眷命妇饮宴之处,登楼一眺,先见的就是仿照古意凿蓄的曲水,旋绕着疏密有致的桂树,水边设宴,那是天子和臣公们占据着。
太后不待见芳期,芳期也识趣地远离太后。
陈皇后今日自然不会缺席这样的场合,她倒是很想和芳期亲近,奈何分身乏术,唯有叮嘱身边的女官悉心照顾湘王妃。
芳期其实也并不需要谁的照顾。
她眼看着司马太后刻意对王烁的长媳马氏大加礼遇也有如毫无察觉。
让她稍觉意外的是薛家娘子今日竟然也获邀入宫——薛奇儒虽还算获重,不过羿栩并没有对他许以高职,所以薛家娘子只有令人的品阶,论理并无资格获邀宫宴,更何况司马太后对薛婕妤怀着的是满腹牢骚,当然不会“破例”恩予薛母殊荣。
“我正想着改日再往令人家中贺喜呢,没想今日竟就在宫里碰面了。”芳期的询问十分委婉。
贺什么喜?自然是贺薛家的准女婿高中进士,薛母听得明白,笑着应道:“是陈圣人特意召请,妾身原也不曾想到还能来明晖园开眼界。”
芳期未免觉得几分诧异,在她印象中陈皇后可不是个热衷于逞强使威的人,纵然已经与司马太后是水火不容,但按陈皇后的一贯性情,也不大做得出特邀薛家人来给太后添堵这样的事,因为这有如置气的行为,其实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但她转念一想,又能想通陈皇后为何会这么做了。
陈皇后不是为了给太后添堵,而是为了冲薛家示好。
换作从前,陈皇后再是看重薛婕妤这个内廷的帮手,大无必要对薛母也许以恩荣,可而今丁文翰已经成了薛家的准女婿,又显而易见的是太师公对待丁文翰很是器重,薛家虽说是和丁家联姻,事实上增多了一门太师府的亲好,这对于后族来说就更重要了,所以陈皇后才有这样的态度。
芳期就笑道:“今日进士郎们会行曲水流觞之事,令人该带令媛来凑趣的。”
这完全就是一句打趣的话,怎知薛母竟道:“圣人是特意嘱咐让小女一同入宫,只明晖园的宫宴,就没有别家闺秀破例获请,圣人也想到了小女会觉拘束,又行关照,只让小女去见婕妤,她们姐妹二人正是许久都未见了。”
薛母才说完这话,汴王妃便带笑而至,芳期于是又跟这位寒喧起来。
司马太后瞧着芳期跟闵妃有说有笑,她心中越是不满了。
太后一直觉得闵妃嫁给汴王,可谓浪费了一枚好棋。
于是她早前就很想从闵妃口中听到几句怨言,但任凭她如何引导,闵妃只莞尔说汴王的好话,对这门姻缘极其满意的模样,太后心中大觉烦躁。
汴王既和湘王走得近,就是太后的敌人,太后有时自己安慰自己,觉着闵妃至少还能起到监视汴王这点微末的作用,今日抛下个话引,以便来日再耳提面命,结果呢?这枚棋子居然不听话,一心一意地要做汴王的贤妻了,冲着湘王妃不断的献殷勤。
中午酒宴之后,闵妃干脆跟着芳期躲到了远离人群的翼楼,两人在这里,反而更能看清底下正在召行的曲水流觞之会,只不过仍然听不清交谈,芳期也是这时才发觉新科进士中,有三位是身着朱纱袍:“那三位应当就是头甲三元吧?”
“今年的状元郎是孔郎君。”闵妃道。
芳期忍不住扭头看了她一眼。
“所以太后今日才特意提起那件旧事,拿外子与孔郎君作比较,我听着觉得甚是可笑,衍圣公府的子弟确然才德兼全,不过外子难道就非良配了?世上女子如若都以嫁状元郎才感美满,那么这世上有多少不幸之人?太后或许还认定了我会心生遗憾,但我心里十分清楚,不仅是孔郎君已经有了意中人,其实衍圣公也并不乐意与权门联姻。”
闵妃望出翼楼,目光抵达曲水畔最热闹之处,那里一群紫袍、朱衣、青衫的男子,柔长的睫毛在春风里如轻颤的蕊丝。
“莫说我与孔郎君未曾谋面,相互不知喜好/性情,就算我倾心于孔郎,也深知情爱之事不能因一厢情愿而执着,于我而言,最悲苦的不是不能与倾慕之人长相厮守,最悲苦莫过于让倾慕之人厌恨。”
“所以王妃其实并不乐意顺从太后之愿?”芳期问。
闵妃扶着翼楼上的栅栏。
是的,她从来就不乐意被人利用听从安排,被那些所谓的贵人玩弄于股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