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如此敷衍,天子当然知道柳氏其实就是个替罪羊。
司马芸也是故意如此,她明白用这样的说辞不可能让天子相信,为了不让天子有被玩弄于股掌的憋屈感,太后方才没有再用心杜撰另一套更细致的说辞,她干咳两声:“罢了罢了,我承认这回都是我思虑不周,因怨恨晏迟帮着陈氏,又害得三郎被官家责罚,打算借降罪覃氏敲打敲打他。
确实是三郎提醒我,别看覃氏和晏覃氏不是亲姐妹,但晏覃氏待覃氏却胜如亲姐妹,依晏覃氏那气性,是不肯善罢甘休的,晏迟才刚给官家立下一功,事情闹大了又会让官家左右为难,我才如同醍醐灌顶,也算是悬崖勒马吧。
不过柳氏的确有煽风点火的行为,她死得不冤,也该当罪责,官家若觉这样宣判不能服众,我也只好承认罪责,只是你舅舅,他其实先不知情,是我今**着他他才肯处置汪氏的尸身,官家就别怪罪他了。”
羿栩还能说什么呢?总不能真将生母治罪吧,太后都自认错责了,连斥怨都显得多此一举,他只好唉声叹气道:“这件事阿母做得确不妥当,认真是太冒失了,关键是现在覃孺人怎么想,她若不依不饶,湘王妃必会替她出头的。”
堂堂天子,至今仍对湘王妃的泼辣劲记忆犹新,眉头不自觉便纠紧了:“我还得先召见无端,让他劝劝府里的内眷善罢甘休,湘王妃若是答应了,就不怕覃孺人还会胡闹。”
“也不仅是覃氏肯不肯放下,淮王也很重视覃氏,他怎么想,官家也不能忽视。”太后见缝插针提醒羿栩淮王有问题。
羿栩却不把这提醒放在心上:“五郎必不会为难我,怨怪阿母。”
羿栩离开了慈宁殿。
这段时日,淮王及其引荐的右都统霍赴峡,屡屡提醒他务必提防吴湛,导致他反而对御侍队的人事格外上心,也看得出吴湛正受同僚、上司的排压,在御侍队颇有些举步维艰的困境,这样的局面一定是不为羿栩乐见的。
御侍队,重要使命就是护卫天子安危,做为近身侍卫,他们既不能结党,又务必讲究精诚合作,不能太过交从,更不能勾心斗角,淮王也就罢了,霍赴峡的行为多少让羿栩大失所望,觉得霍赴峡固然是忠勇之后,却似乎并不似其父祖般碧血丹心,有些顾私,这样的品行似乎不堪担当右都统这样的要职。
可是淮王却一直在替霍赴峡申辩,称霍赴峡因为原先任职皇城司察部,对排察奸佞之事尤其擅长,故而其排压吴湛的行为也是一心为护君帝安全,并非顾私——吴湛的资历,远远不及霍赴峡,霍赴峡并不用为固职权才排压吴湛。兼且,御侍队自来不授非官宦门第出身的军士,吴湛为其余同僚犯忌疏远,是因他能享特例的缘故,并不是因为霍赴峡利用职权,结党排压。
羿栩这才打消了贬斥霍赴峡的念头。
只他留意吴湛,虽受冷遇,却安然自若,并不心急于摆脱困境就行为争取笼络的事体,纵便独来独往,也毫无郁愁之态,大宗正宋国公对吴湛的困境毫无察觉,并没表现出不甘不满,宋国公府的子弟,俨然对清箫的态度一改,主动亲近来往,这些都证实了吴湛没有将御侍队内的人事,泄露声张。
羿栩默默看在眼中,对吴湛倒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赏识。
他现在突然想起这件事,其实对淮王的看法,多少产生了几分动摇。
不至于一下就怀疑淮王不忠,只不过在衡量淮王对覃氏的态度。
淮王只有二子一女,嫡子过继为皇统,却将庶子养于淮王妃膝下,羿栩起初认为淮王有这举措,无非是为安抚淮王妃,但现在他却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淮王妃将庶子认作嫡长,这牵涉到了日后爵位继承。
淮王妃今后应当还会有嫡子,可现在庶子在宗室碟谱中,已经有了嫡长子的名号,也就是说日后会以覃氏所生的长子为嫡长,根据礼律,得封此子为淮王世子。
那淮王真是为了安抚淮王妃?抑或是,对覃氏的宠爱更胜淮王妃。
可淮王从前给他的感觉一直是,所有女子当中,对淮王妃的情分最深,羿栩真正介意的是淮王对他有无隐瞒,更触动心中警觉的是,淮王为什么要隐瞒。
现在覃氏所生的儿子被太后毒死了,淮王会是什么样的态度,羿栩其实很想立时召见他,趁这时心绪大乱,看会否真情流露。
天子把他的怀疑和想法诉诸清箫,他觉得清箫看人颇准,正如针对霍赴峡,他身边有不少老于世故的宦官,自诩观人无数,对人心好歹洞若观火,可是却对霍赴峡的深浅支支吾吾犹犹豫豫,唯有清箫和他的感观相同,也觉得霍赴峡私心甚重,这不算什么大毛病,只不过担任御侍都统这样的职位并不是那么适合。
于是羿栩就把兴国公府发生的惨案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清箫。
“太后可真是……”清箫摇着头:“说什么担心覃孺人谋害淮王妃,这根本就是杜撰,倒是给湘王一个教训还有几分真确,某估摸着,最让太后耿耿于怀的还是覃孺人所生之子,已是淮王名义上的嫡长子,淮王妃不计较,但太后计较日后世子之位会旁落。”
羿栩挑眉道:“穆郎也认为淮王会为覃孺人所生之子请封?”
“若非如此,又何至于一定要将小王子记名在淮王妃名下?”
原来是如此简单的道理?羿栩怔了一怔,目光闪烁,颇为奇异一直摆在眼前的事实他为何视而不见,直到现下才恍然大悟。
“其实淮王爵位的继承,又有什么要紧,值得太后用如此果狠的手段争夺?”清箫淡淡地说。
“一阵间我会先召淮王入宫,穆郎也一同见他,我想确断,淮王究竟对淮王妃的情分更深,抑或对覃孺人宠爱更重。”
清箫也挑眉,看向天子。
“怎么?”羿栩觉得清箫的神情似乎有些诧异。
“我以为官家应当明白淮王真正爱重的人是谁,无论淮王妃还是覃孺人,其实谁都不能逾司马三郎之上。”
“这不同。”羿栩才明白过来清箫为何诧异:“正因为三郎和淮王之间情笃,淮王理当待淮王妃更加优容,我起初也一直这样认为,淮王更是如此表现,所以他让嫡子继为皇统后,将孺妾所生的庶子记名淮王妃所出,交淮王妃教养,我一直没有多想,忽视了淮王府爵位继承一事。
淮王妃还年轻,今后还会诞下淮王的子嗣,然而既然宗谱玉牒上淮王已有嫡长子,自然当册此子为世子,淮王若只是想安抚淮王妃,大可不必急着将其长子记名为嫡出。”
“我明白了。”清箫将棋盘上最后一枚白子,拈起放入棋瓮中:“官家是怀疑淮王对官家有所隐瞒,乃至于对司马三郎的情分也十分有限,淮王真正珍爱的人,是覃孺人。”
羿栩未置是否。
淮王赶在宫中下钥前才赴召,他神情哀切,无精打彩,多少让羿栩觉得有些尴尬,少不得一番抱歉,也说了“怂恿”太后干下这桩糊涂事的宫人柳氏已被处杀,措辞颇是情真意切,态度也十分惭愧痛心。
淮王入宫前,受司马修的提醒,不能在天子面前表现得过于哀痛,更加不能流露些毫对太后的抱怨之情,他其实很想发几句牢骚,这时也只能隐忍着,只颓丧着肩,耷拉了头:“大娘娘这么做,还是因为难咽皇后争养太子这口怨气,弟理解大娘娘的心情,只是乐儿虽非内子亲出,出生以来,却一直为内子抚养,内子将乐儿视为亲出,这回乐儿遭此横祸,不幸夭折……内子十分悲切,弟因为要照顾内子,实在顾不上安抚大娘娘。”
“五弟先不用担心阿母,她着实也是悔愧不已,只……兄也着实难以启齿,这件事案,恐怕只能以柳氏行凶了结,相信七妹妹不至于埋怨阿母,只是覃孺人……况怕还要托五弟多加安慰。”
淮王有气无力点点头,才道:“薇儿虽说幸免于难,只一时间还难以康复,为了薇儿,覃娘现寄居在湘王府,以便无端就近诊治,我虽觉得这过于哪扰无端,打算将她们母女二人回家,只是……覃娘不肯,连见我一面都不肯,或许只有湘王妃,才能够真正安抚她早日节哀。”
君臣一番交谈,天色已晚,宫门下钥,淮王只好在宫中留宿一晚,若是从前,羿栩定是会备下美酒佳肴款待,但今日眼见着羿杜定是没有那样的兴致,只交待他早些安歇,等淮王去了下榻处,羿栩才问清箫如何。
“淮王是有备而来,并非真情流露,倒是覃孺人,一双子女险些同日遇害,故而连对淮王都难免心生怨愤,不肯再归淮王府,这才是常理常情。”
“我也觉得,淮王的情态太过冷静了。”羿栩想的是那时得知生母遇害周郎时,他着实都难忍愤慨,淮王的亲骨肉被太后毒杀,他怎会一个字的抱怨之辞都没有?
便是当着别的人不敢抱怨,可在他面前,为何连哀切之情都克制得那样适当?!
这是在作态!
羿栩心中已经有了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