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妇人,其实年龄不大,她深一脚浅一脚的在田里,踉踉跄跄扶着耕犁往前走。
杨一笑注意到她背上有个襁褓,而那襁褓里面竟然睡着个婴儿。
牵牛的则是个老妪,行走起来更加踉跄,老妪不时会回头望一眼,看向妇人背着的婴孩,而她那苍老浑浊的眼中,在回望婴孩的时候有着光。
眼前这幅情景,宛如一幅画卷,就那么摊开在众人眼前,让人的心里生出淡淡温柔。
千百年来,生活如此,老百姓为了活着,哪怕老幼孤寡也得耕作,家里没了男丁,只能咬牙挺住,原本应该是男人干的体力活,现在必须由女人们承担起来。
杨一笑走进田中,伸手微微做个示意,同时他脸上显出温厚之色,尽量让自己语气显得和缓。
他先对那老妪打招呼道:“大娘,您身子骨挺好哇……”
然后才对妇人也打招呼:“大妹子,干活不要这么拼,你这深一脚浅一脚的,背上的娃娃跟着受罪,歇歇吧,找个树荫坐一坐,等婴孩睡醒之后,你们再干活不迟。”
老妪连忙让牛停下,妇人便也跟着停了犁,神情颇为局促,不知如何应对。这是普通百姓的正常反应,见了大人物难免有所紧张。
杨一笑语气更温和,先从家长里短开始,问道:“你们要耕几亩地?家里有着几口人?粮食够吃吗?生活上有没有困难?哎呀,小娃娃睁眼了,这倒怪我,这倒怪我,没注意说话的嗓门,把小家伙给弄醒了……”
由于他态度温厚亲切,眼前这妇妪俩人不再紧张,然而这时候杨一笑却隐隐察觉,老妪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太对劲,像是老年痴呆一般,傻傻站着不懂接话。
这让杨一笑的心里咯噔一声,他不由把目光看向那个妇人。
果然只见妇人已经反应过来,此时正恭敬的向他屈膝行礼,小声小气解释道:“贵人不要责怪我婆婆,她年龄大了有些糊涂,从去年开始就说不得话了,今年开始人也变得糊糊涂涂。”
杨一笑默然,叹息,好半天过去后,才轻轻说了一句:“人已老,神已昏,然而为了生活,依旧还要劳作。”
那妇人却似乎受了惊吓,连忙再次开口解释,急急道:“贵人,贵人,奴家没有苛待婆婆,奴家不是那种恶女人,是我婆婆自己要跟来的,她不放心奴家自己下田。”
杨一笑点点头,语气尽量温和,道:“你别害怕,我并不是指责你,而是我自己心有感触,一时忍不住有些伤感。”
那妇人迟疑一下,忽然小声小气问道:“贵人,您…您…您是不是主帅?”
主帅!
这个词汇在杨氏地盘上并不流行。
老百姓称呼杨一笑时,总是喜欢称作杨先生,又或者使用另一种,亲昵的喊一句‘杨恩公’,所以杨一笑很少听到有人喊他主帅,毕竟这个称呼只在军中才会出现。
但是现在,妇人却问他是不是主帅……
杨一笑不由再次叹了口气,轻声道:“你是将士遗孤,男人是我麾下,所以这一声主帅称呼,你是有资格喊的。”
妇人连忙就要下跪,神情惶恐道:“真是主帅,真是主帅,奴家给您磕……”
磕头的‘头’字还没说出,跪下的动作才刚开始,然而杨一笑已经瞬息开口,打断阻拦妇人道:“不用跪,也别磕头,咱们杨氏没有这么大规矩,老百姓不需要向任何人磕头。”
然而妇人却颇为坚持,语气糯糯道:“奴家…奴家只会磕头,因为…因为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您。”
“感谢我?”杨一笑微微一怔。
却见妇人恭敬跪下来,冲他连连磕了几个头,神情虔诚道:“奴家感激您,给我们发粮食,还给了钱,很多的钱,还有地,很肥的地。”
妇人一边说着,一边又要磕头,道:“还有牛,一头大耕牛,我公爹和男人活着的时候,最盼着的就是家里能养一头牛。”
杨一笑心情迅速变的低落。
他目光转向田边,看了一眼刘伯瘟,随即又把目光转回,看着眼前的磕头妇人,轻声劝慰道:“起来吧,不用一直磕,你是将士遗孤,那些东西是你应得的。”
妇人却摇摇头,小声道:“奴家男人说过,他不怕当兵卖命,命能换钱,所以他想卖命,但是他还说过,在别的地方没办法卖,哪怕去当兵战死,抚恤也会被吞占。”
“只有在杨氏,人命才值钱,所以我男人在刚应征的时候,就对我和婆婆全都做过叮嘱,如果将来他战死了,让我们不要记恨杨氏,反而要感恩,反而要感激……”
妇人说到这里,终于不再跪着,只因是顾小妹走进田中,动作轻柔的把妇人从地上拽起。
虽然她不再跪着,但是神态依旧虔诚,目光中的那种感恩之色,明显不带有任何的伪装。那是发自赤诚,心里真的感激。
杨一笑刚要开口,然而妇人已经又说话,恭声道:“主帅您刚才询问奴家,问我们生活有无困难,奴家会您的话,我们一切都很好……”
“粮食够吃,是挨家挨户发放的,当初集合我们来这里的时候,光是跟随的粮车就有几十辆,装的全是粮食,每家每户都发。”
“我男人跟我说过,主帅您爱兵如子,只要是您亲自盯着的事,没有任何人敢伸手乱来。”
“村里的房屋建造很快,动用了几百号健壮工匠,由于我们都是妇孺,衙门那边担心我们可能被工匠侵扰,所以建村期间一直派衙役守着,直到工匠们完工之后才放心离开。”
“有一个衙役,就因为对村里一个嫂嫂说了句调侃,直接被打了五十大板,是摁在我们所有妇孺面前打的。”
“衙门的官说,我们是您麾下士卒的遗孤,只要我们有任何冤屈,随时都可以去衙门敲鼓。”
妇人絮絮叨叨着,说的都是琐碎事,然而杨一笑喜欢听这种琐碎,他心里最在意的也是这些琐碎。
他这次来既是抚慰遗孤,同时也是为了宽恕自己,现在听到妇人诉说生活琐事,他心里压抑的那份惭愧才被疏解。
人活于世,不能欺人,不能自觉是人上人,所以就罔顾底层者。
自古成大业者,固然要心硬如石,但对黎民子弟,当有柔善之心,强者庇护天下,该当厚爱子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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