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俊从小就不爱说话,从小也就不怎么讨人喜欢。这不是一件好事,但也不是一点也不好。因为这让刀俊成了一个绝对的好听众,导致和他玩得好的人大多健谈、活泼、有趣。这是一种魅力,是姜红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刀俊在工作之前,认为法医这个职业和尸体打交道,不用费心、费力、费神于说话,正合他的心性。但万万没想到这个职业不但要说很多话,还得费尽口舌。
替死人说,为活人说;有话要说,无话要说;有理说,无理说;跟好说话的人说,跟不好说话的人说;和好人说,和坏人说……
不仅有说不完的话,而且还得要说好,说出水平,简直说得呕心沥血,简直说出万劫不复的感觉。
去年,她来办公室做伤情鉴定刀俊就不得不好好说,而且说得滔滔不绝,犹如黄河之水。
那天下午刀俊一个人坐法医临床门诊,非常反常,没有一个人来做鉴定。静得出奇,掉下一颗针都听得到,静到了让人不安的地步。
由于看灯片坏了,刀俊就把一张被鉴定人的ct片压在窗户上费力地研究,这时从黑色的ct片上他看见背后的门框内探进来一个女人的脑袋,来回巡睃,似胆怯,似犹疑,欲言又止,欲进不进。
刀俊就问:“有什么事情?来做鉴定吗?”她的头像弹簧一样缩了回去。片刻之后,整个人又像受惊的兔子一样,双手紧紧捂着胸口跳了进来,盯着刀俊的后背问:“医生,你在问我吗?”
有个地方像骨折线又不像,需要细看。刀俊不想就此打断,过后又再费一番功夫重新找,就边看片子边说,“胸口受伤了?你先坐着等会。”
她怯生生地坐到沙发上,双手捂着胸口,左看看,又看看,一副极度不安的样子。
确定那是骨折线之后,刀俊收好片子转身喊她。
她坐到刀俊面前,轻微地挪了挪身子,神秘兮兮地朝刀俊的后脑看了看,说,“厉害,厉害,你们警察真厉害!刚才你是用后脑壳看见我的吗?”
刀俊看出她的脸苍白,有些扭曲,是忍耐着疼痛的。而此时,痛苦的病容被一脸的惊
奇掩盖着。
“大姐,为什么这么说?”刀俊首先感到莫名其妙,继而感到害怕。这是一个什么人?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幻听、幻视?会不会是个精神病人?而且是个肇祸的精神病人
刀俊后脊背发凉,心中发怵,
“你刚才明明一直背对着我,但你却知道我在门口,还知道我胸口痛。不是后脑壳长了眼睛是什么?”她像对着神明或者妖怪一样,畏畏缩缩地说。
哎呀,是这回事。刀俊反应过来,忍不住笑了,拿起ct片说,“这个像镜子,照见你了!”
“哦!”她恍然大悟。
“怎么受伤的?”刀俊问。
“被人打的。”这在刀俊看来是答非所问,“我的意思是被人怎么打?用什么东西打?”
这么一问,她的疼痛好像加重了,颧部的肌肉都微微抖动起来,脸色一下白,一下青。
“用脚踢的。”
“什么人踢的?”
警方做伤情鉴定并不纯纯地做伤情,还得要分析验证是不是真伤,当事人叙述的受伤过程和调查的情况是否能和伤情吻合,致伤工具是否能形成损伤。必须要问清楚很多细节才行。
“被驴踢的!”她捂着胸口,满脸的疼痛转换成满腔的愤怒。而声音陡然攀升,暴风般冲出办公室在走道上回响,而口水溅到刀俊的脸上,凉飕飕地。
口水让刀俊感到有些恶心,心想“管你驴踢马踢,又不是我踢,好好地和你说话,你朝我吼什么。”
“是驴踢,还是人踢的?”刀俊愠怒,也加大了分贝。而且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慢,咬得很清楚,尤其驴和人,以提醒她要分清是驴还是人。也想提醒她注意场合,不要激动。
“牛……踩……驴……踢的人。”她的声音是小了,可没想到她却学着刀俊说话,咬牙切齿的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吐出来,像吐出一堆碎骨渣。
像在和刀俊较劲,让他更加难受。
不过,现在就是这个“牛踩驴踢”让刀俊记起了她。
“是男人,女人?年龄大概有多大?”刀俊意识到起初有些情绪失控,恢复了正常语气。
可她却沉默了
。
刀俊以为她也和他一样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对她产生了些许好感,正准备再好好问她。不想“哇”的一声,她突然坐到地上嚎了起来。嚎得无拘无束,惊天动地,把整层楼的人都哭到了法医临床门诊室。
师傅马克城听此动静,从隔壁办公室横冲过来,见一个女人坐在地上抱着肚子嚎哭,立即对刀俊横眉冷对,好像她的伤是刀俊打的,厉声质问:“你这是干什么,怎么回事?”
事实上,当时这个情况刀俊是最严重的受害者。她像一个身披伪装色的炸弹突然爆炸,他被炸得粉身碎骨,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
马克城不理刀俊,小心翼翼地上前搀扶起她,义正言辞地表态:“大嫂,怎么了?我们同志做错了什么你尽管跟我说,我为你做主!”大有大义灭亲的雄风。
她紧紧地抓住马克城的手,指甲都剜进了肉里。
马克城应该很疼,皱起眉,咬紧了牙关。
“他扇我巴掌,踢我,踩我,揪着头发用膝盖顶我。该死的,牛踩驴踢的啊!”
这话像把寒冰剑一样刺进了刀俊的脊柱,马上浑身僵直。恨不得大声质问,“你是谁,为什么要陷害我?”可是平时说话就不犀利,现在更觉百口莫辩。
刀俊把眼睛瞪起来,瞪得都要鼓出来了,可挤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谁?你……你……说谁?”
她“释放”了马克城的手,用手背揩干眼泪,好像刚才的疼痛是装的,突地站起来盯着马克城说:“他是我老倌,你们可要为做主啊!呜呜……”
“疯了,疯了,我什么时候成了他老倌?”刀俊急火攻心,成了鼓眼睛的小蜜蜂,原地嗡嗡乱转。
“大姐,你老倌打你,是他不对,好好跟我们同志说。这里是公安机关,很多人在工作,你不能这样大哭大闹影响我们。当然,如果我们同志有什么不对,可以跟我们反映。”
马克城充满威严,有礼有节地对她说到。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刀俊急,马克城可不急,完完全全保持着清醒,大有大将风范。
她这才冷静下来,面露愧色,朝大家尴尬地笑笑,
连说对不起,捂着肚子又露出了痛苦的神色。
可是好一会,刀俊才得以从受惊的小蜜蜂状态中恢复过来。“大姐,怎么个痛法?”经此一吓犹如经历一劫,刀俊变得很谨慎小心。
“就像有什么东西刺在里面,喘气困难。”她捂着胸靠在椅子上,此时脸色更白,而嘴唇乌青,汗珠一颗一颗冒出来。
看来是激动加重了她的疼痛。
刀俊带上手套,触压了一下她疼痛的部位,感觉出右第三、四肋骨有骨擦感、骨擦音,这说明骨折了,而且骨折端有错位。不及时治疗复位,很有可能把肺刺穿,会死人。
刀俊把情况告诉她,让他赶紧去医院,不能再耽搁。
她大惊失色,说,“真的?怪不得我这会越来越没力气,气难喘,全身发冷,原来是要死了。”越说,声音越轻飘。
刀俊大惊失色,赶紧为她把脉,细速,一分钟在120左右;摸摸她的额头和四肢,冰凉,指甲发青。这些可是重度休克的指征,说明情况已经很危急,刀俊马上向马克城汇报。
马克城立马开着警车将她送往医院。
路上,她惊惧地清醒着,睁大着眼瞪着刀俊,好像在表示死不瞑目,又好像在问“我要死了吗?”
为了转移她对自己会死亡的恐惧,刀俊就以聊天的方式转移她的注意。“大姐,不要怕,这种伤到了医院是轻伤,很快就能医好。等出院了,你拿着病历资料,再来找我做鉴定,我保证服务质量,哈哈!”
她点点头,一路无语,只有泪水。直到了医院,才甩出一句:“如果我死了还不便宜了这个死杂种,我一定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