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房里顾寒生正拿着剪刀在给植物修枝剪叶。
凉纾刚刚靠近,就听得一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她一怔,恍然想起曲桉说先生闲暇的时候喜欢听戏,这正是著名昆曲牡丹亭游园惊梦的第一句,名伶莺啭的声韵悠扬传出来,倒是叫人眼前一亮。
见到凉纾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顾寒生朝她招手。
凉纾走上前,男人牵了她的手,指了指放在身侧那把园艺花剪,“试试。”
她看着已经被他修剪过了的好几株植物,每个都好看,想来这人起码也算是业余里面很专业的了。
她摇头,“我不会。”
男人却拿了花剪递到她手中,“不会我教你,拿着。”
凉纾手中的园艺花剪有些沉,而面前这株文竹长得过于繁茂,让她无从下手。
还没开始就犯了难,凉纾侧头看着顾寒生,耳边还萦绕昆曲的调子,让凉纾蓦地想到小时候跟随陆家那些太太到金陵路的花鼓谯楼去听戏的日子。
她不爱这些玩意儿,那个时候年纪小,也听不来。
但是陆家那些太太们喜欢,她们也不是真的喜欢,只是为了显得和其他人家不同,所以来听戏。
凉纾那时候不喜欢听戏,不过她喜欢看末尾的舞蹈。
台上的人一路不知疲倦唱到最后,台下的人基本上都散光了。
她们打麻将的打麻将,玩纸牌的玩纸牌,早就没什么人的心思在台子上表演的戏文里了。
玩纸牌的,规则多变,都是不差钱的。
有些时候,输的的人要受惩罚,那种寻常人家喜欢玩儿的游戏她们偶尔也玩儿,有人用托盘端了烧好的冷却了的黑炭来,等会儿输了的人就要让别人在脸上作画。
规矩一旦定下来了,就不可能变了。
那天有人输了,然后被其他几位调笑着要往她脸上画东西,这太太将手腕上的镯子一脱,手上垫了帕子捏了一块碳,眼里都是肆无忌惮的笑,“咱们别玩儿自己人了,那不是有个现成的么。”
众人侧头朝那边戏台子底下的凉纾看去,都露出了不约而同的笑。
“你倒是会找乐子,罢了罢了,饶了你。”
然后有人强制性地带凉纾上前来,她那个时候小,随便一个人就能将她收拾得服服帖帖,脸蛋被粗糙的黑炭刮着还不算,耳边都是她们的声音:
“我看这张脸啊,以后指不定要克死多少人。”
“你可小心点儿,当心以后报应到你身上。”
这人冷哼,“我可不会喜欢狐狸精变的东西。”
末了,有人扔了手中的黑炭,一边擦手一边抱怨,“这玩意脏死了,玩的不痛快。”
等她们尽兴,凉纾被带到一边。
她像是不会痛一样,顶着一张黑乎乎被人污染蹂躏过的脸蛋,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戏台子。
跟刚刚的戏都不同,更像是舞。
那出场人穿着一双金线绿底鲤鱼图案的绣花鞋,在铺了红绸的偌大台子上跳了一场迎向天空的舞,绸缎顺滑,她看着台下,在纵跃的时候歪了步,又在即将摔到时放软了身子,下一秒,舞出了一个完美惊艳的埃沙贝。
凉纾静静地看着,和台上那人目光对视上,对方对她坚定地笑了笑。
后来凉纾才听人说起,那一出演的不是什么戏折子,而是一曲水袖芭蕾。
此刻。
顾寒生见她一脸茫然,无奈地勾唇,手掌握了她的右手,没有任何犹豫,干脆利落地将一株原本长得很高叶子又整齐的竹枝剪掉。
女人手指一抖,有些讶异,“这根长得好好的,怎么……”
“仔细看看,是不是每一株都长得很好?”
她仔细看了看,的确,这一盆枝繁叶茂,单看下来,每一棵的长势都非常好。
顾寒生笑了笑,又重新指了靠近中间的某一株,凉纾抿了唇,手起刀落,把它解决了。
男人这才说,“盆栽植株讲究的是整体造型,第一株是这一盆里长得最好的,但是太高,太招摇;第二株很好判定,根部都腐烂了,属于病枝,要淘汰掉。”
凉纾将剪刀搁在一边,抿了唇,“你这样说,意思就是不让它有自己的个性发展,每一株最好都长得差不多才好,这样才能迎合你们这些资本家的喜好。”
有人骤然生了气,顾寒生将她左手指握着在手中,捏了捏,“为了规范,这样能想通么?”
顾寒生只轻轻捏了下,却惹来凉纾低声惊叫一声,“……疼。”
“娇气。”他才用多大的力。
闻言,凉纾这才将自己的左手手指递出来,她饱满的食指尖赫然有一道小小的伤口,男人拧了眉,“怎么弄的?”
她将自己的手抽回去,背在身后,“昨晚切菜切的。”
也怪她不熟练,凉纾不会做饭做菜,梅姨妈也从不让她做饭,这方面,她确实被梅姨妈养的娇气。
过了一晚上没处理伤口,伤口有些开缝,周围的皮肤红红的。
顾寒生要去拿创可贴,被凉纾阻止,“都快好了,不用这么麻烦。”
拗不过她,这事儿作罢。
后半程,凉纾只盯着他看,他说她就听,他剪她就看着,偶尔他兴致来了,也将剪刀给她让她自己发挥。
但结果,挺一般。
也不知道在花房磨蹭了多久,直到曲桉过来提醒他们,“先生,已经十点半了。”
顾寒生这才恍然,拿过一旁的帕子递给凉纾,自己也开始善后擦手。
等都收拾好,他顺势牵了凉纾的右手放在往外头走,一边说,“去楼上收拾一下,等会儿我们要出门。”
出门?
这让凉纾有些意外,她问,“我们去哪儿?”
“等会儿就知道了。”
路过长廊时,顾寒生还算心细眼尖,看到了地上的刺,当即眉头就皱紧了,一路带着凉纾走到这边大厅。
齐真这时恰好捧着一大捧鲜花从前头路过,顾寒生将她叫住。
“先生,”她看了凉纾一眼,“太太。”
“这花拿去哪儿的?”
齐真笑了笑,随即说,“这是新鲜的月季,长得极好,刚刚得了曲桉的首肯,说给您插在卧室里,好看又喜庆,”顿了顿,她又加了一句,“我想,太太肯定也会很喜欢的。”
她手中的月季,红的粉的凑合在一起,确实好看。
凉纾点点头,“嗯,好看。”
但顾寒生脸上并未有任何愉悦的表情,目光从那开的娇艳的月季上挪开,随即道,“我和太太的卧室里不用摆任何花束,这花也拿走。”
齐真一怔,随即低下头,“知道了。”
顾寒生又说,“花房门口那段长廊,掉了花刺,记得打扫干净。”
话音刚落,齐真脸色微变,牙齿咬着唇,“想来是刚刚大家搬花的时候掉的,您和太太,都没事吧?”
男人侧头看了眼凉纾,凉纾摇摇头,顾寒生便一言不发牵着她往楼梯口去了。
过了会儿,凉纾问,“那花我瞧着挺好看的,你的卧室太简约硬朗了,摆点儿花装饰一下也好呢。”
但顾寒生却说,“没这个必要,你喜欢的话,其它地方可以让她们多摆点儿。”
“也不是很喜欢。”凉纾扁扁嘴。
凉纾不懂这些,但顾寒生知道。
月季花香浓郁,气味浓郁之后,会使身体差、体质虚弱的人感到胸闷不适,甚至喘不过气。
而卧室里放这东西,更是大忌。
凉纾不知道今天什么场合,随手按照自己的喜好拿了两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比划,拿出去问顾寒生。
已然穿戴的男人这个时候正站在落地窗前打电话,身形挺拔,单手插在裤袋里,微微一个低头都能看到他性感的喉结和线条完美的侧脸。
男色终究是男色,有足够诱惑人的资本。
顾寒生已经看到她了,朝她招手,凉纾拿着衣服走过去,到他面前时,男人刚刚收了线。
“等会儿是什么场合?还是我们就出去吃个饭?”
他们的婚姻是什么性质,凉纾很清楚。
所以她不认为她能跨入顾寒生的生活和交际圈里去,可两人既然结合了,有些场合自然不可避免,这点凉纾很清楚。
顾寒生摇摇头,伸手将她怀中抱着的衣服接过来,随后朝衣帽间走去,“简单大方就行,不用太刻意。”
她上了妆,妆容还算克制,没涂口红。
本着简单大方这两个要点,凉纾涂了一个偏裸色系的口红,然后顾寒生已经将衣服给她挑出来了。
内里是白色毛衣加略长的毛线裙,外头是一件简单A字版的军绿呢大衣。
只是临出门时,顾寒生手上还拿着一件厚厚的女版长款羽绒服,她疑惑地看着,下一秒,顾寒生就将羽绒服罩在她身上,“外头冷,这个路上穿。”
凉纾有些抗拒,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算是无声的抗议。
“怎么了?”偏偏这男人还明知故问。
她将身上的羽绒服脱下来,递给他,“不穿这个,还没冷到这个时候。”
况且,就算是虞城最冷的时候,她也没有穿过什么羽绒服。
这玩意儿最累赘最不显身材了。
顾寒生接过,说,“只在外头穿,等进了屋就换别的,这样也不行?”
凉纾不想浪费时间,坚定地摇头,“等天再冷点儿。”
“太太,先生也是为了您好,虞城向来冷,天气预报说,可能再过一周就要下雪了。”
最后还是顾寒生妥协了。
今日是顾寒生开车,凉纾坐在副驾驶,半路上还是没忍住好奇,问,“我们到底去哪儿?你是高高在上的至臻集团董事长,等下我给你丢脸了,你不要怪我。”
男人熟练地打着方向盘,目光看向前方,“不是什么吃人的地方,出糗犯错都没问题。”
凉纾靠在侧头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风景,“那就好。”
十一点半左右。
路虎缓缓驶入略有历史感的老旧雕花大门,早前就有人过来迎接,给他开车门,“先生,您可算是回来了,老太太念您念了好久了,听说昨儿晚上都没休息好。”
这没休息好的原因是什么,顾寒生心里门儿清着。
但面上却只笑,问,“怎么会没休息好?”
女佣摇摇头,“不知道呢,等会儿您亲自去问问吧。”
说着她正要去开副驾驶的门,却被顾寒生制止了,他先绕到后备箱,指着里面的东西说,“这几样你找人来搬进屋里去,都是景少爷送给老太太的礼物,搬的时候小心些。”
都安排完,顾寒生这才朝副驾驶去。
凉纾晚上没睡好,上车没多久就睡过去了,这会儿也还没醒。
顾寒生也没惯着她,直接了当地打开了车门,冷风灌进来,倚着靠背安睡的女人猛地就清醒了。
她还茫然着,甩甩脑袋,就看到站在车门边的男人。
像是在某个地方的露天停车坪,周围是一些精致的景观,但因为是冬季,景色难免都有了萧条之感。
虞城不是南方城市,这个季节除了松柏基本上看不到什么常青的植物了。
但这样的景都它自己的妙处,光秃秃的梧桐树,向天而生的枝丫狰狞摇展,也甚是好看。
可这些都蒙蔽不了凉纾,她看着近处那座东西结合看不清整体面貌的建筑,心头一紧,侧头就朝男人看去,“这是哪儿?”
顾寒生朝她伸手,将她从车上拉下来,唇角有着最温暖的笑,“顾宅。”
顾宅两个字,顾名思义。
凉纾不笨,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但这完全出乎她意料。
当下尽管已经知道这里住的是谁,也知道他们来这里的目的,可是凉纾就是忍不住问,“我们来干什么?”
男人大掌握着她的手,沿着旁边的卵石小道朝那道中式的月洞门走去,嗓音沉着,“来见见母亲。”
来见见母亲。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由顾寒生的嘴里说出来,沾染了无尽的暖意。
但却像在凉纾平静无波的心里砸下一颗巨石,瞬间泛起惊涛的波澜。
听他说完,凉纾便不愿意继续走了,脚步踟蹰。
男人察觉到她的迟疑,低头看着她,“怕了?”
凉纾绷着脸,低头看着地上错落有序排列紧张的鹅卵石,嗓音沙哑的很,“你之前不是说过不会带我来见你们家老太太吗?”
“我什么时候有说过?”顾寒生浓黑的俊美皱紧。
“之前,我说我不会带你去见我姨妈,你也说不会带我来见顾老太太。”
听到她这话,顾寒生带着她继续往前走,凉纾想把手抽出来,但是没办法,这男人握的紧,不是她能撼动的。
只是,她的脚步很慢。
旁边陆陆续续有一些佣人在搬东西,都这宅子里的人,对顾寒生没什么好奇的,那些目光基本上都交织在她身上。
这种感觉让凉纾很恐慌。
耳边,顾寒生驳了她的话,“你再好好想一想。”
她走的慢,顾寒生就配合着她的步伐,也跟着放慢脚步。
凉纾一直盯着地面,似乎是在回想。
【那你会带我去见顾老太太吗?】
【你说呢?】
凉纾咬牙,指甲在他手心掐了掐,闷闷地道,“我没有见过长辈的经验。”
“都是第一次结婚,我们都没有,嗯?”
“……”
记忆中长辈给予的温暖已经需要追溯了,凉纾基本上从未感受过来自家庭长辈的温暖。
转眼间,两人已经进了前院的小花园。
这季节冷,这一片透露出来的景色,依旧只有萧瑟两个字。
但是看的出来,就算失了其它的季节才有色彩,但这些景色依旧好看。
自然变化没人能阻止,如同女人,皮相都会老,唯有内在会永存。
凉纾期期艾艾,站立不安,“你们家老太太是个什么样性子的人?”
顾寒生并不直白地回她这个问题,而是说,“等会儿就知道了。”
……
来开门的是女管家梁清。
梁清一眼就看见了站在顾寒生身边的女孩子,先冲她露出一抹微笑,然后才忙说,“可盼了你们好久了。”
你们……
凉纾捕捉到这两个字眼,朝顾寒生投去疑惑的目光。
顾寒生先是喊了声清姨,手指悄悄点点凉纾的手心,“这是顾宅的管家,也是我们的亲人,清姨。”
凉纾也跟着就喊了一声清姨。
“清姨,这是阿纾。”
梁清连连点头,握着凉纾的手,笑容温暖,“可算是等到这一天了。”
外头风大,气温又低,也不是叙话的地方。
顾寒生进门就替凉纾脱了她身上的外套,然后连同自己的外套一起交给梁清,梁清将两人的装束拿给佣人后,接过茶才说,“老太太刚刚听说你们来了,这又是快到饭点的时间,现在去酒窖选酒去了,我说我去她都不肯,非要选一个自己非常满意的。”
梁清见凉纾脱了外套就显得单薄的身子,早在他们进门时就吩咐了佣人去拿一件披肩过来,这会儿佣人送过来了。
见凉纾正端着茶杯小口小口地抿着茶水,便将披肩放到一边,看着凉纾,“阿纾,你别紧张,老太太和我都是很好相与的人。”
顾寒生唇角抿出一抹极淡的弧度,从凉纾手中拿过杯子放下,只听她摇头说,“清姨,我……不紧张,不紧张的。”
小丫头第一次见家长,嘴上说着不紧张,但是喝茶时微微发抖的手跟额头上的薄汗早就已经泄露了她心里的真实想法。
顾寒生大概想跟凉纾说些什么,梁清寻了个借口说去看看温明庭,这就将空间腾出来给他们了。
这厢,温明庭刚刚提了半篮子的葡萄酒从酒窖里出来,梁清刚刚好过来,温明庭连冷都顾不上了,过来就问,“他们到了吗?”
梁清点头,“到了到了,在客厅呢。”
“怎么样?”
“嗯,寒生眼光不错,是个模样极出色、性子也温柔安静的女孩子。”
温明庭这才笑,脚下步子迈开,没两分钟就挪到客厅来了。
梁清离开一会儿,顾寒生刚刚拿了纸巾将凉纾额头上的汗擦了,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就又响起了,凉纾顿时脊背挺直,看了一眼顾寒生。
男人大掌安抚似地拍拍她的手背,“别紧张。”
凉纾没有这方面的经验,相反的有了陆家的前车之鉴,她对豪门家族里婆婆的印象都不太好。
或是穿金戴银满面贵气的样子、或是言语尖酸刻薄轻蔑的样子、再或者就是表面带笑暗地里藏刀的样子。
但温明庭出乎凉纾的意料。
早前在见到梁清时她对温明庭已经改观了不少,应该是没有架子的豪门女主人。
但实际上,温明庭比凉纾后来想像中的还要好。
顾寒生朝温明庭介绍凉纾,“妈,这是阿纾,您的儿媳。”
要是搁一般家庭,不说有钱人家了,就是寻常人家,儿子和人领证结婚不告知父母都属大不对了,更别提顾寒生这等家庭了。
但是温明庭脸上并无多少责怪的意思,她拉着凉纾的手,言语之间难掩激动之色,“梁清说的对,可算是给我等到了。”
凉纾还有些不习惯,她看了顾寒生一眼,很不好意思地对温明庭说,“妈,我们前些日子领证的时候没来得及告诉您,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温明庭拍拍她的手,“要说错那也是顾寒生的错,你能有什么错?”
说完,温明庭瞪了顾寒生一眼。
顾寒生拿过一旁梁清早就准备好的披肩给凉纾披上,“都是我的错,到饭点了,咱们边吃边聊。”
温明庭反应过来,“对对对,肚子饿了吧,咱们吃饭去。”
看得出来,温明庭是极喜欢凉纾的,拉了她的手就不愿意放开,“我拿了好酒出来,刚醒上,等会儿你尝尝,你清姨的厨艺好,你等会儿也尝尝。”
凉纾一路点头回应,等走到餐厅落座后,眼底竟微微泛起了泪光。
顾寒生看在眼里,趁着温明庭跟梁清一起去厨房的间隙,他右手臂搭在凉纾身后的椅背上,低头去看她,“怎么了?别有压力。”
她抬手按了按眼角,鼻头有些酸,但人是镇定的,“你从来都没说你们家老太太原来这么好。”
顾寒生伸手摸了摸她发顶,才失笑道,“这种事情,不是说说就行的,得自己感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