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妈瞪了江九诚一眼,又看着凉纾,脸色有些不好,吊着细长的眉,仍旧指着门的方向,“你给我滚出去,以后别进我这道门!”
“翩翩……”江九诚走过去。
凉纾指甲抵着手心,她看向梅姨妈,抿唇笑了笑,“姨妈,我结婚了,你不开心吗?”
跟顾寒生的事公开了有大半个月,梅姨妈肯定早就知道了,却一直不曾找过她。
然而,梅姨妈还未开口说话,江九诚便抢先一步道:“你这个白眼狼,你跟有钱人结婚了,住进大房子里,每天进出都有司机接送,还有钱逛高级商场,那么你怎么不给我跟翩翩也买个大房子呢?”
越说江九诚越觉得自己很有理,他上前一步,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凉纾啊凉纾,做人不能太忘本,你怎么能光顾着自己享福呢?”
这时,凉纾还未开口,站在卧室门口的梅姨妈冷的像箭一样的目光骤然向江九诚射过来,“那样的福你要享就自己享去,我有话跟她说,你给我出去!”
“……”江九诚满脸错愕,不可置信地盯着梅姨妈。
梅姨妈又一个眼刀横过来,江九诚缩了缩脖子,转身慢吞吞地往外面走。
走了几步,他倏然又回头看着梅姨妈,小声地提醒她:“你好好说,我那边还欠着钱呢。”
随着房门被带上的声音响起,凉纾垂眸,将包搁在一边桌上。
随后又在梅姨妈的目光中拖了一把掉红漆的圆凳子坐下。
“哼,”身旁传来梅姨妈轻讽的哼声,她依旧倚在门框上盯着她,语气十分刻薄冷漠,“我这里庙脏庙小,恐怕容不下顾太太,更怕脏了顾太太的千金之躯。”
凉纾对这话什么表情都没有,像是已经习惯了。
她动作一顿,抿唇,照样在那张凳子上坐下。
风吹着一边的窗帘哗哗作响,外头街市上的喧闹声也显得更大了些。
凉纾微微仰头看着梅姨妈,两人对视好几秒,凉纾忽地问她,“姨妈,你恨我吗?”
“我巴不得当初遇不到你!”
她笑笑,一边摇头一边说,“那就是不恨了。”
凉纾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她眼睛有些失去焦距,像是在沉思,过了两秒,她她开口,“如果那个晚上你没遇到我,没将我捡回家,那很可能在陆家门口被碾成碎肉的人是我。”
“我真情愿你死了好!”梅姨妈冷嘲,“这些年你一直跟在我身边,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我千叮咛万嘱咐,你看看你如今都做了什么?”
“难道我跟有钱人结婚,真的让您这么抵触吗?”凉纾问她。
梅姨妈只瞪着她,并未开口说话。
凉纾睁着眸很平静地看着梅姨妈,“姨妈,难道走您的老路,找一个江九诚那样的男人才是您在心里给我筹划的人生?我不能跟有钱人结婚吗?”
“你就是这么想我的?”梅姨妈看着她,瘦削却依旧风情的脸上的带着讥诮。
凉纾一顿,搁在膝盖上的手指攥紧,面上却微微一笑,“那为何我跟顾寒生结婚您这么生气?我不能成为顾太太吗?”
顿了顿,她继续道,“江九诚说的挺有道理,我嫁给了有钱人,不管对方对我如何,起码金钱上不会亏待我,这样不是也能变相改变你们的生活,姨妈,您怎么就想不通呢?”
“我梅姨妈还没丧心病狂到这种卖人的地步,别把我说的这么肮脏恶心!”
闻言,凉纾脸上却挂了些笑容,攥紧的手指也缓缓松开。
凉纾挑挑眉,“那您为何如此……姨妈你仇富吗?”
梅姨妈裹紧流苏披肩走出来,脚上踩着一双细圆头中跟的凉拖,露出涂着红色甲油的脚趾。
“我是从花柳巷子里走出来的人,我见过的男人比你这辈子过得桥都多,男人有了钱没有几个不飘的,你跟着这些男人有什么好处?”
梅姨妈从她身后绕过去,最后缓缓坐到凉纾对面那张深红色的丝绒沙发里。
虽然上了年纪,脸上能看出来明显的岁月的痕迹,但梅姨妈整个人的姿态是好的。
她穿着那身湖蓝苏绣工艺的旗袍斜坐在沙发里,肩上铺着深紫色流苏离披肩,露出纤瘦的手臂。
凉纾这时候突然联想起了老太太温明庭。
温明庭是大家闺秀,一路走到现在,除了丈夫早逝其他的一切都很完美,有一个孝顺又有能力的儿子。
一辈子居住在环境清幽的闹市桃花源顾家宅子里,享尽了荣华富贵,她是一个优雅温婉的女子。
而梅姨妈一定程度上跟温明庭其实有些像。
只是梅姨妈的人生太过悲壮,她是从烟花之地出来的女人,这一辈子自己经历过多少男人恐怕连她自己也数不清楚。
但到此刻,她还能有如此心态跟体态,凉纾还是打心底里佩服的。
等她晃神完,已经有淡淡的烟味进入凉纾鼻息了。
顾寒生戒烟已久,连带着她也极少闻到烟味。
此刻,凉纾微微皱了眉,看着梅姨妈像一个妖精一样斜坐在沙发上吞云吐雾,她下意识伸手盖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只听梅姨妈又说,“男人就没几个好东西,我这辈子已经完了,不知道被多少人糟蹋过,最后守着江九诚得过且过是我的选择,但是你呢?”
“我不止一次教导你,谨慎谨慎再谨慎,出去不要轻而易举就让那些男人给骗了,但你看看你最后成了什么样子?”
梅姨妈缓缓吐出一口烟圈,满脸嘲讽,“难怪人说女支女能教出好东西来简直是异想天开!”
这话还是刺到了凉纾。
凉纾说,“如果我说我跟顾寒生相处得还不错呢?”
“还不错?”梅姨妈看着她。
凉纾想了想,又点头,“嗯,毕竟我不是被他公开承认了么?”
梅姨妈一把扔了手中的烟头,声音依旧不疾不徐,“你看到的只是那些有钱人愿意让你看到的,顾寒生接受你,对你不错……你保证顾家也是这样的?”
顾家……想到温明庭,凉纾黯淡了眸。
可眼下,凉纾不想梅姨妈这幅天下皆醉我独醒的样子。
她说,“顾家不看门楣,不看家世背景,他们都很喜欢我。”
其实凉纾也没说错,初入顾家,温明庭就对她表现出了极大的喜爱。
而此刻,她说完,却没想到梅姨妈直接冷笑,“你说的是哪门子的顾家?”
她倏然站起来,居高临下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凉纾,想发火却又发布出来,最后只得气急败坏地道,“凉纾啊凉纾,你好糊涂啊!”
“你真以为他们家看得上你吗?你是什么人?你是我一个人尽可夫的女支女养出来的孩子,是地下城里中流圈子里跟男人搔首弄姿的交际花,你是从小就没人要的孤儿,你觉得这样的人能高攀他们顾家吗?”
“高攀”两个字梅姨妈咬了很重的音调。
“他们顾家高高在上,家族上下几辈子都不曾跟一个这样恶劣的人沾亲带故,你还指望他们能接受你成为她的儿媳?!”
“啪”。
梅姨妈说着,突然狠狠给了凉纾一巴掌!
她圆睁着眼睛,这模样跟刚刚窝在沙发上抽烟的女子大相径庭,“你怎么不去做梦呢?!”
这一巴掌梅姨妈是用尽了力气的。
凉纾坐在椅子上猝不及防,直接被梅姨妈扇了一个措手不及,身子往旁边一歪,整个人直接从圆凳摔在地上。
凳子因为惯力,也应声倒在地上。
外头门口的江九诚听到里头的声音,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
房子并不隔音,梅姨妈的话江九诚一句一句听的清清楚楚。
他几次想开门冲进去阻止,但都不敢。
可他哪里是怕凉纾出什么事啊,他是怕梅姨妈因为这事跟凉纾闹翻了,若是一气之下再断绝往来,那他们岂不是一分钱都拿不到了?
而现在,里头传来噼里啪来的声音,江九诚终是忍不住了,他伸手拍拍门板,“翩翩,你有话好好说啊,别动怒!”
很快,梅姨妈顺手从桌子上拎了一个被子砸到门上,“你给我滚远点!”
江九诚吓得一抖,又畏畏缩缩地缩了缩脖子,朝走廊阳台的尽头去了。
屋里。
凉纾趴在地上,目光所及之处就是江九诚的拖鞋。
她嘴里含着血沫,嘴角也破了皮,可见梅姨妈这一巴掌扇得有多重。
前一次,她满身是伤地从清晨走进来。
梅姨妈当时又气又恼,但那一巴掌跟现在的比,算不得什么。
凉纾闭了闭眼,将口中的血沫子直接吐在江九诚的鞋子上,随后才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她站直身体,舌尖抵了抵被梅姨妈扇巴掌的地方,疼痛很清晰地传过来,估计用不了多久这个地方就会肿起来。
但此刻凉纾没功夫去管自己的伤口。
她盯着梅姨妈看,“姨妈,在你眼里我真的就是这么不堪的人么?我是您养的,您这么说我,不是把自己也给说进去了么?”
凉纾想笑,但一动嘴唇就痛,于是她便不笑了。
就这么冷着脸,“我以为您至少会站在我这边的,却没想到连您也是这么看我的,都跟网上的那些人一样觉得我凉纾不配是不是?”
梅姨妈脸一偏,看向别处。
而凉纾却眼睛都不曾眨过一下,她抬起右手,伸直了食指戳在自己心脏的位置。
嗓音沙哑,在开口的瞬间已经有眼泪无声地顺着脸颊滚下来,“姨妈,他们随便怎么说我都没关系,因为他们不知道我是怎么一路一路艰难地过来的,他们不知道,所以我可以不在乎,可以不去理会。”
“但是您不一样,我跟您生活了那么久,我是什么样的人您难道不清楚吗?既然清楚,为何还要说那些话?”
凉纾看着梅姨妈,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
她拿手指戳着自己的心窝子,继续道:“姨妈你知道吗?您说那些话无疑就是拿着刀朝我心窝子上捅,捅了一刀还不够,您还要将手都伸进去,然后拿着刀一通乱搅,最后恨不得还要将我的心肝脾脏都扯出来扔到大街上暴晒!”
说完,梅姨妈突然转头看着她,眼泪就在这时骤然滑落。
凉纾闭了闭眼,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嘴唇颤抖,“姨妈,我只是嫁给了一个顾寒生,我真的就有错吗?我真的就要被所有人都唾弃吗?”
梅姨妈倏然心脏倏地一紧,她闭了闭眼,身体却好像突然站不住似的。
她捂着自己心口的位置,随后缓缓扶着桌子坐在凳子上。
那条深紫色的披肩松松垮垮地垂到地上,像突然失去了倚靠一样。
良久。
梅姨妈眼皮打颤,这才哽咽着开口,“你以为是我在贬低你吗?你是我养的,我虽然多数时候都恨不得你死了算了,但我又比无数人都希望你过得好。”
说到这里,梅姨妈看着凉纾,“那个女人来找过我。”
梅姨妈起身去了卧室,没多久她将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放在桌面上。
凉纾跟随她的目光一起看过去,然后看着梅姨妈缓缓按下了播放键。
那是一段音频。
主角是温明庭,配角是梅姨妈。
……
温明庭亲自涉足贝森路,这还是人生中的头一次。
她虽然不曾跟随顾宏经商,但她曾经也系出名门,上流社会人人都有的人脉她也有。
有些事情,除非她不起疑心。
但凡起了疑心,她就不得不去弄个清楚。
因为她从嫁给顾宏的那天起,就在心里发过誓,她温明庭这辈子生是顾家的人,死是顾家的鬼。
任何有对顾家不利的时倾她都应该制止。
梁清那天的话牵扯出来了温明庭的许多思绪。
凉纾跟景行混在一起的事可大可小,但这事往深了想,倒是还蛮值得人深思。
就譬如凉纾嫁给顾寒生没多久,景行就跟顾寒生闹掰了。
这个时间线就很微妙。
又譬如上回顾寒生在牌桌上打了几个阔少,随后带着凉纾回顾宅小住了两天。
那是周五晚上,凉纾被她们两个老人家打趣了一番面子上挂不住,随后她去院子里散步,顾寒生在客厅里陪她喝茶。
难得和寒生一起品茶,温明庭想起前些日子友人赠送的雨前龙井,因为量少所以极为珍贵。
这龙井温明庭便一直舍得自己喝,正好顾寒生在,她准备拿出来让梁清煮了给两人品。
她去拿茶叶,留下梁清跟顾寒生话家常顺便烧水。
温明庭路过偏厅穿过长廊时,见到了站在院里的两人。
景行当时拉着凉纾的手腕,虽然凉纾很快就挣开,但这一幕还是温明庭留下了挺深的印象。
后来结合到梁清的话,温明庭瞬间便明白了。
但这倒不足以让温明庭对凉纾产生什么意见。
她严格算起来,还是一位传统的女人。
儿子结婚,不操办婚礼已经是令她有些不满,最后却连双方家长都不曾互相见过一面。
造成这种局面的很大原因很可能就是凉纾那边的家长根本就没有,或者是两位小辈一直在欺骗她。
当温明庭靠着自己的关系顺藤摸瓜摸到贝森路时,她心里瞬间凉了半截。
贝森路那种地方她纵然没去过,可也听过。
她在知道事情的第二天,网络上爆出来凉纾的事。
站在顾家的角度,她绝对不可能接受一个凉纾那样的儿媳妇。
这种情况绝对不允许!
她把顾寒生叫回来,想着长痛不如短痛,这时候又不得不庆幸还好两人现在还没有孩子,那结束时也能快到斩乱麻。
真要断起来也断的快。
但温明庭怎么都没想到,顾寒生非但不跟凉纾离婚,到最后反而还默认了断绝母子关系这种事。
他是睥睨商界、杀伐果敢的顾寒生,可这么多年来,却从来不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
如今,为了凉纾,母子俩竟闹到了这种地步。
温明庭知道走顾寒生这条路走不通,那么她就只好走另外一条路了。
她来到了贝森路。
来之前温明庭就对贝森路有过一定的了解,这边混乱不堪,不是贫民窟,却比贫民窟还要处于灰色地带。
来时。
她的司机将车停在路边,当时是下午,阳光很好。
温明庭下车,提着包在路边站定。
阳光落在她眼皮上,热度有些灼人。
这边楼层不高,墙皮因为年久失修全是青黑色,还在掉皮。
一楼商铺林立,门口挂着各种老式的Led招牌灯,楼上密密麻麻的是五色的木头格子玻璃窗,外墙壁围着一圈又一圈的电线。
几乎家家户户窗口上都挂着衣服,有些衣服还因为掉在楼下人家的雨棚上因为没法捡,已经变成黑色的垃圾。
旁边风一样地跑过去一群小孩,纯真的欢声笑语传进温明庭的思绪。
她侧头去看,这一群孩子已经跑远了。
至此,虽然这个地方有些脏乱,但温明庭想,它在她心里的印象应该还没有这么差。
只是短短一分钟过后,她回头,远远地看着自己司机追着那群孩子跑。
她摇摇头,拐进了一条巷子,踏上黑漆漆的楼梯。
直到见完那个女支女出来,司机才跟她说刚刚那群孩子把他们的车给划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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