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的除夕,格外难过。
温明庭几乎终日以泪洗面,却也拿顾寒生没有任何办法。
只有身边的人才知道顾寒生一直以来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可以连续很多天都不睡觉,白天工作,晚上就将自己关在书房或是卧室里。
零号公馆的大部分佣人都被辞了。
曲桉每每夜里惊醒过来,看到那座矗立在风雪里没有一丝光亮的别墅就觉得悲伤从心底最深处蔓延上来。
这个时候,她总会点着灯到主楼去,轻手轻脚地上楼,站在主卧门口就可以听里头那似困兽一样的哭声。
压抑又绝望。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凉纾的离开对顾寒生来讲,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曲桉不知道他这个状态还能撑多久,也没人敢劝他。
宅子里老太太连同景遇偷偷将凉纾的骨灰偷了去下葬城郊公墓,顾寒生后来还是晚了一步,他赶到时,新坟已经起好了,有穿着道袍头顶树冠的道士围着墓碑打转。
他们将那碗沾了黑色符纸灰的无根水从墓碑顶淋下,口中念着尘归尘土归土的话,算是将凉纾超度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道士身上,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顾寒生的出现。
温明庭站在坟前,认认真真地看着面前这个没有照片的墓碑,双手合十,闭着眼睛对这座新坟说:“阿纾,你怪我吧,放过寒生,以后不要再纠缠他了,好吗?”
四周除了呼呼的风声再没有别的。
眼泪顺着温明庭的眼角落下,她眼皮颤了颤,继续虔诚道:“阿纾,走吧,从今以后,别再纠缠他,别再出现在他面前,哪怕是梦里——”
别再纠缠他,别再出现他面前,哪怕是梦里……
当顾寒生脑子里闪过这句话时,他身上仅有的理智脱轨了。
白日里,他靠工作麻痹自己,顾氏并没有因为这次的火灾事件或是舆论受到什么制裁,反而发展超越了从前,这都归功于顾寒生。
他白天可以强迫自己不去想她。
但每当到了晚上,思绪就再也忍不住了。
想念像一个看不见底的黑洞,夜深人静时它开始钻出来,像长满触手的藤蔓,伸进人脑子里去,恨不得将它想要的一切都抓出来。
但凉纾连顾寒生梦她这个机会都没给。
哪怕是噩梦。
这么多个日夜,没有人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
兴许,从来就没有过来一说。
说不定到了什么时候,他这个人也就不存在了。
此刻,好像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他不信那些骨灰是凉纾的,但他却相信凉纾的灵魂就一直住在零号公馆。
他们将骨灰放进这个四四方方的坟墓里,再盖上棺,埋上土,他们把凉纾的灵魂也关在里头了。
顾寒生似乎能听到阿纾喊救命的声音。
就好像她在那场大火里一样煎熬。
顾寒生脚底像被灌了铅一样重,他每迈动一步,心脏就痛上一分,直到他站在温明庭背后。
周围的人都没说话,兴许是气氛太压抑了,没人敢说话。
顾寒生眼皮一动,泪水从干涩的眼眶里滚落,他哑着嗓音对温明庭的背影无奈地道:“妈,您一定要这么残忍么?”
温明庭浑身重重一颤,慢慢睁眼眼睛,再慢慢转身。
“你知道我多自责吗?您想要我跟她的离婚证,我答应你,在民政局那个晚上,她穿的很少手上被冻得长了一个小小的冻疮,我知道她很冷,但我没管她。”
顿了顿,顾寒生用方才的语调继续:“您知道别墅着火的时候,里面的温度有多高么?红外线摄像头里,火光冲天,映得整个画面都是红色的,而阿纾就在里面,我也没管她。”
风很大,城郊的温度很低,本来歇了大半天的天气,现在隐隐又有了下雪的迹象。
顾寒生朝前一步,站到温明庭身边,手掌贴在冰冷的墓碑上,他低头看着墓碑上那几个字,低垂的眸中闪过凉薄的笑,他说:“而现在,您将她困在这地下三尺地里沉睡,我又怎么可能在这地上两米空气里行走呢。”
他讲的很平淡。
平淡到语气连任起伏都没有。
但正是这样,温明庭才一脸震惊又绝望地看着他,她眼泪大把大把地往下掉,要不是被身后的梁清及时扶着,说不定都要跌到地上去。
刚刚挖好的新坟,周围的土都还是松的。
顾寒生当着众人的面将那些拜访整齐的香案贡品全都踢了毁了,伸手再次去扳墓碑时被景遇制止。
景遇拧眉看着他,“寒生,你干什么?庭姨做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你,你何苦要浪费她一片苦心?”
“苦心?”顾寒生嘴角勾着意味不明的弧度,“景遇,刀没有割过你的肉,你没资格说这话。”
“但她已经死了,佛理上讲究因果循环,你一直困着她,让她没办法好好投胎,怎么开启她的下辈子?死了的人就应该入土为安,这才符合天理伦常。”
顾寒生不想听景遇废话。
人是永远无法对他人的心情感同身受的。
好比凉纾走了。
对多数人来讲,可能只是这世界上从此少了一个人。
在很多人眼里,他顾寒生只是死了一任太太,自然还有下一任下下任补上,他是顾寒生,他身边不缺女人,更不缺顾太太。
可对凉纾来说呢,她就彻底消失在这这个世界了。
人死了就是再也没了,再也见不到了。
往后的很多年里直到他死,他都再见不到她的样子,也再听不到她的声音,从此,这个人就彻彻底底地消失了。
而这些人都不明白凉纾这个人对他顾寒生来讲意味着什么。
往后余生,凉纾这个名字只能出现在回忆里……
顾寒生一想到这些,就觉得浑身都在痛。
他从刚开始对她的“感兴趣”到如今的“深陷泥淖”似乎只印证了那一句话无厘头的话: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而这些人,他们都是不明白的。
……
那些道士都走了。
属于落荒而逃的那挂,因为害怕接下来的场面他们收拾不了,未经得同意就超度亡魂,这是大不敬,他们都怕会有报应报到自己身上。
其实顾寒生不敢对温明庭怎么样。
所以最后他将景遇给揍了。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敢上去劝。
景遇不是顾寒生的对手,顾寒生抓着他的衣领一拳又一拳地砸在景遇脸上时,他没有丝毫手软。
温明庭在一旁泣不成声,她看着鲜红的血从景遇鼻子和嘴唇里溢出,染红了积着雪的地面。
她后悔了。
顾家门风和顾寒生这个人比起来,前者其实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如果连顾寒生都没有了,那顾家也就跟着没了。
人活一世,总要经历些什么才能大彻大悟。
但温明庭这个大彻大悟来的太晚也来的太令人悲伤,这中间横亘着凉纾的命。
她上去拉住顾寒生,像一出闹剧终于要演到收尾的地方,她哭着说:“我再也不逼你了,等我百年之后我下去向她道歉,我祈求她原谅我,以后你结不结婚娶不娶妻都没关系,寒生,妈现在只希望你好好活着。”
顾寒生住了手。
景遇躺在地上,睁着眼睛看着天上,突然之间也生出一种不想活了的心思。
他被一个女人玩弄于鼓掌,还丢了心,这等丢人的事情,说出去都没人信。
而看顾寒生如今的状态,景遇觉得,爱情这东西比毒药还狠辣。
它要想摧毁一个人,简直太容易了。
后来是救护车过来将景遇拉走的。
本来大家以为事情到这里也就了了,但谁都没有想到,顾寒生会半夜过来挖坟。
风声呼啸的夜晚,那声音扯着光秃秃的矮树丛,像鬼魅。
季沉在一旁给他举着伞,全程静默。
至此,他已经不会再开口去劝顾寒生什么,因为他跟了顾寒生这么久,从未见过他有这样疯狂的时刻,更因为,他活了快三十年这段人生里,也没有见过如此疯狂的人。
季沉举着伞,但思绪已经飘远了,他是不太能理解顾寒生这类人。
他们头脑发达,所以行事作风难免异于常人,他倒是想看看老板最后能疯到什么地步,是让世界先毁灭他,还是最后由世界来毁灭他。
挖坟这个工作并不轻松。
下午刚起的新坟,因为在下雪,气温很低,土层很快就被冻住了。
靠顾寒生这样,是没有办法挖开的。
季沉看到他后来扔了铁锹,赤手去刨土,冰渣子混着泥土陷进他指甲里,直到十指被摸出了血也没弄出个名堂来。
第二天早上的例行会议上。
端坐在椭圆形会议桌上的众人都清晰地看到了顾寒生血迹凝固的十指跟手指上还未被洗干净的泥土。
会议从头到尾,除了台上战战兢兢汇报的人的声音,再没有别的。
整场会议下来,众人的目光几乎都被顾寒生吸引了过去,而顾寒生一直低着头,似乎是在假寐,又似乎是在沉思,但到底他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
后来会议结束,众人都在季沉的招呼下离开了,留下了顾寒生一人。
再后来,保洁进去打扫卫生。
看到某个座位底下有点点水渍,还以为是杯子里的水洒了,但这个座位上的茶还保持着最初端上来的模样,压根就没被人喝过一口。
保洁想不懂,摇摇头,一甩拖把将那些痕迹给抹了。
时秘书去总裁办送完资料,她凝神屏气,接过顾寒生签完字的文件招呼也不想打准备转身就走。
但是顾寒生签完字抬起头来并没有第一时间将文件递给她,他的视线好像穿过了时倾,落在她身后的区域。
但仅仅只是几秒后,顾寒生将文件给了时倾。
时倾转身离开时被顾寒生叫住,她回头,嘴角努力想扯出一点儿笑容,但发现做不到,于是作罢,低头叫了一声顾先生。
顾寒生指着她背后的沙发区问时倾,“你觉得这里能出现幻觉吗?”
时倾脊背发凉,她手指掐着文件夹硬硬的壳子,随后摇了摇头。
出了办公室。
时倾直奔季沉的办公室。
“季特助!”
季沉正在会见客户,没想到时倾会突然闯进来,他眉头一拧,时倾会意,忙转身出去了。
半小时后,秘书室的人送这个客户离开。
时倾直接冲到季沉面前,她抚着自己的胸口,惊魂未定的样子说,“顾先生这些天都在干什么?”
季沉看着她,不说话。
时倾双手交叉抱着,搓了搓自己的双臂,说,“我听我办公室的小秘书们说,顾先生每天早上来雷打不动的两杯黑咖啡,下午也是,这人是要干嘛啊?”
她摇摇头,说,“太太去世,顾先生没给她办一个像样的葬礼,连网络上那些对她的诋毁也没澄清过,现在我出去偶尔还能在一些茶楼咖啡厅听到那些喷子嘴碎太太呢。”
书里说的好,未知全貌,不予置评。
每每时倾都想冲上去给那些嚼舌根子的人一人一个大耳巴子,但每次她都忍住了。
顾寒生都不在意,她一个当秘书的,又是何必。
只是偶尔会为凉纾感到不值。
时倾的话,季沉不是答不上来。
是他不敢答。
他能跟时倾说,你眼中穿着西装抽着手卷烟丝每天喝好几倍黑咖啡续命的顾先生是个一到了晚上就去城郊公墓的挖坟的人么?
当然不能这么说。
季沉只说:“别管顾先生的事,做好自己的足够。”
顾寒生断断续续挖了一周,季沉刚开始很不理解这个行为,但到了后来,他仿佛瞬间就明白了。
他不是不让凉纾入土为安。
顾先生只是怕他们不好好对待她。
他将骨灰盒拿出来,用帕子擦干净上面已经干涸的泥,然后重新将盒子放了回去,盖上棺盖,重新埋土。
做完这一切,天边几近破晓。
远处山峦起伏,和天空相连处泛着蟹壳青,今天看起来是个好天气。
下山的路上,季沉将顾寒生的外套递给他,顾寒生将外套挽在臂弯,一边朝山下走一边对季沉吩咐:“对外发律师函公告,对象是包括但不仅限于这些日子在网络上诋毁顾寒生太太的人,一个一个地发,账一笔一笔地算。”
“另外,叫公关部起草文书,发布声明,我跟阿纾从未离婚,她更没有如大众所说的死了。”
“记者会就不开了,网络上有任何跳脚或是不满的声音,一律不留痕迹地处理了,钱顾氏砸的起,看某些人是选择夹着尾巴好好做人别量还是选择永久被封口,任何选择我方都尊重且欢迎。”
季沉将每个字都听清楚了。
每句话拆开来,他都能理解。
但合在一起他倒反而不懂了,顾寒生这摆明了是只手遮天,颠倒是非黑白。
上了车,季沉终是没忍住,问:“先生,您……我知道有些话不该说,可太太确实已经……”
后座,冷风争先恐后地往车厢里面灌,顾寒生眼皮都没抬一下,说,“阿纾她没死。”
他总觉得她没死。
往后的几十年,就算他找不到她,那她也可以一直活在他心里。
车子启动,顾寒生打开眼皮,他朝雾蒙蒙的山上看去,某些新坟的长明灯还在风雪里亮着。
他对前座的季沉说,“找时间将阿云也带过来,就葬在她旁边吧。”
“是。”季沉颔首。
早上七点多八点不到的光景。
正是上班族穿梭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之间的时候,寒冷的街头,路人形色匆忙;嘈杂的咖啡店,人声鼎沸;拥挤的地铁站,人潮翻涌。
正式新的一天开启的时候。
几乎所有人手机里的新闻娱乐软件都炸了。
顾氏连发好几条官方文书,置顶的那条是关于他跟凉纾的婚姻状况以及凉纾的死亡状况的叙述。
里面透露出来的内容,完全颠覆了大家脑中建立起来的固有印象。
还令人震惊的是,顾氏的代理律师团队,一连艾特了几百个社交账号,并做了说明,说顾氏律师团队分别给这些人发了律师函,并且放话称,查出这些人现实生活的身份不是什么困难的事,希望这些人好自为之。
不过,艾特的这些账号本人就算他们改过自新也没用了,一样要负法律责任。
但顾氏发表的声明是一回事,网民们最后怎么看还是另外一回事。
这个版本不是他们想看到的,所以茶余饭后,大家话题之间讨论的还是之前那个版本。
……
这是温明庭这么多年来,过得最难的一个除夕了。
距离凉纾去世一个月。
从城郊公墓回来后,温明庭再没离开过顾家宅子一步,整日里就吃斋念佛,再不闻外界的任何事。
但这日到了除夕,她心里还是存了希望想跟顾寒生一起过。
梁清给顾寒生打电话,委婉地表达了老太太想跟他一起吃年夜饭的想法。
顾寒生在电话那头沉吟片刻,还是应了。
他这些日子都忙。
是实实在在的忙。
所以晚上来时,便有些晚了。
厨师重新将汤端到厨房里去热了一遍端出来,顾寒生刚好洗好手从洗手间出来。
摆着三副碗筷,梁清跟温明庭坐在一边,他坐在她们对面。
梁清见他从洗手间出来,忙招呼他过来。
顾寒生看了一眼餐桌,平静地转身去了一趟厨房,出来时,他手里多了一副餐具。
温明庭看着他,仅仅过了一会儿她就低下头去,鼻头一酸,眼泪一颗一颗地砸在地上。
只见顾寒生将这幅餐具放在自己旁边,然后很平静地当着温明庭和梁清的面将汤盛在汤碗里,又夹了些菜放进盘子里,这才拿起自己的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