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国街头,凉纾抱着凉玖玖走的很快。
身后,一直有一位男子不紧不慢地跟着,他五官立体,眸子深邃,但整个表情看起来就是有些奇怪,悲壮中含着痛苦,痛苦中又夹杂着劫后余生。
凉纾只在抱起凉玖玖时跟他有过仅仅一秒的对视,随后便转身就走。
凉玖玖趴在她肩头,一直看着那个看起来有些可怜的叔叔,他背后是自己上了三个月钢琴课的地方。
玖玖问凉纾,“阿纾不是还要去向老师要多交的学费吗?还有我的书包——”
“不要了。”
凉纾的车停在这边相对寂静的一条街上,需要走个十来分钟,穿过两条街区,再转个弯就到了。
玖玖抬头时,发现他还跟着她们。
她搂紧凉纾的脖子,表情很疑惑,“阿纾,那个叔叔还跟着我们。”
后车门打开,凉纾将她放进安全椅里,一边给她寄安全带,一边说,“咱们以后能别跟陌生人说话,更别让陌生人碰你,可以吗?”
玖玖皱了皱鼻子,她有些委屈,便说,“我……只是看他很可怜。”
“那我再加一条,也别同情心泛滥,好吗?”凉纾姿态跟早上的时候差不多,她一手撑着门框一手撑着车门,弯着腰,目光稍微倾斜,瞥到距离车子几米处站着的男人。
凉玖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当然,她的视线被挡住了一大半,只能稍微看到他褶皱了的衬衣。
凉纾说,“你觉得他可怜?”
玖玖点点头。
“他身上那件衬衣,七十五万福林,等于你妈妈两个月的工资……还有那块表,折算成人民币是——”
凉玖玖扁扁嘴,一副要哭了的样子,她小声地打断凉纾的话,“阿纾你别说了。”
“那现在还觉得他可怜吗?”
玖玖朝外头睨了眼,还是想下意识点头,却在点头一半的时候立马摇头,“不觉得了。”
凉纾摸摸她的头,勾勾唇,“行,那咱们回家。”
她关上后车门,看也不看站在前方的人一眼,打开驾驶室坐进去。
车子发动,她抬头看到了站在车头前方的男人。
他只盯着车里的她看。
凉纾鸣笛两声,对方并未任何反应。
她眼睛眯了眯,慢慢踩了油门,但就站在几米开外的顾寒生并没有要走开的意思。
凉玖玖看到前方还站着人,正疑惑着,却见车子飞快地朝那个叔叔开去,她大惊地伸出小手捂住嘴唇,惊声提醒凉纾,“妈妈——”
顾寒生看着那辆朝自己开过来的车,他没有任何反应。
他目光里只有她。
他不信她会就这么开车撞死他。
最后,他低头看着距离自己膝盖只有短短几公分的保险杠,眸光闪了闪,唇角绽放出点点弧度。
很快,车门被重重关上的声音传来。
他看着她朝他走来。
背后是阳光穿过树叶投下来的零碎光影,落在她身上的每一处光点都恰到好处,有些像电影里的场景。
而她脸上的表情,就算是漠然,是愤怒,那也是生动鲜活的。
他曾经想象过死后跟她再相遇的场景。
都没有此刻这么好。
这样,真是太好了,顾寒生想。
她说了什么,顾寒生一律都听不见,他只湿润着眼眶盯着她,像即将缺水干涸的鱼终于得到了他的水。
他嘶哑着声音叫她的名字:阿纾。
凉纾眉头拧起,再度重复了一边刚才的话,“能让开吗?顾先生。”
这思绪将他拉回来。
他喉结滚了滚,去够她的手,被她避开,他眼神闪了下,表情有些受伤,但还是看向她,“顾太太……”
凉纾笑了笑,脸色倒是很平静,她打断他的话,“我们离婚了的。”
她看到他眼里蒙着一层水雾一样的东西,又淡淡地补充了一句:“早在五年前。”
他静默地立着,看向她的眼神有些恍惚。
离婚了吗?
他启唇,嗓音就是嘶哑的,“顾太太……”
凉纾有些无奈,她拧眉闭了闭眼,睁开时那么点儿愤怒的情绪已经没有了,如今只剩下平静,她说,“如果如今跟你沟通什么话都非要重复两边你才听得懂,那行,你听好,顾先生,我跟你,我们五年前就离婚了。”
她身体微微往旁边倾斜了些,倚靠着车头,“如果你是因为以为我死在那场大火里而觉得愧疚的话,那大可不必,那天晚上是我主动过去的,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也不需要有任何负担。”
这些话语调平缓,几乎没有什么起伏。
可偏偏是这样的她,让顾寒生从心底里逐渐升腾起无力感。
恨着怨着一个人,那仍旧是一种感情。
如今这样的,那便真的是陌路了。
不过没关系,已经早就超过顾寒生想象中的情景了,她如今健健康康地活着,他们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这已经上天给他的恩赐了。
顾寒生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目光触及到那个努力从车后座将脑袋探到前座来的小脑袋,他眼神顿时软了很多,“刚刚怎么走那么快?玖玖……”
“对,玖玖她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她不是你的女儿,顾先生不要误会了。”凉纾说。
但对于顾寒生来讲,她口中的是和不是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资料上说的凉玖玖是四岁,加上她身体不好,看起来虽然古灵精怪,但其实还要比同龄的孩子都瘦弱些。
凉玖玖刚生下来的时候,很健康,很标准的斤两数。
沈璐孕期的时候过得很好,玖玖出生后那两三个月也被喂养的极好,若是没有后来的那些变故,玖玖的身体会比现在更好。
但她们来布达佩斯的第一年,才三个月大的孩子就断了母乳,只能喝奶粉,她一开始没有适应,不喝,整日整日地哭。
后来时间长了,才能勉强吃的进一些东西。
凉纾那个时候状态也不好,每日照顾孩子几乎耗去了所有的心神。
那两年,是极其艰难的两年。
如果不是有莫相思,凉纾想,她不一定能撑得过来。
如今的她见到顾寒生为什么能如此的风轻云淡呢?
阿云将她从大火里救出来,她是大难不死。
而在布达佩斯度过的那两年,她是劫后余生。
劫后余生,那么从前的一切,无论人还是事,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顾寒生对上车里那双亮晶晶的眼睛,随后又将目光落到女人脸上,眼皮动了动,语气哽咽,“她……很可爱。”
“谢谢。”凉纾唇角稍微扯出了一些弧度。
她看着男人眼底的青灰色跟眼眶中充斥着的红血丝,眼窝深邃,那双眸有着水光的痕迹,却依旧幽暗深邃,但面庞轮廓线条十分清晰,也瘦削得厉害。
凉纾说,“顾先生,不管你是以什么目的来这里,我的态度都足够清晰,咱们桥归桥,路归路,我没死,你也没错,顶多就是当初咱们不合适而已,我都想开了,希望你也想开一些,以后你照旧可以过你鲜衣怒马的生活。”
对于顾寒生来讲,她的话是穿肠的毒药,从耳朵里进入肺腑,侵蚀着他的骨髓。
又像是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好像利箭,他每听一个,就会在他心脏上扎一下。
痛吗?
是痛的。
但痛的时候又伴随着快慰,如此真实又生动的阿纾,让他太感动了。
可……顾寒生执着地盯着她,说,“阿纾,我已经三十五岁了。”
等到了十一月初,就是三十六。
没有她,他怎么可能鲜衣怒马地过一生?
不能的。
但凉纾挑了挑眉,笑道,“那又怎样呢?”
午后阳光刺眼,但在这条被树荫遮住的宁静街道,顾寒生只觉得冷。
他在心里给自己树立心理建树,没关系的,她还活着就是上帝对他最大的宽恕,其他的他可以都不在乎。
……
车子重新启动,凉玖玖摇下车窗,她小手扒拉在车窗上看着站在路边的顾寒生,似是察觉到什么,顾寒生也顺势朝她看来,那眼神——
玖玖赶紧缩回头来,她端端正正地看着前方,她怎么觉得那个叔叔像是又要哭了呢?
这么大个人了,还是个爱哭鬼吗?
不过,她还是觉得他好可怜。
凉玖玖歪着头,努力伸手拍了拍驾驶座的椅背,“阿纾,那个叔叔,你们认识对吗?”
凉纾从后视镜中瞥了她一眼,发现她在座位上扭来扭去,不知道在干什么,她提高了些许音调,“玖玖,你能好好坐在自己位置上别动来动去的吗?坐好了我回答你。”
原本还在乱动弹的小人儿立马端端正正地坐着,冲凉纾眨着眼睛,“坐好了。”
玖玖感叹,“那个叔叔好帅哦。”
正是等红灯的间隙,凉纾回头看了她一眼,“小花痴。”
凉玖玖咧嘴笑了下,趴在车窗上看风景,她忽地对凉纾说,“如果是这个叔叔,那我希望阿纾不要拒绝他。”
“下巴收一收,”前座,凉纾提醒她,玖玖立马将脸收回来。
凉纾说,“小孩子懂什么,咱们这么穷,人家看不上的。”
“可是干妈很有钱诶……”她皱着小眉头。
“干妈的钱是咱们的钱吗?”凉纾反问她。
玖玖就摇头,“不是。”
很快,她像大人一样地叹气道:“我只是感觉那个叔叔应该会很喜欢我,那么我就不算阿纾的拖油瓶了。”
这话蓦地让凉纾湿了眼眶,这几年来,她总觉得自己是亏欠玖玖的,这个小天使一样的人儿并不是她的拖油瓶,一定程度上,她是自己的精神寄托。
是陪她度过漫长的黑暗日子的小天使。
相反的,是她亏欠玖玖的太多了。
凉纾抬手按了按眼角,将眼泪给逼回去,这才对凉玖玖说,“放心,我会给你找一个很喜欢你的后爸,不会让你受委屈。”
玖玖哼了哼,她惆怅地倒在自己的儿童安全座椅里,扳着手指头,“但你相亲都相了很多个了,还是不成功。”
“不怕,明天就有一个,总会找到的。”
虽然玖玖平安地长大到如今,但她生命中总是少了父亲那一环,这对小孩子的成长来讲,并不好。
漫长的岁月里,如果缺少了父亲这个角色,那总归是不完美的。
而凉纾这些年也愈发看得通透了。
她当初之所以能跟顾寒生开始,各种因素杂糅,太复杂了。
那样的感情,一辈子有过一次体验就够了。
她也早就过了做梦的年纪,一路走来,都不顺利,身边的人相继离开,她能像现在这样平静地生活,已是足够好。
如今她最大的心愿,不过就是努力为了给玖玖一个健全的家庭,找一个疼爱玖玖又能度过余生的人。
只是她这两年的相亲对象都有些奇葩。
这让凉纾很苦恼。
……
顾寒生远看着那辆车子远去,整个人像一座望妻石。
季沉将车开过来缓缓停在他旁边。
他下车,打开后车门,顾寒生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随后按了按自己西裤的口袋,末了抬起头看向季沉,“有烟么?”
季沉从烟盒里抖出一支,递给顾寒生。
顾寒生看向什么都没有的路口,忽地又摆摆手,“算了。”
昨晚出发前往机场之前,他特地重新刮了新长出来的胡茬,又好好地冲了澡,用的是凉纾曾经喜欢的沐浴露跟男士香水,但其实他已经好多个日夜不曾安眠过,精神状态看起来总归不好。
这个时候,他应该找一家酒店好好睡一觉,然后再做打算。
他仍旧是顾寒生,不是那个全然没有准备的人。
在飞机上,长达十个小时的飞行时间,他也没睡。
他太想见到她。
那五年里,他在梦境、幻觉跟现实中来回切换,他“疯”过很长一段时间。
就在凉纾刚刚离开的那一年。
那一年,零号公馆没有任何佣人,只有他跟“她”,两人的任何事情都是他亲力亲为。
他一直在跟自己幻想中的那个人在一起生活。
他早起出门上班,会事先搭配好“她”今天要穿的衣服,会在浴室跟“她”一起刷牙的时候提醒她外出少去人多的地方,用餐的时候也会准备两幅餐具。
他总是时时刻刻看到“她”出现在厨房,他总是会提醒“她”不要出现在油烟多的地方。
晚上,他会拿出原文书,给“她”读喜欢的书。
他更是
从这种状态中脱离是在第二年的清明。
他记得“她”前一天晚上说第二天要去祭奠江平生,而那个时候的“她”已经是孕晚期了,他答应“她”要陪她一起去。
那天,顾寒生推了所有的行程安排,他打算上午陪着“她”去公墓祭奠江平生,如果“她”的身体状况允许,下午他想带着“她”去一趟寒山寺,给他们俩即将出世的孩子求一张平安符。
就是这天,他带着“她”去城郊公墓。
就是在那里,前一秒顾寒生还觉得握在掌心的手指如此柔软真实,但下一秒他就看到了墓碑上有“她”的名字。
然后原本安静地站在他身旁的“她”也消失了。
那一刻,世界崩塌。
连带着记忆也发生了错乱,他身边一直以来哪有什么人,从头到尾都只有他自己罢了。
“疯”过之后,沉寂了一段时间。
顾寒生主动接受了心理治疗。
虽然效果微乎其微,但总比没有好。
于是日子一天一天过着,他有想过自己终点到来的那天,他想,他是平静且期待的,因为他太想跟阿纾见面了。
世间八大痛苦他占了其五,生离死别在其五中排前二。
而生命在第五年迎来转折。
如果没有见到活生生的凉纾,这一年,顾寒生觉得自己也要熬不过去了。
……
季沉早就给他定了酒店,此刻,顾寒生正在车上小憩。
他知道这条战线会很长,但不要紧。
在飞机上,他想过很多情况。
如果她已经结婚了,有了新的家庭,他会含笑着祝福吗?
这个问题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他不会祝福。
不仅不会祝福,他还会使用手段将她抢过来,破坏她的家庭,虽然布达佩斯远了一些,但他总归会有办法。
男小三么,如果是她,他愿意当一回。
顾寒生难得休息得好了些。
醒来时,夜幕已经降临。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繁盛的城市灯光,只要一想到这万家灯火中有凉纾的一盏,他就没来由地平静。
心头的那块巨石也跟着落地了。
他下楼准备去吃点儿晚餐,然后先去找一趟莫相思,明天再去凉纾那儿。
餐厅里,季沉坐在他对面,说,“莫小姐将景少给伤了,刀子插进了景少的肩膀,这会儿他人还躺在医院里,”顿了顿,他说了顾寒生想问的,“大概是莫小姐不满景少泄露了太太的踪迹,所以才……”
景遇受伤住院,没有人陪。
顾寒生拎了水果篮去看他,但这次他运气不好,没碰到莫相思。
……
第二天一早,凉纾将凉玖玖送去这边儿的幼儿园,并嘱咐她不要欺负小朋友。
凉玖玖答应得好好的。
临走前,凉玖玖亲了亲凉纾的脸颊,冲她眨了眨眼睛,又比了一个手势,给她鼓气,“希望阿纾今天能相亲成功,加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