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愿有些意外。
这才明白谢云霆为何刚才问她那个问题。
她如今也知晓了一些京中女眷和门第高低。
若真论起来,上官府里曾出过两代皇后,如今的上官老爷更是三朝元老。
当年,若是上官家愿意,谢府主母是可以直接进宫册封贵妃的。
连大婚的仪式都没举办,更是连谢侯爷能否醒来都不确定,也愿意这么嫁进来,定然是早就心悦他许久,才愿意如此委屈。
但这样,又辜负了另一个女子……
不。
盛愿指尖缓慢地在谢云霆衣服上的暗纹滑动。
强忍着抬头看他神色的念头。
一开始就没什么辜负。
不管谢云霆的生母是不是宫里给太后和贵人唱戏的,又或是得到什么赏识或是其他,从根本上讲,依旧是戏子。
是贱籍女子。
同她一般。
她们这样的女子,入府为奴为婢就已经是天赐的恩典。
能得到赏识做暖床丫鬟,已然是多少人艳羡的对象,是旁人眼里行善积德的好福气了。
能被抬举成妾室,有单独的院子,能生下自己的孩子,已是到顶的富贵了。
“从前还是眼高于顶的贵女,进了谢府随时都可能成为遗孀。但好在老天眷顾她和我父亲。成亲半个月后,全京中的人都知晓谢侯爷醒了过来。醒来后,对于如何被送回来,如何断的手指,如何娶得妻,一一讲给他听,外人都知晓我父亲是出了门的桀骜,更是骄傲,就这么把终身大事办了还断了指定然是要发疯的,还有一些人等着他反抗不满私下设下的赌局。
没想到我父亲只是平静的就像只是睡了一觉,欣然接受了一切。”
“直到他再次进宫,不知不觉又来了这个宫里只想再远远看那个红衣鲜活的人影最后练习一次曲,看到的却早就人去楼空,满宫殿落满了灰尘,就像从没住过人一样。”
谢云霆手指向不远处褪色的地板。
盛愿刚进来就看到了这里的荒凉,这么大的宫殿,若是缺了人气,总是冷的让人发颤,就是她从前那个家,自从娘不在了以后,也是冷的刺骨。
“他问了旁的宫人,没人记得清楚她何时离开,为何离开,只说是她得了恩典离宫嫁人不知去向。
但只有我父亲心里重新激荡,心脏重新跳动。
我娘的离宫,正好印证了他昏迷时半梦半醒的梦。
他放不下宫里那个对着镜子练习戏曲的女子,并且迫切想要弄清楚,梦里一直照顾他的画面是不是真的。”
盛愿却抓住了重点。
“谢侯爷当时,并不知晓二夫人找他救他的事?回京这么久,就没一个人告诉过他?”
话刚问出口,盛愿自己便想明白了。
京中的人大多都是事不关己,若是谢侯爷想知晓,自己便会打听,醒了没动静,这事再又不相干的人提起来说不定反而平白的给人添堵。
人人都知道那时候的谢家主母是上官府的嫡小姐。
给她的相公添一位红颜知己,只怕是嫌自己命数太厚。
谢云霆并不回答,反而用手撑在膝盖上,歪着头看着她先是皱眉然后恍然失落,只是淡淡笑着:“这时候你倒是变得聪明起来。”
这话说的,盛愿下意识抿唇,但很快有些不满的嘟囔:“奴婢一直也不笨啊。”
见谢云霆无奈冲着她笑,盛愿这才反应过来自己一时情急,竟然拉住谢云霆的手不放,脸颊立刻绯红一片,就要放手。
但谢云霆只是将她的手攥的更紧。
明明还是漫不经心,但一分逃脱的机会都不留给盛愿,将她整个手完全包在自己掌心里,这才柔着嗓音继续说的当年的事:
“他从宫里出来,便回军中修整了半月,四处打听竟无一人提及我母亲奔赴战场的事。
等他回去府后,刚好诊出嫡母有孕的消息,我父亲大醉了五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那时人人都说我父亲败了一次有了心魔,就是身子醒了,魂和心也死了定熬不过去。
也开始轻视我谢家,却没想到主母这么一嫁将上官府和谢家牢牢捆在一起,在外毅然护着谢家的脸面,将原本摇摇欲坠的地位又重新拉了回去。
我父亲看在眼里自然感激上官家,也开始怀疑那些关于我娘的只是梦境,加上知晓我嫡母为了谢家的付出,也便听从奶奶的嘱咐和主母恩爱了些时日,渐渐也就放下了我娘。”
盛愿无意识的收紧了手,竟将谢云霆的手抓红了都没反应过来。
只是觉得心里闷闷的,堵得难受。
故事听到此刻,明知道不该是这样,却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好似谁都没错。
但好像哪里都出了错。
盛愿眨了眨眼,将眼底的泪退了回去,轻声道:“后来,谢侯爷和二夫人又是怎么重逢的呢?”
谢云霆没有急着继续说,站起身倒了一杯温热的茶水,递了过来。
盛愿抬手刚想去接,却被谢云霆躲过,只能无奈低下头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喝了大半杯。
转头就瞧见谢云霆毫不避讳将剩下半杯一口气喝了。
又是一阵脸热。
“二年后我父亲路过扬州,遇上山洪挡住了原本的路,临时改了条小路,无意中见有一女子在河边浣衣,哼着的曲子正是我父亲日日出现在梦里的曲调,鬼使神差寻了过去。”
那样的两人。
一个站在溪水边,衣袍被水浸湿都不知晓挪动脚步。
另一个衣服从手里跌落顺着溪水流走也浑然不知。
两人当真是孽缘,偏这么又见着了彼此。
谢云霆想起他娘亲说到这时,脸上露出的笑,是他第一次见到红歌脸上有那样轻松快乐的模样。
盛愿听着。
为这两个人的重逢跟着开心起来。
“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我父亲自然不愿放过机会,没给我娘拒绝的机会便把人带回京中,当晚就纳了她。知晓我娘爱唱戏,还要进宫求官家把这宫里打造的镜子赐给他,回去单独装在一间房里,我娘好说歹说才拦下了他。
我娘就这么陪着我父亲的车队办差事,一路走走停停直到宫里连发了三道折子催促才回到京中。可惜,回到京里,独属于他俩的日子便到了头。”
盛愿静静听着。
即使还没听到那处,便已然知晓即将急转而下的悲凉。
“如同她在敌军营里一样,她在谢家就呆了七日,那七日过的恩爱婉转,也是我父亲露出笑容最多的时刻。我父亲力排众议,下定决心让我娘上玉蝶,我奶奶用了各种方式拖了七日,但第七日突然就同意了,答应等天亮上朝便将折子递进宫里。”
“也是那日,我父亲幽州暴乱,我父亲临时被调去幽州差事折子压在了路上。前脚马刚出城,我娘便被压在了祠堂。
全府不知怎得都传她是蛮夷军营里的娼妓,奶奶也根本不信她口中的苦衷要趁着我父亲不在将她活生生打死断了念想。
后来是嫡母求情改成了将我娘赶出去终身不得出现在我父亲面前才保住她一条命。
我娘就这么离开了京中。
无人知晓那时她已经怀了身孕……”
谢云霆半眯着眼睛,一直平静的语气,终于打破。
怅然又迟疑。
盛愿也忍不住唏嘘。
更是说不出的感同身受。
上官青找她时,也是提了条件。
只是她的处境不知比起谢云霆的母亲要好上多少,哪怕这样,盛愿都煎熬的日日睡不着。
当年的红歌,该有多无助……
“等父亲回来时,自然见到的又是人去楼空,府里上下长了同一条舌头只说我娘是自己非要走的,要去寻自己的心上人成亲。
还说她偷走了府里很多贵重的东西,但娘是什么人父亲一清二楚,根本听不进旁人的挑拨。”
谢云霆从怀里拿出那柄盛愿熟悉的玉箫。
玉质在烛光下莹莹泛着光。
谢云霆顿了顿,抬手放在唇边,轻轻吹起一首小调。
曲音如同流水潺潺,让人心里跟着充满暖意。
渐渐地盛愿听出这曲子的熟悉,竟然是孔雀东南飞。
只不过,谢云霆吹的婉转动人,不像那日她和哑姑哼唱的那样,带着愁苦。
想起哑姑,盛愿脑子好像电光火石般闪过一丝异样,但还没抓住就转瞬即逝。
谢云霆放下玉箫继续说着:
“我娘带走的,只有这柄玉箫。父亲原本想要辞官去寻娘,可奶奶竟然拿自尽来威胁,我爹只能将手下全部派出去找人,嫡母在旁主动开口用上官家的势力去一同找人,最后找到人已经是一年后,那时,我已经出世,但我娘无论如何不愿再回京,更不愿见父亲。
父亲就在她的住处远远的候着,僵持了三个月京中再次传来消息奶奶病危,嫡母主动开口接回我府养在她名下,我娘答应了……”
后面的事谢云霆不说,盛愿也早从别人口中知晓了一二。
只是:“这些事,府里知晓的人应该没几个,您是怎么知道的。”
沉默了许久,谢云霆仰头看着大殿的梁柱,用手遮住眼睛:“是我娘亲口告诉我的,她希望我不要恨她更不要从其他人口中去了解她,更不要觉得任何人愧对了她,她说,以她当时的境况,能有那些幸福的时日已经算偷来的。”
那时他第二次见娘。
没想到竟然是最后一面。
前面细节说的那么清楚,唯独照顾谢侯爷的那七日被三两字带过。
谢云霆的娘亲到底在营地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一个貌美的女子。
又是那样的身份。
没人袒护,在那吃人的营地,连谢侯爷都能被随意砍断手指,她又是靠什么弄来的草药护着谢侯爷的命。
又是怎么换来的吃食。
盛愿越想,心里越发悲痛。
“二夫人很爱你。”
盛愿猛地开口,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见谢云霆没有制止她开口,才放下心继续道:“你从前告诉过奴婢,不信二夫人会做伤害大少爷的事。听你说这么多,奴婢认为,敢自身闯敌营的女子,事后也没有拿这个让男子心软,她不会去做那么不堪疯狂的事,当年的事说不定有误会呢?”
谢侯爷不知实情都为了她疯魔癫狂,若是知晓了一切。
决然不会让人就这么被赶走。
至于谢云霆娘亲只口不提,盛愿猜更多的,是她想要保全谢侯爷的脸面。
固然红颜相伴,落难后不离不弃的话本好听,但到底是因为只存在话本里时才让人可歌可泣。
可落在身旁,向来拜高踩低的京中人,只会笑话谢家的男人靠一个戏子讨好蛮夷换来的一息尚存。
“若是真的就好了,我查了多年,偏这件事没有出入,有时候我也弄不清楚,我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同我父亲究竟是情投意合,还是像府里传的那样……”
盛愿还是第一次见到谢云霆露出这样的神情。
从前不管是他喜还是怒,风扬还是跋扈,但眼眸如星辰,耀眼夺目。
可此时,如同蒙上了乌云,连他自己都不敢拨弄开那云层,露出下面柔软脆弱的一面。
他也会迷茫,也会不安,更会受伤。
可偏这样的谢云霆,让盛愿第一次觉得亲近,不再是摸不透心思的那个人。
甚至盛愿有些懂得他为何在府里总是表现的那样乖张,谢家从上到下,都好似长着一张舌头,议论起谢云霆生母时总是用着戏子,贱人不详这样的称呼,还说谢侯当年是被红歌儿有心计的设了套,这才有了谢云霆,多亏主母劝解才留下孩子,舍母保子。
生在这样的环境,被偏心冷对,听着生母如此不堪的传闻,谢云霆又怎么能分辨的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定然是情投意合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