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辰坐在书房临窗的书案前,凝神写字。
赵义恭正在言简意赅地向他禀报着风府的事情。
当听到风慎亲口承认柳氏是他新婚妻子时,手里的笔“啪”地一下落在纸上,将刚刚写好的钟繇《宣示贴》污了一团墨迹。
“还真成了?”
赵义恭笑嘻嘻地点头。
韩辰不禁摇了摇头,风重华就这样东一榔头西一锤,还真的把柳氏嫁给了风慎。
“宋家街坊要安排好,若是有了纰漏必是从那里出的。”韩辰吩咐道。
“那边早已经安排好了。”赵义恭腹诽不已。
世子爷还在这里替那边担心,却不知那边早就请了几个黑道上的人,私下去威胁宋家的街坊邻居,令他们对宋氏的婚礼守口如瓶。宋家的街坊都是老实巴交的人,被黑道上的人一唬,个个吓得浑身发抖。
而后再打一棒子给块甜枣,一家发了半吊钱。喜得那些街坊邻居一个两个的都说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
哪里还愿意多问?
现在宋夫子一家已经被接走了。
宋家已经住上了人。
哪怕就是风慎过去,只能看到一个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家。
“世子爷,您说那风慎会不会觉得他在做梦啊?”赵义恭越想越想笑,忍不住弯起嘴角。
韩辰没有回答他,目光望向了书房院中那几株高舒垂荫,扶疏葱郁的芭蕉树上。
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的。
窗外绿竹摇曳,如同美人纤细腰肢。
他在窗内看窗外,就如同那一日风重华站在暖阁中看暖阁外的他。
她说,我不是不想嫁给你。而不是,我不想嫁给你。
多了两个字,意境完全不同。
韩辰的嘴角翘了起来,转头吩咐赵义恭:“你去一趟许大掌柜那里,就说我要见明德县君。”
赵义恭愕然,却很快地恢复了平静。
与此同时,纸马胡同的东川候府门内停了一辆青色的平顶马车。
一个身材颀长,面如冠玉的华服男子跳下了马车,满面笑容的将手伸到马车上:“小心点,你还怀着身孕,可千万不敢摔着了。”
几根纤纤玉指自车帘后伸了出来,轻轻将帘子掀了起来。
汉王府位于东城王府胡同,分为中东西三路,七间五进。汉王夫妇住在东路恭寿堂,韩辰是世子住在西路乐道堂。从乐道堂侧门出去,就是城门大街,往北是水井胡同。若是往南走一段,就是武定候袁义兴的宅邸。
因临近内城的东城门,交通十分的方便。
内城住的多是达官贵人,所以有许多小商小铺依附在宅邸附近。从乐道堂侧门直到水井胡同里,就有许多摊子和铺面在街道上鳞次参差。其中有一家福记汤馆的鱼丸和扁肉燕是一绝,扁肉燕做得皮薄馅大,鱼丸晶莹如玉,再配上各式小菜和酱料,甚得附近福建人的喜爱。
汉王府演武厅的莫鸿是福建人,极喜欢福记的口味,闲来无事时总是会去那里吃上一碗,再听听福建老乡们的乡音,缓解一下思乡的情绪。
今日从演武厅出来,莫鸿照旧去了福记。
福记的老板已经认得他,见到是他来了,亲自过来招呼:“莫爷今日还是一碗鱼丸一碗扁肉燕?”
莫鸿笑着点了点头,往他经常坐的桌子走去。
桌子一尘不染,显然是经常擦拭的。一盏昏黄的油灯点在桌上,灰色的油烟氤氲向上,与小店嘈杂的说话声溶为一团。
福记的老板端了一碗鱼丸过来,又端了几碟小菜。
莫鸿自从受伤以后就戒了酒。
用仅剩的一条胳膊端起碗,喝了口鱼丸汤。
他是福建人,早些年因为躲避倭人跟着几个同乡逃往中原。结果却一路向北,直走到辽东。后来,他与几个同乡就入了当时还是梁国公次子的汉王麾下为兵丁。
一晃二十几年过去。
与他同时入伍的兄弟也只剩他一个人。
在一次战役中,他没了一条胳膊和半条腿。
汉王不舍得抛弃他们这些为他受过伤的兄弟,就安排他在演武厅擦拭武器。
他没有儿子,浑家去世的早,只剩一个女儿相依渡日。后来,汉王妃看他不会照顾孩子,就将嫣儿收留在内宅院。
这时,邻座传来几个人的议论声。
“……开什么玩笑,风家怎么可能娶柳屠户的妹妹?”
“怎么不可能?听说还是风慎亲自上门多次求娶,柳家一开始不答应,最后看风慎心意诚,这才将妹妹许配给他。今天是柳氏回门的日子,也是过嫁妆的日子,听说嫁妆一共十二抬,满满腾腾的,盖子都盖不住。城西的那些苦力,眼都直了。”
“还真娶了?哎呀,不对。不是说成过亲了吗?怎么现在才过嫁妆?”
“你是不知道,这风家不是什么厚道人家。我听说……”一个身量魁梧的人将声音尽量压低,“因为柳氏是穷苦人家出身,风家的妾室就不大将她放在眼中。成亲当天,几个小妾和庶女就合伙翻了柳氏的嫁妆。幸好柳氏留了一手,先带过去两三箱子衣衫布料,没把真正的聘礼和嫁妆带过去。于是那个小妾就嚷嚷着柳氏是假冒的,要把柳氏送到顺天府治罪呢。”
“后面呢?真的治罪了吗?”旁边的人听得入了迷了,见到这汉子不讲了,不由得催促起来。
“哪能治罪呢?”身量魁梧的人吃了一口劣质烧酒,笑道,“人是风慎自己求的,他怎么舍得送到顺天府去。最后还是他当堂承认柳氏就是他要娶的人,这才熄了一场风波。”
旁边人的面色就怪异起来。
“这么说,风府的小妾居然这么厉害?”
“那可不,听说她还将先前的主母给逼死了呢!又把主母所生的嫡长女逼到舅舅家居住,一直不敢回家。”
听到这里,莫鸿忍不住转过头,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只见是几个苦力汉子,正闲着无聊磕牙。
莫鸿若有所思的转过头,继续吃碗中的鱼丸。
不一会,老板又送过来一碗扁肉燕。
几个苦力汉子继续说话,“……被逼死的主母,就是百花井巷的翰林院侍讲,六科拾遗文拾遗。文氏去世后,陛下为了替文拾遗出头,封文氏一个恭人的诰命。”
“天呢,这风家的小妾真是嚣张。”
“宠妾灭妻啊,柳氏居然也敢嫁?”
“那可不,嫁过去当天就被几个小妾翻了嫁妆。我看这柳氏以后的日子不好过啊!”
“文府的人就这么傻?养了风家十几年?居然还落得一个妹子被逼死的结果?要是换了我,早就砸了风家的锅灭了风家的门。”
“你个大老粗,就知道砸人家锅。文拾遗可是天上的星宿下凡,当年可是探花郎,他是要讲名声和脸面的。”
“哦,这讲名声和脸面,就任凭别人欺负?”
“所以说,人至贱天下无敌呗。”
“我不相信,文拾遗亲妹子被逼死了,他就没半点表示?我怎么就不相信呢?”
“怎么没表示?他去大理寺告了风慎。陛下一怒之下就将安陆伯的爵位给夺了,后来还抄了风慎的家。听说抄出来的家产不足一万两,原来这风家居然是一直靠着文氏的嫁妆过活……”
身量魁梧的人连连摇头,一副极为惋惜的模样。
“一万两也不少了啊!我十辈子也挣不了一千两啊。”
“你算什么?十两对咱们来说就是一两年的嚼用,可是一万两对于王候之家来说只不过是几个月的花用。”
“这么说,这个风家就是个空架子喽?”
“那可不?”
“不过就算这样,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话题渐渐的歪了,转到了公候之家到底一年能花多少银子上面去了。
莫鸿吃完了最后一口扁肉燕,擦了擦嘴,和福记老板结了帐,转身往汉王府走去。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几只飞鸟拍着翅膀从他头飞过,向着树荫更加葳蕤葱郁的汉王府飞去。
乐道堂侧门值守的人看到了他,连忙过来奉承:“莫爷回来了?您怎么也不找个人跟着?这黑灯瞎火的万一再摔着怎么办?”门子机灵的扶住了莫鸿的胳膊。
莫鸿呵呵地笑,赏了门子一小块碎银,“就你嘴甜,拿去买碗茶喝吧。”
门子笑得将嘴咧到了耳后,更加殷勤了:“莫爷您就是心疼小的,每回都赏小的东西。对了,刚才嫣儿姑娘还差了人过来,问您是不是去福记吃扁肉燕去了,让您回来后就去寻她呢。”
莫鸿点了点头,柱着拐杖艰难地往院里走去。
他并不是太想见女儿。
自从女儿被汉王妃收养后,就变了。
不是说变坏了,而是变得令他不认识了。
莫家自祖上起就是在土里刨食儿吃的农夫,到他这一代才当了兵。可是在莫鸿身上,农夫的气质并没有多大的改变。所以,他所娶的,自然也是老实巴交的农家妇。
后来,生下莫嫣后,浑家就因病去世了。
汉王妃心善,就把莫嫣养在身边长大。
莫嫣在汉王府身边一呆就是十五年,现在看上去更像是个大家闺秀,而不是一个丘八加农夫的女儿。
莫嫣总希望他能改掉那些所谓的坏习惯。
就比如,总是不希望他去福记吃鱼丸,因为在福记吃饭的人不是苦力就是贩夫走卒。
这也是他害怕见莫嫣的原因。
莫嫣并未住在内宅院,而是住在西路的小院五福轩中,这里临近韩辰的乐道堂,往北没多久就是后花园惠园。
她与何绣儿分据东西两幢小楼,正中的上房用来接待客人。
莫鸿来时,她正在五福轩上房等着。
“爹爹,您又去福记了?”莫嫣闻着莫鸿身上那股贩夫走卒特有的臭味,只觉得腹中翻腾。
莫鸿呵呵地笑,也不答话,背对着莫嫣坐在了门槛上。
虽然莫嫣是他的女儿,他也知道女大避父。
所以每次见莫嫣,他都是坐在门槛上。
莫嫣说过几次让他进来坐,后来实在说不动了,也就随他了。
莫嫣叹了口气,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遂干脆说起了韩辰:“世子爷最近这段挺忙的,有好几次我都看到乐道堂的赵义恭进进出出。要不然爹爹去问问世子爷,缺不缺人手。爹爹早晚去应个卯,寻个事情做,总好过在演武厅擦兵器。”
汉王府的演武厅早就废弃不用了。
莫鸿和几个老伙伴天天做的就是给兵器和盔甲上油上光,上完光就胡侃乱吹,回忆过昔岁月。
一个月一两五百钱,饿不死也撑不着。
莫鸿叹了口气,用仅剩的胳膊拍了拍只剩下大腿的那条腿,“就我这样的哪能去乐道堂?这不是让人笑话世子爷吗?”
“爹,我又不是让您去寻那些脸面上的活,您可以寻一些不需要出外应酬接待的事情。这样即可以帮到世子爷,也可以提提工钱。您这个月的月钱早已花得干干净净,要不是我接济着,连月底都撑不到。赵义恭不过是给世子爷跑跑腿,一个月就能拿三两银子,您可是随着王爷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当初也是豪气云天的人物。”莫嫣有些烦燥的甩甩头,语气也不由自主地重了,“我不是说王爷待您不好,王爷与王妃待咱们父女几辈子都还不起,而是说您不能这样混吃等死,辜负了王爷对您的一番提携之情。”
莫鸿的头深深垂了下去。
过了半晌,费力地站了起来。
然后不发一言的走了。
莫嫣气结,冲着身边的丫鬟抱怨,“回回都这样,回回都这样!只要一说到正事就走……”
丫鬟不敢接她的话,只是将头深深地垂着。
风慎傻了。
今日柳氏回娘家,先走的文府,然后是城西柳家。好不容易两家走完,柳家的人又开始运嫁妆和聘礼。
运就运吧,等到他将柳氏送到顺天府告她妄冒为婚时,这些聘礼和嫁妆就可以属他所有。
所以,他乐呵呵地看着‘柳家大舅子’一箱一箱往外搬。
搬的越多,将来你们哭的越厉害。
太阳落山前,嫁妆终于跟着他们回到了风府。
他懒得招呼柳氏,直接将她扔到郭老夫人那里,骑着快马去了宋家。
可是……
谁能告诉他,为什么宋家居然是一户陌生住户?不仅不认识他,反而还将他当做骗子给打了出来?
宋氏呢?宋夫子呢?
风慎看着宋家熟悉的门脸,熟悉的上房,却住着完全陌生的住户,只觉得天眩地转。
街坊邻居们虚掩着门,对着他指指点点。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全福人古氏?
风慎激动万分,一个箭步冲了过去,抓住了全福人古氏的胳膊,“古氏,你把宋氏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76183/76183717/1329135.html)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