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六常朝之后,勤政殿的事情传开来去。
风重华坐在上房院里,听文安学讲勤政殿发生的事情。
文安学讲得十分精彩,跌宕起伏。
上房院里的人,也听得津津有味。
最终的结果是,武定候罚俸禄三年闭府思过,固安伯停职待勘。大皇子两位老师范文来与李应章教化皇子无功,礼节有失,责令立刻迁返原籍。
东川候宁朗殿前失仪,褫爵。
文谦官升一级,由六科拾遗兼通政司左通政,原有的翰林院侍讲升为侍读。
离翰林院侍讲学士,只差一步之遥。
听到丈夫官升一级的消息传来,周夫人双手合什,念了一声佛。
“那方婉呢?”周夫人担忧地问。
文安学回道:“方婉没事。”他看了一眼风重华,补充道,“听说长公主往避暑行宫送了信,说姑母有一个比较显著的特征,陛下找了女官核对,发现在方婉身上并没有。而且陛下令罗提点偷偷开了坟……”文安学叹了口气,语气比较唏嘘。
听了他的话,屋里的人半天都没说话。
都往风重华那里看去。
难道说,风重华在几年前就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所以特地找了个符合条件的尸体?
风重华有点心虚的垂下头。
坟里的那具女尸,早就被韩辰给换了。
能料事如神的并不是她,而是韩辰……
当年那个替文氏自缢的妓子,已被安葬回故乡了。
七月二十六日的常朝文安学并不在殿中,也不够格入殿。凭借着事后文谦的话,却知道了一件事情,那就是风重华极有可能并不是姑母的孩子。
文安学看了一眼风重华。
接触到文安学的目光,风重华垂下眼睑。
文安学轻轻叹了口气。
看样子,父亲与母亲好像很早就知道的样子。
如果他们都没有异议,那么自己何苦说出口?
不管风重华是不是姑母的女儿,她待姑母的那份心却是真的。
纵然不是亲生的,胜似亲生。若不是风重华使计让姑母假死,姑母能会遇到宁朗吗?
风重华心中却是在想长公主的那封信。
文氏根本没有生育过,到假死那天一直是清白身,她身为女儿再清楚不过了。
长公主在信中先承认风重华是她的亲生女儿,并且自认其罪,这是抛砖引玉。这么大的罪,长公主先自己认了,会给永安帝产生一种她再说什么都是真话的感觉。
所以她在后面所写的那些‘文氏的特征和早产的孩子’,再加上事先安排好的尸骨,会给永安帝一个文氏已生育过的错觉。既然长公主说文氏与风慎生有一个孩子,那么肯定就有一个孩子。不论风慎再否认,永安帝也不会相信。
自然而然的,第一次怀孕的方婉自然不可能是文氏。
既然方婉不是文氏,既然文氏死了,那么袁皇后执意要指认方婉为文氏,就其心可诛了。
想到这里,她开口问道:“大表哥,陛下是以何种罪名关押风慎的?”
“扰乱朝堂以及对陛下心存怨怼!”文安学说了一下风慎的两项罪名。
这两项罪名可不轻啊!风重华挑了挑眉。
那边,周夫人叹了口气,道:“柳氏还真是命苦,依我之见,还不如和离!当初,也是咱们害了柳氏……”
七月二十六日常朝的结果并未明发邸报。
然而事件却在暗中不断地发酵着。
避暑行宫内外,百官各司都在暗中议论。
武定候被罚俸闭府思过,东川候被褫爵,固安伯停职待勘。说起来都是勋贵们在受处罚,并不算什么大事,然而这次的事件却透露出一个极重大的信号。
那就是,袁皇后有干预朝政之心。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武定候这么卖力的攻诘文谦和东川候,实际上就是为了将宫中的宁妃给拉下马。
就为了把一个妃子弄下去,居然要把堂堂的翰林院侍讲,六科拾遗给牵扯进来,其心可诛。
后宫怎么玩,百官们不管也不想管,因为这是皇帝的家事。
可是把家事捅到朝堂上去,官员们不满了。
大家现在不说,也不过是因为帝后感情尚在罢了。
就在这满城风雨中,解江在书房中接见一位远来的客人。
“孚之。”内阁首辅解江尨眉皓发,身穿青色圆领道袍,笑着看向站在书房中的人。
那人衣襟飘飘,锦带束腰。一张脸上略有病容,只有一双眸子亮若星辰。
如果风重华在这里,她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站在解江面前的,居然是杜知敬。
“老师,”杜知敬面色激动,脸泛潮红之色,扑通一声跪倒在解江的面前,“学生愧对老师的教导。”
解江却并不扶他,目光幽幽地看着他,“十五年了啊!老夫还以为你早已不在人世,在御道上与你的马车迎面时,还以为几在梦中。谁能想到……”解江叹了口气,“没想到你改了名,换了姓。也不怪这么多年,长公主一直找不到你!”
听到解江提及长公主,杜知敬死死咬住下唇,浑身颤抖。
“当年三大才子,子坤触柱而亡,你下落不明,澹云退隐,誓言此生不出凤仪。”解江在一瞬间仿佛苍老了许多,
杜知敬哽咽落泪,默然不语。
“说说吧,这些年你是如何过的?”解江轻声发问,看着面前跪在地上当年最得他喜爱的弟子,看着这个当年小三元登科令他自豪不已的弟子,眸中渐渐湿润了。
一转眼物是人非,黄鹤悠悠。
杜知敬磕了一个头,道:“当年火烧皇城时,学生侥幸逃出……后来无意仕途,便隐姓埋名,过起了隐居日子……只是因为弟弟长大了,到了配婚的年龄,这才回到京城……”
解江直直地看着他,心头掠过一阵失望,“撒谎!”他轻轻抚了抚道袍上的皱纹,“你年过四十,上哪里来的弟弟?路远!你是真的要我直言吗?你真准备让我说出你当年做了什么事情吗?”解江唤了他的名,显见得有些恼了。
杜知敬(路远)抬头看了看恩师,用力地闭紧眼睛,“老师不要再问了!”
“你走吧!你救不了风慎,陛下已定了他两条罪名。”解江长长出了口气,定定的看着面前的人,语调肃杀,“我只当今日未曾遇到你,也未曾与你说过话。天高海阔,山远水长,此生不要再回京城了。”
“老师!”杜知敬(路远)膝行几步,上前抱住了解江的腿,“学生对不起老师,学生……”他哽咽无比,几不能语,“可是学生有苦衷,学生不能……不能走……”
“不能走?”解江怒目圆睁,一把抓住了杜知敬(路远)的衣领,“你还想牵连多少人?你害死了子坤,害得澹云退隐凤仪。不要逼我说出来!否则,子坤白死了……”解江忍了又忍,才将腹中的话吞回。
杜知敬(路远)震惊无比,张大嘴看着解江。
“一间屋子塌了,有的人会闭目等死,有的人会拆房重建,有的人会死守着断壁残垣,有的人会转头就跑等到屋子建好再回来……”解江冷冷地看着杜知敬(路远),手指强而有力的指向门口,“你的弟弟,不能娶子坤的外孙女。带他走吧!隐姓埋名,做一个自由人,不要再回来了……”
“弟子若是走了……这么多年的等待又是为了什么?老师教我忠君爱国,侍君以敬,可是老师转眼间却别投逆臣怀抱!难道,老师就忘了陛下了吗?”杜知敬(路远)抬起头,倔强地道。
听了他的话,解江容色如铁。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杜知敬(路远),微微摇了摇头。
当清流当得时间太过久了,就以天下为已任了。
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如果是一人之天下,那么这历朝历代又是从何而来?
治国平天下,到底是如何治得谁的国?平得谁的天下?
这天下,不属于任何一个人,只属于黎庶百姓。
难道,再度掀起兵刀之祸反了永安帝,才算是对得起天下吗?
那死伤无数的黎民又有谁来替他们张目?当年皇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士兵们用抖动的长枪对准黑压压逃跑的人群,匍匐在永安帝脚下的皇城。
走上这条路,他心中无悔!
做了别人口中的逆臣,他愿意。
所谓的道不同不相为谋,说得便是如此吧!
在杜知敬(路远)的注视下,解江哈哈一笑,“你走吧!自你踏出此门,我与你的师徒之情,就此断绝。从此江湖路远,不复相见矣。”解江缓缓站了起来。
“送客!”
解江的话音刚刚落地,书房的门就被人轻轻敲响。
一个霜眉雪发的老仆站在大门前,恭敬的弯着腰。
“把他送出京城,从此以后不许他再回来。”
听了这句话,老仆不顾杜知敬(路远)的反对,拧着他的胳膊,将他‘送出’书房。
眼见杜知敬(路远)一步三回头的走了,解江无力地倒回玫瑰椅中,将脸深深埋进双手中。
双肩颤抖。
“子坤,你真是如此看我的吗?我降了,就是逆臣?你死了,就是忠臣?”解江在心底深深地呐喊,“你用性命掩盖事实,帮助孚之将杜长风带出京城,为得就是让他娶风重华吗?你们还想做什么?准备让杜长风认祖归宗而后登基为帝吗?书生意气啊!纵是杜长风归了宗,他也做不成皇帝……宗人府不许,百官不许,天下的百姓更不许……未入皇牒的皇子,根本不被承认……哪怕他是袁皇后生的,也不成……”
然而,文子坤很显然听不到了。
杜知敬(路远)看着朗朗青天,泪流满面。
“子曰: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患人之不己知,患其不能也。”
别人不了解我,我并不生气,这就是君子之道。我不担心别人不了解自己,只担心自己没有能力做好。
杜知敬回过头,对着那扇紧闭的门扉深揖一礼。
子曰:盍各言尔志?
就连圣人和贤者的志向也各不相同,所以老师与我的路也是毫不相同的吧!
我的路虽然艰难,我却义无反顾地走下去。
老师,珍重!
杜知敬恭恭敬敬的以手加额,深深地拜了下去。
将来风起云涌,四海生潮。
学生也能含笑九泉了。
学生也对得起陛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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