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十三年的保定,夏末的炎热犹未消退,阵阵秋风却带来惬意的凉意。
八百里太行山最北端的白石山,峰林峥嵘,峭壁陡崖隐藏在云雾之中,飘渺若仙。山峦中油松黑绿、桦叶金黄。远远望去,如同一副泼墨的山水国画。
白石山下的宜阳小筑中,一个略有病容的男子手持书卷坐在摇椅上。身边是烧得殷红的红泥小炉,炉上热着一壶水汽蒸腾的新茶。
碧绿的新茶,在壶中上下翻滚。
散发着馥郁的香气。
小筑中寂静无声,只能听到鱼目蟹眼连绎迸跃的声音。
秋风十里,刮起轻烟细雨,空拂村外横桥。
男子谛听着秋风秋雨秋萧萧,禁不住放下书册,轻轻地叹了口气,“策策桐叶风,蒙蒙菊花雨。空堂一灯青,幽壁百虫语。嗟余岂愿仕,老病归无所……”
一首《秋怀》还未吟完,门帘就被掀起,有人笑着走了进来。
“知敬兄何来伤秋之感?”来访的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文士,身材消瘦,唯有颌下美髯飘飘,令他多了几分英武之气。
杜知敬展颜而笑,指了指对面的摇椅,“平之兄,坐!”又道,“自己倒茶。”
来人姓白,字平之,乃是白石山下土著人士,家族已在此居住将近三百年。
是永安五年的举人。
白平之知道杜知敬身体不好,便笑着坐到他的对面,自己倒了一杯茶。
“知敬兄自京城归来,可有什么新闻不曾?”白平之饮了一口香茗,笑着道,“整日在这山野之地困着,着实是乏了。若是不是高堂在不远游,恨不得此身游遍天下。”说着话,目中露出神往之色。
“我这身子你也知道,哪里能四处走动?这次进京就是找几个好大夫会诊,然后就回来了。倒没听说有什么新闻!”杜知敬笑了笑,闪烁其辞。
杜知敬在白山石下已住了十几年,与这个白平之也认识了十几年。
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白平之发现了杜知敬与众不同处,就时常来攀谈。话里话外,要请杜知敬出山,做一番大事业!
杜知敬本就是聪明绝顶的人物,几次攀谈下来便知道,这个白平之可能入了闻香教。
所谓闻香教,不过是哄骗一些善男信众,然后劝人捐家产。等到势力壮大后,就聚众作乱,反叛朝廷。
历朝历代,都将这样的教派视作心腹大患。
往往的,这样的教派也多不成什么气候!
所以,杜知敬对白平之的态度是敬而远之。
见到杜知敬闪烁其辞,白平之脸上的神色变幻了一下。别人不知道杜知敬是谁,他可清楚得很。当年的三大才子之一,路远路孚之。后因不满永安帝登基,隐姓改名,领着幼弟杜长风在白石山下一住就是十几年。
这般气度飞扬的人物,本该名动天下。可是这个杜知敬倒好,一间小筑独慰平生,平日里教导幼弟读书习字。
竟是不理天下纷争。
若是闻香教能得这般的人才相助,何愁大业不成?
可他来试探了许多次,都是猜不透杜知敬的心思。
白平之笑了笑,又饮了一口香茗,朗声道:“帝辛无道,周武王率诸侯伐纣。牧野之战,官军哗变,倒戈朝歌……由此可见,哪怕是平民百姓,亦知纣王残暴,不愿居于暴君之下……”
杜知敬含笑不语。
白平之接着道:“想当年,嘉元帝信奉黄老无为之说,垂拱而治,国事尽数决于内阁。北拒鞑靼,南抵倭寇,百姓安居乐业,河清海晏,时和岁丰。到如今……”白平之冷冷一笑,“连那鞑靼小儿都敢要求我朝送女和亲!在下听说,鞑靼王子的车队已至热河,不日即可入京。”
“国朝孱弱至此,周围群狼环伺,若不下猛药,只怕百姓又要受苦!”白平之痛心疾首。
杜知敬微微而笑。
见到杜知敬不接话,白平之微微变色。
正想接着往下说,杜知敬却轻轻挥了挥手,“平之,你的心思我明白。然而,我的心思你可曾明白?这间屋子倒了,是另起一间还是推倒重建?又或者继续修缮?咱们是朋友,有些话不必言明。然而,我们的路,却是不相同的。”
白平之脸色微白。
杜知敬一笑,“我的路,与你们皆不相同!”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是无可挽回。
白平之便站了起来,拱了拱手,道:“既然如此,那弟便祝知敬兄心想事成了!咱们之间,也要看看,到底哪条路才是对的……”
杜知敬轻轻咳了几声,也笑了起来,“不论对错,我都是看不到了!”目中虽是神采飞扬,却隐隐带了一丝死气。
他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了。
他想起那宫城重楼飞檐下,一袭单薄衣衫。
他抬起头,小筑外乱云飞度。
“福康……”
有泪水缓缓自眼角滴落。
朝阳初升,将日月星辰渐渐向西推去。京城从沉睡中苏醒。
身处百花井巷的文府,仆人们开始忙碌起来。
风重华一觉醒来,只觉得神清气爽。
守在榻前的良玉笑着掀起帷帐,脸上露出浅浅的笑意:“姑娘醒了?”
“什么时辰了?”风重华拥被而坐。
“辰时(早7点)了。”悯月笑着接过了话,扶着风重华坐好,替她穿衣服。
惜花与射月奉上盥漱之物。
悯月轻轻地笑,“昨个宴席上吃的酒都不少,夫人就吩咐各个院子今儿吃的清淡些。厨房里准备了蒸饺、馄饨、酸笋鸡皮汤、糟香舌掌、各色清粥,姑娘要吃些什么?”
听到悯月报的菜名,风重华不禁胃口大开,笑道:“只用清粥吧,再来一点清淡的小菜,旁的不要。”
旁边就有小丫鬟应了一声,出去吩咐了。
四个大丫鬟服侍风重华下床和梳头。
梳洗完毕后,早膳也送来了。
初秋淡淡的微风中,风重华喝了一口米粥,想着郭老夫人夸海口说要告她的事情,轻蔑地笑了。
斗米恩担米仇!帮的越多,别人越不会感激你,反而会觉得理所当然。若是一次没帮,就会记恨你!
良玉递过来一张纸。
纸上写着杜知敬的详细资料。
韩辰对风重华并没有隐瞒,将自己得到的所有消息全部共享了出来。
看完了杜知敬的资料,风重华陷入了沉思中。
一个保定的秀才,怎么可能与解江相识?
前一世,杜知敬为其弟杜长风求取,风慎索要五万两银子。
杜知敬拿不出这笔银子,这才做罢。
而后,杜知敬就领着其弟销声匿迹。
不对!
如果他们真销声匿迹了,为什么自己会对杜知敬这个名字这么敏感?
她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
她嫁给叶宪离开京城,再也没回过京。
叶宪经常会进京,然后在京中住上一年半载的,她在杭州家中替叶宪打理庶务和商铺。
无聊之余,她就经常办宴会,在与那些太太和贵妇们的聊天中,得知了一星半点京中的消息。前世,杭州府府丞的太太葛氏性格活泼,消息也较为灵通,经常与别人讲朝中的消息。
突然间,脑中似乎划过一道闪电!
她想起来了!
原来是二皇子杀宁朗的理由就是他藏匿前朝皇子!
不对啊!如果杜长风是前朝皇子?
她是什么?她不就是长公主与前朝废帝所生下的遗腹女吗?
杀了杜长风,不是应该紧接来杀她吗?
可为什么,二皇子放任她在杭州住了几十年?不闻不问的。
难道说,她并不是前朝废帝的女儿?
也不对,如果她不是前朝废帝的女儿,为什么长公主会费尽心计把她借托于文氏之手藏在风府做了风慎的女儿?不就是为了保她吗?
风重华的脑子,一时间乱了。
怎么也想不明白。
她叫过良玉,俯耳说了几句。
只听得良玉脸色煞白。
就在这时,门房传来郭老夫人要她回府商议事情的消息。
风重华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
先去上房院禀报,请周夫人派了几名护院护送。
然后让卫管事与卫阳套了马车。
出府后,她没有先去双鱼胡同,而是去了找了文府经常采买丫鬟的中人。
与她一样,避暑行宫里的韩辰也在皱着眉头。
昨天夜里,他接到了一条消息,说是经常去寻杜知敬的那位白平之是闻香教的香主。
闻香教?
古往今来,凡是和教门扯上关系的,都没什么好事情。
难道说,杜知敬有反梁兴教之心?
这件事情,也不知道风慎有没有牵扯进去。
他必须第一时间取得风慎的口供。
如果风慎真牵涉到教门之中,为了风重华,只能灭口了。
韩辰越想越觉得不太对,低声嘱咐了赵义恭几句。
与百花井巷的喜悦相比,双鱼胡同看起来死寂许多。
风重华进了垂花门,将荣大管家与卫管事父子留在前院。
垂花门内,范嬷嬷在等她。
与此同时,正在落梅院中的柳氏也得到了消息,领着何嬷嬷急勿勿地往三瑞堂赶。
柳氏脸色阴沉,心中忐忑。
昨天,哥嫂来寻她。
当她说出准备留下来时,她看到哥嫂脸上的表情明显轻松很多。
她不可能和离的!为了哥嫂,她也不会和离。
哥嫂承了文府多少情?现在同峰未来妻子的叔叔顾秀才又准备跟着状元公去通州。
没有文府,同峰能娶秀才的女儿吗?
就是为了这些,她也得一辈子守在风家,守着那个在大牢里的渣男。
风重华被范嬷嬷引着穿过甬道和穿堂,两旁是高高的翘角屋檐。穿堂的尽头就是郭老夫人所居的三瑞堂。虽是隔得有些远,可是金桂的浓郁香气,依旧能闻了。走得近了,就隐约看到墙头上伸出几枝葱郁的树枝,有金黄色的小花点缀在葳蕤绿叶中。
风重华笑着问范嬷嬷,“嬷嬷,不知祖母寻我有什么事情?”
范嬷嬷皮笑肉不笑地敷衍,“老奴只知在垂花门迎接二姑娘,其余的一概不知。”
风重华抿了抿唇,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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