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帝能不能回来,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没有什么区别。
谁做皇帝,他们并不关心,老百姓关心的是自己的钱袋子和米袋子。
然而,那些勋贵之家,却怕的要死。
谁当皇帝,对于他们来说很重要。
这几天,往日寂静无比的妙峰山迎来一批又一批的客人。
都是来求见福康长公主的。
福康长公主以身体为由,一个都不见。
“我这三个哥哥啊!”福康长公主美目轻转,看着屋外硕果累累的葡萄架。
时光如流水,一转眼人长大了,一转眼人老了,一转眼兄弟离心了。唯一不变的,也就只有这片江山,这片土地。
百年后,都不过是一捧黄土!
长公主微垂螓首,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童舒和玉簪沉默不语。
有小道姑上前,恭敬地道:“真人,山下有客人求见!”小道姑双手并拢,掌心里露出一颗明珠。这颗明珠被一条红色的络子所缠绕,许是因为时间久了,络子上的红色已经慢慢褪色。
看到这个,长公主脸色遽变,她将明珠拿在手中,轻轻摩挲。
过了良久,方道:“请他上山吧!”
小道姑施礼退下。
半柱香时间后,有软轿抬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男子慢慢走上了妙峰山。
这男人面色腊黄,不停地咳嗽,一头花白的头发用根竹簪束着。
然而一双手,却如白璧无暇。
等他上到玉真观时,福康长公主的眼就落在这双手上。
她长久地看着,一动也不动。
仿佛这天底间一切的事与物都消失了一样。
“福康。”
直到一个声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长公主才幡然惊醒。
“你来了!”长公主笑靥缱缱,眸中含泪。
“我来了。”杜知敬低言浅笑。
山风盈盈,林花委地。天意秋初,金风微度。
候鸟南飞,掠过柳梢头。这般喧嚣,却打搅不了一对相视的人儿。
他们眼中只有彼此和对方,长久地保持着静止的姿态。
任万花开遍,秋叶落尽。
长公主的眸中,突然落下泪水。而后,她转过头,轻轻拭去眼角的那滴泪水。
“多年未见,你老了。”长公主眸中含泪,却强笑。
杜知敬莞尔一笑,“多年未见,你风采依旧。”
然后,长公主望着他,竟是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仿佛一切的言语,都已化做深深的凝视。
有些事情,她不想知道了。有些话,也不必再说了。
这个人来见她,就证明他时日无多。
否则的话,他根本不可能来见她这个弑君者和背叛者……
她曾无数次地想过,到底该如何与这个人见面,到底该如何与他说话。
可是真见了面,她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要走了!”杜知敬看着长公主手中的明珠,轻轻吟道,“君知妾有夫,赠妾双明珠。感君缠绵意,系在红罗襦。妾家高楼连苑起,良人执戟明光里。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还君明珠双泪垂,何不相逢未嫁时。”
长公主身子一晃,咬唇望向杜知敬。
杜知敬却不再看她,而是将目光转向玉真观的后山。语调平和,容止温雅,“相见,不如不见。其实,见到你时我已悔了。告辞,不必送……”
而后,他拍了拍手,轿夫走过来将软轿抬起。
涧鸣松响,秋风吹动。杜知敬温柔从容,一如往年。
长公主突地走向前,双手紧紧抓住轿边,“若是当年我随你走?”
杜知敬俯首看她,一双如玉的手轻轻落在长公主鬓间。他轻笑,而后长叹,仿佛长公主说的是一件非常好玩的事情。
“你还是没长大啊,我的福康!有些时光过去了,就过去了,再也回不了头……”
就像你,明知道我带走了永安帝的嫡长子,却一言不发,甚至为我打掩护,帮助我逃出京城。就像当年,知道梁国公要将你送入宫中为妃,哭得不能自已,却只能遵从。就像当年,你的兄长利用你杀了前朝废帝,最终却连你的女儿都不肯放过。
你这一生!何其悲哀?身边所有的人全都背叛了你。
杜知敬轻轻摩挲着福康长公主光洁的额头,而后落下温柔的一吻。
“你这一生,父亲负你,丈夫负你,哥哥负你,我负你……”杜知敬望着长公主,一双眼睛清澈明亮,“然而,你的女儿不会负你。好好生活,忘了旧时光,忘了过去。”
“我来,就是要告诉你!我对不起你!可我,却不后悔利用你。你知道吗?这大梁江山,终是要换了个主。而新帝,必将自你女儿腹中所出。所以,我这一生圆满了……”
杜知敬掰开了长公主的双手,而后将头转过,强忍着眸中的泪水。
仔细想想这十几年,真如荒唐一梦。
公子烈纵是杀了永安帝又如何?永安帝纵是杀了公子烈又如何?韩辰杀了他们所有人又如何?与他这个死人有何干系?这般谋划了十几年,真是无趣。
杜知敬阖上眼,即安静又从容。
也许,人到快死了,才会如此豁达,把那些以前从来想不通的事情慢慢想通。
纵是为先帝报了仇又如何?先帝毙了十几年,再也回不去了,仅剩下的女儿也嫁给了汉王的儿子。
想到此,他缓缓睁开眼,看着一直跟随在身边的小童。
“将此信交给汉王。”他的声音低沉而又沙哑,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力气。而后自袖底抽出一封厚厚的书信,递给了小童。
小童错愕无比,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杜知敬呵呵一笑,并不准备解释什么。这个小童来了没多久,他就知道,这小童是汉王的人。
为什么解江查杜长风的来历什么都查不到,因为汉王掩盖了。
为什么韩辰能查出来他是前朝的状元郎,因为这是汉王想让韩辰知道的。
他抬起眼,看了看苍茫天穹,深深地吸了口气。
这天地如此辽阔,可惜,却没他容身之处了。
他的归路,终究不过是薄棺一口。
杜知敬剧烈的咳嗽起来,咳的惊天动地,咳的面色潮红。
而后,他的手无力地伸向软轿边……
软绵绵的,没有半点力气。
小童跟在软轿后面,看着轿外的手,飞泪如雨。
跟在先生身边六年,他与先生已真正有了感情。
妙峰山上,玉真观中。
福康长公主立在观内,任由秋风吹乱她一头秀发。
也吹熄了眸中唯一的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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