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玄策那双琥珀色眼眸里,倒映着外面的光亮,似乎是没预料到郑晚瑶会出现在这里,尤其是两人再次相见的时候会以这种情形。
他脖颈上的血正顺着指缝滴滴答答流淌下来,逐渐染红了月白色衣袍。
铜镜之中的男人在此刻宛若妖鬼。
“……臣见过陛下。”
夏玄策躬身的时候,那些如同月光锦一般的缎料层层叠叠起了褶皱,原本就已经被褪到臂弯处的衣袍,也就紧跟着往下坠了坠。
他向来都是克己复礼,很少会出现这样衣衫不整的情况,更别说衣服上星星点点的血痕,看上去有些触目惊心。
所以夏玄策眼睫微垂,眼眸低沉道:“臣失礼,还请陛下稍等……”
只是他这句话并没有说完,郑晚瑶就已经来到了他面前。
“太傅是在撕扯伤口吗?”
她面无表情说话的时候,让人感觉又冰又冷。
正是因为往前了几步,所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亮,越发清晰明显看见夏玄策的脖颈上,那些和血肉粘连的蚕丝,被撕扯开了一大半,因此也就鲜血淋漓。
但是夏玄策的血颜色却更深更重,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血过多的原因,导致他脸色都有些苍白。
郑晚瑶当初在紫竹林里,和夏玄策再次重逢的时候是在水中,那时候他为了试探自己究竟还是不是原本的灵魂,所以故意将她带入水中。
那时候她就知道,夏玄策虽然总是穿着一身宽大无比的月白色衣袍,看上去很像是那种风流意气的文人,但他也并非是什么等闲之辈。
但是现在他身形很明显瘦削下来,尤其是他俯身的时候,那宽阔无比的蝴蝶骨,很像是要突过皮肉而出。
夏玄策脊背光洁如玉,但也正是因此,所以身上那些伤疤格外触目惊心。
“是。”
夏玄策倒是直接承认了这件事,但是他缓缓往后退了两步,似乎是不想让郑晚瑶看到自己如今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所以开口解释。
“陛下不如先暂且回避,臣实在是太过逾矩,需要先换身衣裳……”
郑晚瑶却并没有让他离开,而是直接攥住了他的手腕。
结果发现明明是酷暑炎天,但是夏玄策的身体却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无比森寒。
她皱眉道:“你现在需要的不是换身衣服,而是先将伤口处理好。”
她知道,如果夏玄策不说的话,谁都没法得知他自己心中想着的是什么。
归根结底这件事情是因她而起,所以郑晚瑶缓缓闭上眼睛压下心中的情绪,当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尽力让自己表现的平静。
“太傅不如先坐下,我帮你涂抹下伤口,这蚕丝是由蛊虫咬食而成,并不会那样轻易地跟皮肉分开,所以我找了些药物为你祛除疤痕。”
郑晚瑶说是要让他坐下,实际上已经强行将他摁在梨花椅上,随着手中的食盒被放在旁边,她面无表情从手中拿出去膏药。
“巫必行说你这几天一直没怎么吃饭,不知道太傅是不合胃口还是没有心情吃。”
夏玄策嗓音低哑:“只是不怎么觉得饿。”
他坐在椅子上的时候,郑晚瑶就那样居高临下按着他的脖颈,冰凉的手指将膏药细细密密涂抹在伤口上,让他总是会下意识抓紧扶手。
这个距离很近,并且由于需要涂抹药物,所以夏玄策不得不仰着头看她。
昔年稚嫩的少女,如今已经成长为连他都觉得渐行渐远的存在,所以也就只有这种时候,她才能跟他这样近。
夏玄策缓缓垂下眼睫,他自然知道自己无比卑劣,要不然也不会用这种法子见她。
可是即便闭上了眼睛,郑晚瑶的手指每触碰一次伤口,就让他有种难以复加的贪图感。
或许也就只有此刻,他们之间不是君臣,不是师生,就只是郑晚瑶和夏玄策而已。
他听见对方问道:“所以关于脖子上的伤口,太傅也是并不觉得痛吗?”
郑晚瑶的嗓音带着一贯的清冷意味。
此刻没有任何情绪波澜的时候,却让夏玄策无端觉得她心中有些怒意。
这把火就像是被掩藏在人后,随时随地都会将人焚烧殆尽。
他也自然清楚对方的意思。
毕竟这是郑晚瑶费尽心思救回来的身体,但是他这样做,看上去很像是在轻贱自己。
夏玄策缓缓睁开眼睛。
“臣只是在想,虽然有生之年并不能光明正大出现在陛下身边,但是也并不想让人感到恐惧。”
他跟郑晚瑶对视的时候,那双琥珀色的眼瞳一如既往沉稳温和,好像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足以让他在情绪上产生波澜。
“尤其是臣的命,是陛下给的。”
夏玄策从来没有跟郑晚瑶这样对视过。
他像是被困在椅子中间一样,不得已仰头跟她四目相对,而郑晚瑶的手指按在脖颈上的时候,其实只要稍微用力,就会被折断。
纤细而又脆弱,其实并不是他的代表。
但是只有这种时候,夏玄策会在郑晚瑶面前暴露出自己所有的想法。
“臣希望陛下也不会感到害怕。”
实际上从苏醒的那一刻起,夏玄策就已经产生了跟从前明显不同的心境。
如果是以前,即便是毁了容,他也觉得无关紧要,戴上面具也没什么大不了。
但是现在的夏玄策,宛若新生之后,却已经不再想像从前那样被拘束,他想重新为自己而活,所以他抬起眼眸看着郑晚瑶。
“是臣太过失礼……”
“你什么错都没有。”郑晚瑶胸腔里的无名火几乎快要将她自己燃尽:“如果是我脖颈上有这么一条疤,也会觉得惊悚。”
她紧接着就一字一句道:“但是太傅不一样。”
郑晚瑶抬手轻轻拂过那些狰狞的伤疤。
“不管太傅变成什么样子,在我心中都依然没有任何变化,我也不会感到任何恐惧。”
当她细腻冰凉的手指,和滚烫的伤疤相接触的时候,夏玄策只觉得如同死水般波澜不惊的心脏,此刻正在逐渐泛起涟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