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晚瑶并不知道裴景承正在不远处处理尸体，她彼时正看着半跪着的青年人。
“属下卫渊，幸不辱命。”
他看起来比以往有了很大变化，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拥有过权力的原因，对比之前的内敛寡言，如今多了几分沉稳。
郑晚瑶缓缓抬起他的下颌，但见卫渊那张清冷出尘的脸格外在室内浅光的笼罩下，漆黑眼睫在白皙肌肤上扫下一片阴翳。
“起来吧，你做得很好。”
她这段时间以来，吩咐下去的所有任务对方几乎都是顺利完成。
唯一有些纰漏的就是，没能找到沈霁临身上藏着的密钥，但是能做到这一步已经是计划之中，尤其是顺利挑动燕齐纷争这点，就足够沈霁临登基上位后去处理。
郑晚瑶若有所思道：“沈霁临这段时间以来，有没有表现出异常？”
“和陛下说的一样，他愈发喜怒无常。”
卫渊从前称呼郑晚瑶最多的就是殿下，亦或者是公主，而如今成了陛下。
他以为自己只要爬的够高够远，甚至去燕国成了皇室贵胄，就能够与郑晚瑶并肩。
但是现在卫渊却很清楚。
无论他变成什么样，即便是成了万人之上的尊主，骨子里也依旧是那个，会跪在郑晚瑶裙下，为她穿好鞋袜的贴身暗卫。
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卫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郑晚瑶对沈霁临格外关注，或许就是因为那腹中孩子的原因，但他如今也没了当初那样在意。
他现在想的是，沈霁临死了以好。
至于对方腹中的胎儿，到时间卫渊会帮郑晚瑶好好抚养，毕竟是他家主子的血脉。
“不仅如此，沈霁临头疾发作也愈发频繁，但是并没有查出任何异常。”卫渊继续道：“属下也已经按照吩咐，借他的手去除掉老燕王。”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分外平静，让人看不出来所谓的借刀杀人，实际上是用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兄弟之手，去间接弑父。
从郑晚瑶的角度看，只能瞧见他低垂眉眼的时候，漆黑马尾被发带束缚垂在肩头。
那晦暗不明的神情，被隐在了影子中。
他似乎永远都是这样无喜无悲，和很多年前从雪地里捡回来一样，木木呆呆的，空洞双眸中仿佛什么都不曾留恋。
“卫渊，抬头。”
郑晚瑶跟他四目相对。
“若是大仇得报，你高兴吗？”
对于郑晚瑶来说，她曾经重生之后唯一的执念就是复仇跳出死亡结局，为此可以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利用亲近之人到死。
而后从父皇驾崩，裴景承身陷囹圄，十五短腿，齐墨翎坠落陷阱，再到夏玄策身死——
她逐渐意识到复仇是手段，而守护身边人和自己的东西才是目的。
所以对于卫渊，郑晚瑶也并没有像从前那样，认为他复仇后就能了却心愿。
她问的是如果大仇得报，对方高不高兴。
“属下不知道。”
卫渊缓缓将头抬起来，他那双清冷的眼眸之中此刻泛着些薄红。
是茫然无措，也是找不到任何方向。
对他来说，过往种种都像是一场梦，自己早就在多年前死在雪地里。
皇室血脉也只不过是为他的死，增添了几分不一样的凄惨折辱。
人人都说燕国皇室多变态，卫渊从前并没有体会到，而且发现就连他也成了深渊中的一部分，不管是手足相残还是弑君弑父。
他都能够足够平静地出手。
郑晚瑶问：“你见到他的时候在想什么？”
她并没有提及那个人的名讳，然而卫渊却很清楚指的就是自己的生父。
于他而言，那人自然可憎可恨。
可是当真正见到对方的时候，尤其是老燕王老态龙钟连走路都成了种奢望，甚至还昏庸无道到人人喊打的程度时，卫渊只觉得讽刺。
所以他薄唇微启道：“属下当时只是觉得可笑，原来当初压在自己身上的一座山，有朝一日也会成为史书车轮上，微不足道的一粒灰。”
卫渊有想过该怎么面对老燕王。
若是要报复回去，他自然也有一万种法子，更何况对方如今腹背受敌，就连那些个皇子也都虎视眈眈想要痛下杀手。
可是当真正见面的时候，卫渊褪去了遮盖在脸上多年的面具，他以为对方起码会感到震惊恐惧，毕竟那是午夜梦回里早就该死去的人。
亦或者是再次对他痛下杀手。
可是老燕王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是谁？”
你是谁。
卫渊从很久以前就想过这个问题。
他幼年时若浮萍无所依，后面进了杀手组织里卖命，也不过只有一个代号而已。
只不过日复一日的磋磨之下，他们这种人早就很清楚自己不该拥有姓名。
否则便会徒生感情。
后来发现自己身世之谜的时候，卫渊又被燕国利用了个彻底，甚至因为母氏卑贱，用完了他之后，又将他割肉处死。
燕王从来不缺什么皇子。
而卫渊死了一次以后才知道，他生若浮萍，原本就不该痴心妄想任何多余的感情。
如果不是因为郑晚瑶赋予他第二次生命，卫渊当年早就已经面目全非死在雪地里。
而他现在也很珍惜自己的性命。
卫渊知道有人会等他回家。
即便只是主仆情谊，对他来说也足够。
他看着郑晚瑶道：“对属下而言，要说能够彻底放下当年的仇恨是假，但是所谓大仇得报，属下并不知道算高兴还是悲哀。”
卫渊说这话的时候，漆黑眼睫像是鸦羽一样微颤，他似乎是在自嘲。
“从始至终，他甚至都并不记得有那么一个皇子，死在腊月雪中。”
所以看上去就像是只有他一个人走不出来。
即便是大仇得报，卫渊的心却像是被挖了个血淋淋的洞。
“属下应该是高兴的。”
最后卫渊这么说。
郑晚瑶却认认真真跟他说：“那个人不记得没关系，我一直记得。”
她实际上有很多话想对卫渊说，可是到最后唯一说出口的就是：“你在我面前不必伪装，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我也会尽力满足。”
这其实也是很多年前郑晚瑶和卫渊的状态。
不管是好的一面还是坏的一面，彼此都清楚无比，只不过随着年岁渐长，很多时候两人之间就像是多了一道无形的墙。
如今那道墙只差一步就能推倒。
卫渊今天摘掉面具来到这里，也是想要为自己而活，也并不想要再伪装。
他缓缓半跪在地上，脊背笔直而又线条流畅：“属下什么都不想要，只想长久陪伴在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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