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星稀,夜色如墨,风里都带着清幽的意味。
城西郊外的府邸内,后院一处草丛忽然有异动,惊走几只扑飞的萤火虫。
郑晚瑶一身轻盈装束从密道里走出。
“早知道当初就把这里再修缮一下……”
她快步离开小道,翻过后院的高墙,踮足稳稳落下。
一站稳,便对上夏玄策温和的视线。
“许久不见,陛下功夫见长。”
他坐在桌旁,仍旧是一身素白广袖长衫,乌发披肩,没有半点多余的装饰,两者相映愈显得黑白分明。
如美玉一般温润无暇,不染尘埃。
郑晚瑶同样在石青圆桌旁落座,只见桌上摆着早已落了一颗黑子,不由得笑了笑:“太傅这是早知道我会来?”
夏玄策温和一笑:“恰好猜中罢了。”
郑晚瑶并不急着参与棋局,而是将近日发生的事缓缓道来:“近来齐国与燕国大动干戈,齐轩王往见阵前战事吃紧,送急报到我这里,要调兵求助。”
夏玄策身为太傅,无论世理人情还是为君之道,都倾囊相授。虽然他闭关养伤有一阵时日,郑晚瑶还是相信他在这方面的敏锐直觉。
夏玄策沉吟片刻,指尖摩挲着描金白瓷茶盏上繁复的纹路。
“微臣以为,陛下定然是答应了。”
郑晚瑶抬眼,只见夏玄策神色依旧平和,不知怎的,她却从中看到了“胸有成竹”四个字。
“太傅何出此言?”
“燕王比之齐王,于我郑国有害百倍。若派兵相助,一则可败燕国之势,二来,齐国也不能全身而退,正是坐收渔翁之利的最好时机。”
“陛下何等聪慧,焉能不明其理。”
上朝时,群臣议论纷纷,却很少有人能读懂她的心思,夏玄策就这么轻轻松松地点出来了,如谈论天气一般寻常。
凉风拂过,花木馨香糅杂着松柏清新的气息窜入鼻腔,郑晚瑶在此地有着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放松。
“说到燕国,那里如今改换新君了,继位的是……沈霁临。”
郑晚瑶嗓音很轻,然而眼底却透着冰冷之色,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一样,唇角扯出一抹讽意道:“今日密探来报,说是他雨夜剖腹产子,性情暴起,血洗了太极宫。”
一想到沈霁临发现真相后恼怒不已的样子,郑晚瑶便觉得真是讽刺。
最是擅长以无辜面目行骗的一个人,也有被人欺瞒的时候。
夏玄策并不意外,他从很久以前就知道那个孩子不可能生下来,所以缓缓道:“微臣猜想,他的腹中应当没有胎儿。”
郑晚瑶抬头看了他一眼:“太傅怎么猜到的?”
这回是真有些好奇。
毕竟那样的障眼法都骗过了沈霁临。
“微臣知道,以陛下爱憎分明的性子,自然不会真的与沈霁临纠缠不清。”他微笑着递来一枚莹润的白子,触手温凉一如其人:“而陛下最为厌恶他。”
郑晚瑶接过了那枚白子:“太傅真是算无遗策。”
都说君心是最不可揣测的,做皇帝的谁不忌讳被下臣看透,哪里还有什么驭下之术可言。
唯有夏玄策是例外。
他对她的了解是常年相处中和风化雨一般的积累,毫无窥探算计之心,全然是一步步为她铺路。
皎洁月色下,一场棋局就此缓缓展开。
夏玄策棋艺高超,郑晚瑶也有功底,两人对弈你来我往,步步紧扣,棋局如战局,攻防兼备的同时还需耐心等待时机,郑晚瑶拿出了十二分的认真劲儿,只是面上不显。
“依微臣之见,待到时局稍稍稳固,不日便可挥兵南下,攻破燕国。”夏玄策顿了顿:“只是沈霁临此人阴险毒辣,陛下若与他交手,务必多派人手防卫,处处留心才是。”
郑晚瑶沉吟片刻,又落下一枚白子,目光还落在棋局上头。
她自然知道沈霁临冷血。
要不然三次时间循环里,那些穿越女也不会惨死。
“太傅说的是,他的确并非善类。”郑晚瑶眼眸冷清:“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眼中光华流转,在清辉之下愈显晦暗不明。
夏玄策微微垂目,恰好轮到他落子,这一颗棋便略有停顿。
两人在棋盘上打得难舍难分,郑晚瑶像是想起来从前的旧事,她缓缓道:“太傅的棋艺称第二,郑国无人敢称第一。”
只见对方琥珀色的瞳仁平静,如一汪无痕湖泊。
夏玄策敛下眼眸道:“陛下过誉了。”
只有他自己清楚,刚刚那一子,他其实下偏了。
从前心无旁骛,而今已经不能再做到心如止水。
郑晚瑶伸手去钵里拿棋,余光瞥见夏玄策的衣领,只见他的脖颈原本修长白皙,只是被高立着的衣领遮住了大半。
“我前些日子带来的药物,太傅用起来如何?”
“多谢陛下送来的灵药,已经好了许多,只剩一道浅浅的红痕。”
郑晚瑶知道他在意这些,所以直接道:“太傅在我面前便不必遮掩拘束,对我来说,从前卫渊毁容的时候,都没什么难堪大不了,只是皮囊而已。”
“臣不想逾矩。”夏玄策手指攥着棋,随后松开:“毕竟如此做,依旧是有碍观瞻,御前失仪。”
实际上他很清楚。
郑晚瑶不在意皮囊没错,可即便是卫渊那样的影子暗卫,也会常年佩戴面具。
“你自觉好转便是。”郑晚瑶也不勉强:“如果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尽管让人报过来,我宫里什么东西都有。”
她不知道,夏玄策没有把话说尽。
虽然脖上伤痕已淡却许多,但这具死而复生很多时候都不大正常。
比如心跳异常缓慢迟钝,体温也低得异于常人,跟尸体没什么分别,一床被日头晒过的被子都比他的掌心温热。
虽然神识还在,但总觉得跟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他望着镜中苍白的脸,时常觉得自己像一个游魂,寂寞寥落之感如秋风扫落叶一般油然而生。
或许现在他在世上唯一的执念,就是郑晚瑶。
她也成了最浓墨重彩的牵挂。
待一局终了,两人打了平手,已是月上树梢。
夏玄策放心不下,让她一人应付这两国交战的混乱局面。
“届时若陛下出征,微臣自请乔装改扮一同前往。”
“行。”郑晚瑶知晓他心意:“那等着你太傅快些痊愈,夜色渐凉,好生休息。”
只是她离开的时候,夏玄策叫住了她。
“夜里漆黑,昨日又才下了雨。”他转身从屋里拿出一个绣球琉璃灯:“这个拿在手上轻巧明亮,请陛下提回去吧。”
郑晚瑶接过,是他亲手做的,也确实是精致的好东西,有它一照周遭都清晰许多。
从前对方也送过类似的琉璃灯,但是后面被她无意中摔落,自此也就没了这样诚心如意的东西。
“太有心了,夜里风大,不必送我。”
“臣恭送陛下。
夏玄策倚靠在门框边,目送少女一点点走远,直至彻底消失在视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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