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竹悦将杏子交给后厨后,便匆匆往外赶去,她生怕再次遇上兰儿,便尽挑拣些人迹罕至的小路走。
她微微喘息着,走的极快,几乎快要小跑起来,身侧的灌木被她的衣袖一刮,带下许多叶片来。
猛然一个急转,她与人撞了个满怀。
“哎哟~”
一个胖妇人几乎被撞的仰面倒下去,夏竹悦手急眼快,伸手拽住了她。
“你这丫头,怎的不看路,若是冲撞了贵人,你担待的起吗?”
那胖妇人肉乎乎的手指揉着额头,抬眼打量着面前撞她的罪魁祸首。
只见她穿着一身姜黄的粗布窄裳,身量苗条婀娜,面相清丽出尘,颇像她昨日去参拜的仙子菩萨。
见了如此美人儿,倒教她登时和气了几分,开口问她:“你是何人?”
夏竹悦想了想,只将春儿扭伤脚托她来送杏子的事儿说了个大概。
那妇人笑了,“原是摘果子的农女,倒是可惜了这模样,若是换身打扮,说是哪家的千金只怕也有人信。”
夏竹悦再三致歉,可那妇人却并不肯放她走。
原来这妇人是宰相夫人身侧的管事林嬷嬷,今日设宴,处处都劳她打点,实在是忙的她晕头转向。
可偏偏后厨却出了岔子,天气炎热,相府里带出来给婢女们做膳食的食材有些变质,好几个婢女呕吐不止,根本无法近身去伺候贵人。
林嬷嬷实在无奈,急急如热锅上的蚂蚁,这身在京郊,一时半会儿根本调不来人手,正愁抓不到壮丁呢,这不就撞上一个了么。
于是不由分说地把夏竹悦押去换了身相府婢女的服制,将她派往宴会厅伺候。
林嬷嬷许诺,宴会散了,便不再追究夏竹悦撞她之事,夏竹悦一时无法脱身,只得允了。
好在林嬷嬷担心她不懂规矩,并不敢派她近身伺候贵人们,只让她站在远处,做些传菜之类的活计。
待林嬷嬷率众人打点好宴会厅之后,筵席的时辰也到了。
夏竹悦跟着其她婢女们一起,垂首立在厅堂最外侧。
女眷们最先来,一阵衣香鬓影,名媛们携着各自的贴身丫鬟款款而来,一时间环肥燕瘦,莺声燕语的好不热闹。
夏竹悦微微抬眸,一眼便望见名媛之中最打眼的夏桃欣。
夏家富庶,夏老爷更是对这个嫡女寄予厚望,希望她能够一朝嫁入高门,令全族得益。
所以夏桃欣穿的用的,永远都是最好的,甚至有些特殊的衣料,尚未流进京中便被夏府糜费千金购进府内,只为一填夏小姐的欲壑。
比如现在,夏桃欣便穿着一件难得一见的皎月纱百蝶穿花广袖华服,淡淡的银色光华笼在她身上,极尽奢华,她昂首穿行在众小姐中间,倒真如众星捧月一般。
夏竹悦暗自垂首,微微撇过脸去。自从她逃出世子府以来,便再也没有同夏府的人有过联系,夏府,于她来说,并无任何可留恋的地方。
阵阵香风从她身前掠过,名媛们莲步轻移,一一踏入厅内,并无人在意门口这些泥胎木偶般的小婢女们。
女宾落座后,公子们也随之而来,行走间高谈阔论,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在如此晴好的日子里,倒真是个相亲的好时节。
但这些红鸾晴好都与夏竹悦没有关系,她只一味地装着木偶,只想快些了结了这桩荒唐事,好早些回去看顾春儿。
春儿脚踝扭伤的那样重,也不知这会子如何了。
正当胡思乱想间,一阵微风拂来,隐约带着些许木调沉水香,那香味直沁心脾,令夏竹悦霎那间僵了脊背,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骄阳晴好,阳光穿透榕树的枝叶斑驳在青石板上,碎金子一般,魏峙踱步其上,神色淡淡地应付着众人的恭维。
他久不进京,也不喜应酬,甚少出现在这种玩乐的宴会,京中的权贵公子们,都争相献着殷勤,以期盼能够得到他的赏识。
他冷眼瞧着面前这些奴颜媚骨的笑脸们,心中略为不耐。
若不是夏桃欣再三遣人来报,说是有了夏竹悦的行踪但求一见,他是不会来这种无聊宴会的。
悦儿……
魏峙心中钝痛。
他万万没想到,曾那样百般依附于他的她,竟然敢不告而别。
往事历历在目,无论他怎样待她,她都欣然接受,她是那样的娇软听话,望着他的眼神永远是崇拜爱慕,对他说出的话语永远是甜言蜜语。
她会为他绣香囊,竹雀相依的图案,他以为那是她心底小女儿家的爱意。
他偶尔外出,她还会写些情诗托人送来,桃红的信筏上诉说着纸短情长,熨帖着他孤寂多年的心。
然而,当他为了她提前结束平乱奔回王府时,留给他的,却只有一室空寂。
呵。
所以,在写下横也丝来竖也丝。(1)这句诗时,你早已盘算好了逃走的路线是么。
所以,你的刻意接近,你的柔情蜜意,你的风情婉转,都不过是曲意迎奉的把戏是么。
那么夏竹悦。
我呢?
我又算是什么?
一股淡淡蔷薇般的气息隐约浮动在鼻尖,唤醒了陷入往事的魏峙,令他想起她的一头青丝上,也总是有着淡淡的蔷薇香气。
他抬眸间,瞥见厅堂门口的小婢女,恍若有种看见夏竹悦的感觉。
那小女婢女头垂的低低的,怯怯地站在那里,像极了曾在他书房前罚站的她,也是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
他自嘲笑笑,觉得自己真是疯魔了,怎的近日看见谁都觉得像她。
正巧户部侍郎的二公子上前来殷勤问候,遮住了小婢女的身形,魏峙便收回了视线,由他们引着,进入大厅落座了男席上首。
宴会的东主宰相夫人亲自去迎接淑妃娘娘的銮驾,还需得一会儿才能到场,这厅里的小辈儿们便叽叽喳喳地聊开了。
特别是女席里,京中闺阁的千金们难得聚首,总是要好生说些体几话儿的。
“桃欣姐姐,你这裙子真好看,肯定价值不菲吧。”
说话的是太常卿的嫡女,她伸手捻起一缕皎月纱,啧啧赞叹:“果然同月光一样,轻盈皎洁,衬的姐姐越发柔美啦。”
夏桃欣得意地瞥了她一眼,“算不得什么,你若喜欢,我那里还有几匹,赠与你罢了。”
“当真?”
太常卿小姐喜出望外,“这等料子,京中都还未见到过呢。”
夏桃欣不以为意,随手拣了个果子慢慢吃着,
“你们自然见不到了,这是西域最新产的纱,只有少量作为贡品贡来。我爹的商队从西域给我带回来的,一尺就能够一户人家吃上一辈子粮食了。”
太常卿小姐暗暗咂舌,讪讪地松开皎月纱裙摆,顺手替她抚平,“既如此珍贵,那你还是留着自己做衣裳穿吧,我可不敢用。”
见她这副小家子气的模样,夏桃欣暗自翻了个白眼儿,不再搭理她。
见众人都坐定了,管事林嬷嬷轻轻击掌,吩咐先上茶水与果点。
小厮拎着食盒流水般地从后厨送至厅外,再由厅外待命的婢女们从食盒内一一取出茶水果点,进入厅堂一一奉与贵人们。
夏竹悦心如擂鼓,方才嗅到那丝熟悉的沉水香,她便心知魏峙今日也来了。
好在她被分配到女席奉茶,男席女席中间隔着一块非常大的舞台以备待会歌舞丝竹之用,所以应当是瞧不见她的。
但她仍然不敢大意,尽量背对男席,手脚麻利的从茶盘中端出茶盏,按座次依次奉与名媛们。
原本奉的非常顺利,眼见着就快要奉完了,在离尾席还有三四座的席位上,夏竹悦又看见了夏桃欣。
夏桃欣的外祖父虽是京城四大家族中的成员,但只是庶子,并未继承爵位,仅靠捐官捐了个从四品国子祭酒的虚职。
而她的父亲又只是商贾,四处打点了许多才受邀了此次宴会,可是座次却无法和那些正真的京中名媛相较。
待到夏竹悦奉到她面前时,便更加垂下首去,直直捧着茶盏送出去,不让她瞧见自己的脸。
怎知那夏桃欣惯是个仰面朝天鼻孔瞧人的性子,压根儿就没有瞟她,直接伸出手来接茶盏。
两人都没想道对方会不看茶盏,故而一个错手,茶盏被碰翻了大半。
滚烫的茶水瞬间洒落在夏桃欣的裙摆上,好在那皎月纱虽轻薄,但夏桃欣财大气粗,层层叠叠糜费了许多层纱料,那裙子又大又蓬,茶水并未将她烫伤。
“贱婢!”
夏桃欣恼怒极了,伸手就要甩她巴掌,倒是兰儿手急眼快,赶紧一把拉住她,急急小声劝道:“小姐,可不能这样,这不是府里,多少人瞧着呢。”
兰儿说的在理,夏桃欣环顾四周,小姐们纷纷侧目在往她这里瞧,甚至男席那边也有人投来了探究的目光。
夏桃欣咬牙切齿,忍了又忍才强压下怒火。
她为了这场宴会费了许多心思,这件衣裙也是她精心准备了许久才制成的,本想一会儿献舞时大出风头的,如今都要泡汤了。
她伸手掐住罪魁祸首的下巴,殷红的指甲深深嵌入她的皮肉里,用力往上一抬,“待我瞧清楚你的模样,待会将你买回府里看我不扒了你的……”
“……”
夏桃欣睁大了眼睛,一时愣在那里,回过神来她抬眸飞快地看了一眼男席上首,再回眸来望向夏竹悦时,眸中已掠过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