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两排灯笼鱼贯而来,将皇帝的面容衣着照得清清楚楚,红颜唯有跟着其他人一同行礼相迎。皇帝脚步匆匆,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而红颜身在暗处,乍一眼不会察觉,红颜便看着皇帝从眼前一晃而过,她心下舒了口气。
可正预备起来时,刚刚过去的人突然又退了回来,新奇更欣喜地问着:“红颜?你怎么来了。”
有几盏灯笼迅速靠过来,将红颜也照亮,但见她抱着氅衣,厚实庞大的包袱几乎挡去她半个身体,从包袱后头探出脑袋应道:“奴婢来归还皇上的氅衣。”
“这个时辰来,若非朕临时归来,你见不到朕。”弘历示意她起身,明知红颜有心避开自己,仍旧温和地笑着,“外头冷,进来说话。”更平常的,像是对待久在身边的人。说罢这一句,弘历就自行先回去了。
红颜抱着包袱,不知该进该退,可她诚心来还皇帝的氅衣,甚至都没打算见皇帝,这一下子见了面,还要进去说话,若被有心之人传出去,必定又是是非。这一刻她有些后悔,若托了和公公将这衣裳换回来,就什么事都没了,可她起初不打算把那晚在门外遇见皇帝的事告诉任何人。
“魏官女子,您随奴才来吧,万岁爷有紧急政务要处置,这会子不能和您说话,吴总管说了,请您到暖阁小坐。”一位面善的小太监上前领路,似乎知道眼前的人会拒绝,立马就补充:“这是皇上的意思。”
红颜紧了紧手中的包袱,想着猛地塞过去,然后掉头就跑,结果人家早有防备,双手负在身后,笑悠悠说着:“皇上此刻心情不大好,若是回头又见不上魏官女子,还不定怎么责罚奴才们,您就当可怜可怜。”
“烦请公公带路。”红颜想着,既然是自己跑来的,那此刻发生什么,也该自己好好面对,又何必牵连其他人。她的确不该来,可来都来了。
养心殿有几处暖阁,这一处红颜随皇后来时,曾在此歇息,再一次来,魏红颜已不是过去的魏红颜,而她就是在这养心殿,莫名其妙地改变了自己的一生。
“您用茶和点心,皇上正召见大臣,说了等下就来与您说话。”又有内侍奉来茶点,精致的摆在炕几上,很快就退了出去。
红颜抱着包袱,浅浅地坐在炕沿上,茶点她都不想动,养心殿里的任何东西,都不敢再乱吃了。然而屋内温暖宁静,依稀只能听得门前座钟的滴答声,一晃就是一个整点,第一声整点时,红颜从瞌睡里被惊醒,再一声整点时,她抱着氅衣歪过去了。劳作了一整天的人,哪里经得起这静谧环境下长久的发呆出神。
夜渐深,养心殿灯火通明,草原上八百里加急,与准噶尔部的议和有了重大进展,大臣们等着皇帝进一步示下,他们好最终与准噶尔达成协议,弘历连夜召见臣工商议此事,直到将近子夜时分,才有灯笼将几位大人送出皇宫。
而皇帝,原是在去往启祥宫的路上,今夜因白天在宁寿宫的烦心事,只想有个娇媚的人在身边讨好他,想听顺耳的话语顺顺心。他了解身边的每一个人,他也知道嘉嫔平日为人嚣张跋扈,可一个陪在自己身边时,只会讨好顺从的女人,不见得真就不好,反正弘历自己心里清楚,就错不了。
但今晚还没走到启祥宫,八百里加急的奏折就送进紫禁城,这是任何时候都不能耽误,必须送到皇帝面前的要紧事,听闻与准噶尔部议和之事到了紧要关头,转眼数年过去,攻也不是和也不是,他继位以来仿佛没什么足以服天下的大作为,皇帝对此十分看重,立刻调转方向回养心殿。
而这一边,盛装打扮的嘉嫔昂首期盼,在启祥宫门前来回无数次,终究不见皇帝的身影,周遭的气氛越来越尴尬,丽云也缩着身体不敢出声,直到养心殿那边散了,才有人惦记起这边等候的嘉嫔,跑来不冷不热地说一声:“万岁爷刚刚理罢朝政,这就歇下了,还请嘉嫔娘娘也早些休息。”
夜色里,嘉嫔的神情是要吃人的架势,等不及抓着来的人问清楚缘故,人家一溜烟地就跑了,她气急败坏地喊上丽云,咬牙切齿地说:“必然是另有人过去了,你去瞧瞧是哪个不要脸的贱货,等我明日好好和她说说话。”
嘉嫔转回宫里时,四阿哥正醒了闹夜奶吃,那哭声催的人心烦意乱,嘉嫔朗声骂着:“你们能不能好好照顾她,做不好都给我滚。”
一语将浅眠的海贵人震醒,她翻了个身,心里明白嘉嫔又要发好几天的疯,皇帝也是,误了哪一位都不能总与嘉嫔过不去,她且要兴风作浪了。
如此一来,启祥宫里谁也别想有一夜好眠。可这一边,养心殿静谧的暖阁之中,神情疲倦的皇帝闯进来时,竟看到红颜抱着包袱歪在一旁睡着的模样。想起去年重阳节后的白天,他下朝归来看到紧紧裹着被子的红颜像是死了一般歪着,此刻眼前的人,却十分憨态可掬,而弘历万万没想到,红颜能在这里睡着。
弘历走上前,小心翼翼从红颜怀里抽出包袱,这包袱被她抱得热烘烘的,而红颜习惯了这个动作,怀里忽然一空,就从睡梦里惊醒,慌张地离席向皇帝行礼。她今天太累了,即便对养心殿戒心深重,也抵不住安宁与温暖,等待的时间实在太漫长,这会儿红颜还记得,方才在梦里见到了什么。
“快起来,我们坐下说话。”弘历心情极好,那包袱还留存红颜怀中的温暖,此刻心情比归来时更好,且又有红颜在眼前,皇帝的脸上有安心的笑意,欢喜地说,“朕遇见你,总是会有好事。”
红颜心里一颤,她在这宫里名声可不大好。自从出了那件事后,她就成了红颜祸水,甚至有人把红颜薄命挂在嘴边。当初爹娘给起这个名儿,只想着红颜佳人,盼着闺女长得漂漂亮亮,后来亲戚来串门,提起这几个字眼,阿玛的同僚们也没少笑话,他们才意识到不妥当。可额娘说既然都定了,就不要改了,回头老天爷不记得红颜叫什么名字,把她的福气分给别人。所以红颜依旧叫红颜。
现在皇帝说,遇见她就会有好事,虽然红颜明白左不过是皇帝一句哄人开心的话,可她也满心希望,自己能带来什么好事。
“奴婢已经把氅衣交还给皇上,多谢皇上赐氅衣为奴婢取暖,时辰不早,皇上早些安寝,奴婢告退。”红颜叩首要告辞,甚至不等弘历答应,就匆匆起身要走,但听皇帝说,“各处的门早已落锁,你这会子去哪儿?”
红颜一怔,低下头站定了没动。
皇帝却道:“朕以为再也不能在养心殿见到你,可你到底来了。最后一次在这里看到你,朕此刻还能记起当时的心疼,过去的事是不必再提,可你现在能好好站在这里与朕说几句话,比起再见到你的高兴,你能走出那日的阴影,不再恐惧不再害怕,这一点更重要。红颜你知道吗,你比许多人都坚强。”
弘历把最后一句话咽了下去,他原本想说:有些人至今没走出来,自己被自己束缚困扰着。
“皇上,虽然各门都落锁了,可您若有旨意,请一位公公带奴婢回去,奴婢还是能走的。”红颜却自顾自说道,“寿康宫离这里不远,奴婢不会惊动太多了。”
弘历一笑,失望在所难免,可他一直都很喜欢,红颜时刻明白自己该做些什么,眼下她想走,弘历知道除非强留,不然留不住。
“那就走吧,早些回去歇着。”弘历笑道,“只要你高兴就好。”
红颜抿了抿唇,行礼后朝门外去,没想到皇帝派了吴总管来送她,如此更是一路畅行无阻。回到寿康宫将要分别时,吴总管笑道:“魏官女子既是皇上的人,不论是出入养心殿,还是伴驾在别处,都是正正当当不需要看任何人眼色的,今夜的事亦是如此,您正视自己的身份,旁人才不敢轻看您一眼。”
“多谢公公。”红颜简单地应着,没说别的话。
“这是皇上让奴才给您的。”吴总管却又从怀里摸出一只荷包,递给红颜道,“眼下时兴这物件,这是皇上在永安寺请高僧开过光,您每日陪太妃娘娘诵经,正合适。”
红颜没敢要,吴总管径直拉起她的手往里塞,然后迅速后退两步,躬身道:“还请早些歇着。”
但红颜立刻就追上吴总管,想把东西再还回去,吴总管却躲着,笑道:“不如您下一回,再亲自送去养心殿。”
“今晚是奴婢冒失了,本就不该去那里。”红颜道,“公公此刻若不收下,奴婢就请和公公相助。”
吴总管一点不在意:“还是那句话,只等有一天,您自己在心里承认了自己,才能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这样的事也就微不足道。但眼下皇上都不着急,您一样不必着急,慢慢来。”
吴总管说完,真的走了,红颜也不能一次次上前纠缠,寿康宫里的人听得动静出来看,见是红颜,忙喊她早些回去。红颜进门后,小太监在她身后插上门闩,罢了上前问:“姑娘去哪里了?”
红颜应道:“去养心殿送件东西。”她就这么说出口了,不知怎么,突然没了后悔的心思,去了就去了,她不是去见皇帝的,可是不得不遇见了,她有什么可怕的?
寿康宫里的人尚可,安安静静在皇宫一角,不会惹是生非,但保不住养心殿人多口杂,红颜的出现被许多人看在眼里,第二天就传进宫中,加之皇帝因政务之后连着两三天都没进后宫,嘉嫔本盼着皇帝隔天会来给她个解释或是哄一哄,可竟然连一件安抚人心的赏赐都没有,像是她是随时可弃的人,生生被旁人看了笑话。
嘉嫔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她恨不得撕碎红颜,奈何红颜在寿康宫几乎不出门,连遇见都难,又何来的胆量冲到寿康宫作践人,虽说几位太妃没有实权,仅仅是地位尊贵受皇帝尊敬,可嘉嫔算什么?但她不能把红颜怎么样,有的是人可以对付红颜,嘉嫔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太后,只要吹吹风,宁寿宫必然动气。
但太后与帝后促膝长谈数次,也渐渐愿意耐心等待这件事随着时间淡去,华嬷嬷留心着不要让闲言碎语传入太后耳中,是以三两天过去,宁寿宫中毫无动静。到这一日,六宫至宁寿宫请安,皇后尚未到,贵妃凤体违和也不能来,但其他人早已在正殿等候。
不知怎么,说起皇帝这几日十分忙碌,又说新人即将入宫,复选也将近尾声,嘉嫔忽然冷笑:“只怕万岁爷眼下,没有心思选新人呢,正有喜欢的放不开手,新人进宫,也只能独守空房地过了。”
此时皇后从门外进来,而太后也将入正殿升座,两处几乎同时出现,可嘉嫔正说:“当初皇上为了她,在宁寿宫里对太后不敬,有句话叫冲冠一怒为红颜,你说这魏官女子的名字,是不是起的太有意思了?”
华嬷嬷冷冷一声咳嗽,惊得众人变了脸色,而皇后也缓缓穿过人群,上前向太后行礼,太后稳稳端坐后,唯示意皇后起身,对于其他人,则道:“新人便要入宫,她们都年轻不谙世事,就会学着你们的样子,可你们有什么样子?”
众人都低垂着脑袋,嘉嫔心里更是咚咚直跳,可她今天不害怕,只要把那个小贱人拖下水,她吃点苦头无所谓,她有四阿哥,什么都不怕。
“皇后,你过来时,天气可好?”太后问道,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太后看向嘉嫔,“去宫道上晒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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