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秦汉以来,每当改朝换代,既是土地兼并达到了顶峰,需要通过暴力手段,来让土地重新洗牌。同样的,百姓身上的赋税,也是在土地兼并带来的种种苛政摊派下,变得愈发沉重。”
林煜不等二人想透,直接开口说道。
朱瞻基轻轻点头,土地兼并会带来苛政摊派,这是肯定的。
要不然,被兼并的土地,上面的赋税谁来承担?
总不能让那些兼并土地的权贵来承担吧!这不就白忙活了。
“只不过,与土地兼并的问题不同,土地兼并往往可以通过改朝换代的暴力手段,来强行将地产洗牌,让百姓能够得到一点表面上的喘息,但沉重的赋税却不行。”
林煜说着顿了顿,开始详细解释:“在王朝的一开始,朝廷定下税额,后百姓正常交税,双方并不冲突。可随着王朝存在的时间变长,土地兼并日益加剧,从而带来的种种叛乱、战争、灾荒……”
“朝廷需要更多银子去赈灾和平叛,也要填补被兼并土地后,空出来的税额窟窿。为了凑出来这些银子,没有太多好的办法,无非就是对百姓下手。再苦一苦百姓,从百姓身上摊派加征。”
“这摊派一加上,税额就会拔高。时间一长,摊派就会变成正常税额的一部分。”
“人都是会习惯的动物,接着再发生点什么事端,朝廷钱又不够用了?那就继续摊派,如此循环往复,直到王朝彻底承受不住,改朝换代。”
“新朝若是体恤百姓,革新税制,将前朝的摊派去掉,恢复到没有摊派时的‘正税’,那这个‘正税’就是百姓应该交的……”
如此一番通俗易懂的解释,二人的体会也是更加深刻。
朝廷定下税额,权贵兼并土地,朝廷为了填补税额窟窿,就要加派。
加派时间一长,就成了正税的一部分。
哪怕改朝换代,新朝也只会认为这是百姓应该交的,而忽视明明一开始百姓交的赋税,远比这个“正税”要低的多。
因为,人都是会习惯的,只要习惯了,那摊派就会习惯性的变成正税。
难怪林先生会说,大明洪武年间的税额,已经远超秦汉的税额……
这么一千多年持续加派下来,哪怕去掉物价起伏的差额,这个税额也已经变得相当恐怖!
实际上,这种加派变正税的恶性循环,到了清朝就已经有些玩不下去了。
敏锐察觉到问题严重性的康熙,甚至定下了“永不加赋”的旨意,本意肯定不是在体恤百姓,而是害怕后面的子孙太过乱搞,真把螨清的朝廷给搞没了。
“王朝因无法抑制土地兼并,而被迫增加赋税的重担,由此引发的摊派加征,进而转入到了正税,正税的比例持续增长,直至王朝难以承受,进入到改朝换代的势力大洗牌。
“但改朝换代,却并不会降低正税,反而会不断恶性循环……”
林煜自顾自说道,双眼抬头望向天牢窗外,今日的天气似乎不是很好,连空气都带着些潮湿,仿佛随时会下雨。
朱瞻基心底微微颤抖,在此前他都还认为两税法的最大问题,是在于鱼鳞册、黄册这种确保两税征收的双册运行制度,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逐渐失灵,从而无法抑制土地兼并。
林煜的一席话,却是直接给他开辟了另一个视角,而且还是直指历朝税制改革问题的核心。
摊派、正税相互交加,在一千多年的王朝更迭下,俨然成为了百姓身上的如山重负。
这个问题要是不解决,就算能够抑制住土地兼并,赋税上由历代王期埋下的暗雷也早晚会引爆。
“我大明以薄税养民,到头来却忽视了百姓身上的赋税,已经变得很重。林先生,您既然看出了这一点,不知可有什么好的办法?”
朱瞻基这次是真的在虚心求教,而不是此前一直在替父皇和内阁几位老臣传话“斗法”。
林煜收回目光,身体往稻草堆中一躺,双臂枕在脑后,难得放松了下来。
“这种恶性循环带来的问题,就与土地兼并一样,二者相辅相成,几乎很难解决……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林先生果然有办法!
朱瞻基神色激动,连忙说道:“还请先生赐教!”
一旁深思的于谦,同样收敛了思绪,挺直身体坐好。
从一开始他就觉得,林煜肯定是有办法解决的,要不然不会随便将问题抛出来问他们。
“在说之前我得先问问你俩,什么是赋税?”
什么是赋税?
朱瞻基尚且在思考题意,于谦已经颇为耿直的做出回复:“赋税,便是赋役与课税。赋役以户籍丁口为依据,由官府调动形成丁役,而课税则是按土地田亩,来统计征解。也就是,赋役来自于黄册,而课税在于鱼鳞册,如此合为我大明的两税法。”
林煜点头:“说的不错,所谓赋税,通常便是徭役、土地税的结合体。土地税就是按土地田亩来计量征税,而徭役则是按照人丁户籍为依据,让百姓来为朝廷充作免费劳力。”
朱瞻基微微挑了挑眉,开口说道:“先生此言差矣,太祖高皇帝体恤百姓疾苦,早早便取缔前宋以来的繁重苛役。又将徭役伙食标准,抬到了每日一升五合米(明制2.25斤)。”
没错,与后世普遍的刻板印象不同,从秦汉以来就令人深恶痛绝的徭役,在实际的律法规定里,并不真的全是免费干活。
比如后世出土的秦简,就有明确的徭役伙食记录:男刑徒每月禾两石,女刑徒每月禾一石半,庶民则也是每月禾两石。
“相比起历朝劳役的伙食标准,太祖高皇帝对百姓的确算是相当不错了,但是……”
林煜先是夸赞肯定了朱元璋的功绩,旋即又话锋一转:“这不还是在让百姓,为朝廷充作免费劳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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