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像是很难受, 在道完那句低语后,就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泪珠滚烫, 像一簇簇小火苗,绽放在他肩头颈边。
谢知涯突有一种说不出的涩意,像是有东西堵在心口, 令他呼吸都缓滞。
“如果……”他声音哑得不像话, “如果我说疼的话,你会不会……”
为我难过呢?
“算了……”
极低的声音没入风里,他低一点头,却见沈呦呦已然闭上了眼眸, 昏了过去。
她呼吸有些粗重,鸦黑的睫羽轻颤,整张面容都染上了绯色,心口处焕发着金色的光芒。
谢知涯眉头微蹙,他记得,这古怪光芒是从夜九体内移传到沈呦呦身上的。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风势渐大, 他脚步稍缓, 取出件外裳盖在沈呦呦身上。
动作间,他体内灵脉突然紊乱暴起,那些带着雷火的气流窜动相撞下,迸发出极强的劲气, 仿佛要冲破他的肺腑。
谢知涯脚步微顿,压下喉咙血沫,用魂力强行镇压下暴起的劲流,面色也由此更苍白了些。
他很清楚自己此时的状况。
方才与天雷相抗, 手上的伤不过是表象,他真正伤到的,是内腑。
谢知涯低敛着眼眸,掩去眼中情绪,将怀中人抱紧了些,加快了行走步伐。
他不好贸然带她离开,只能尽快将她送回守寂堂。
……
守寂堂。
孤冷凄清的墓地,一众墓碑之间,站着道衣袍鼓鼓的身影。
岑敖天枯长的手指搭在一块墓碑上,攀摹一般,慢慢滑过每一个烫金大字。
他重复着这一古怪举动,可墓碑仍是冰冷的墓碑,并不因此生出异变。
他眼中闪过复杂情绪,不似欢欣,也不似哀怨,慢慢收回了手。
见岑敖天缓步走离,那恭谨立于一侧的修士赶忙迎上:“掌门。”
岑敖天声音低沉:“走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异动的确与星雪无关。”
修士并不意外于这个答案,恭声道:“谢姑娘乃是上古寒魔之体,她的魂灵乃是压制魔物的至宝,轻易不会异变……”
“恐怕只是这阵法历时久远,里面的魂灵消的消,散的散,已经供不起此阵了。”
闻言,岑敖天神情愈发难看:“可这时候,哪里能找到那般多的魂灵。”
还必须得是非正常死亡的修仙者。
除非……岑敖天眼眸微闪。
——再发动一次大战……
此念头一经出现,便如野草疯长。
岑敖天望着这片荒凉的墓园,眼中情绪变幻。
这片地方在很久之前,是宗门的禁地,底下是远古流传下来的镇魔阵,里边所镇压是上古的邪魔。
玄天宗的每一任掌门,都需以肉身为祭,将自身命数与阵法相连,以定阵法。
除了他。
代替他定阵的人,名唤谢星雪,是他此生最爱的人。
其实他当年肯收下夜清月,并非只是看她可怜,而是因为看出了她身上所蕴含的巫的血脉。
巫,传说中拥有占卜探命之能的种族,据记载,在远古就已彻底消亡。
而夜清月,体内却蕴有少量的巫族血脉。
这已经足够帮到他许多。
那时的他知晓,唯有情爱能稳固地掌控一个女子,于是他暗不作声得引诱了她,让她痴迷于他。
他做得很成功,甚至有些过分成功。
与镇魔阵相连,是会影响寿岁,滞缓修为的事,因此历任掌门没有一个晋升天阶的。
他不愿意,于是让夜清月替他占卜可有异法。
夜清月告诉他,有。
办法是用谢星雪的魂魄定阵,此后,便可一劳永逸,永远消除此弊处。
听到此答案的一瞬,他可耻地心动了,却又在犹豫后,强行压下了这一念头。
谢星雪是他最爱的人,他做不到。
可后来,谢星雪被他重新“带回”宗门后,因修为全失,在某次他的疏忽下,被他的前任道侣、也是他的师妹,害了性命,香消玉殒。
在震痛之余,他不可避免地有了一丝庆幸。
再后来,顺理成章地,他用谢星雪的魂魄祭了镇魔阵,镇魔阵果然平定下来。
可也是这时候,他才发现,夜清月瞒骗了他。
让谢星雪献祭镇魔阵的确可以一劳永逸消除隐患,但却并非是要她的魂魄,而是同历任掌门一般,与阵法相连即可。
而他所献祭的谢星雪魂魄,怨气冲天,哀鸣遍野,带着泣血啖肉的恨意,几乎要反压那镇魔阵,将整个玄天宗吞噬。
慌乱无措下,他损了数名亲信,将怨魂勉强控住。
又在另一位特质特殊的女修帮助下,在镇魔阵上叠加了一重镇魂阵,用以超度谢星雪的怨魂。
在填入无数死于战场的修士魂灵后,镇魂阵得以平稳运转。
镇魔、镇魂两阵相叠,彼此权衡,如此相安无事了数十年。
可现今,却突生异动,连长久驻守此地的江长老都探不出原因来。
于是,他们只好提前动用隐藏计划——
让苏若雪与镇魂阵相连,镇压谢星雪的怨魂。
苏若雪的母亲正是当年帮助布下镇魂阵的女修,那次布阵,令她身中寒毒,生下的苏若雪也是寒毒遍体。
而来自谢星雪的寒毒,却让苏若雪成了半个“寒魔之体”,必要时候,可以入阵定阵。
这么多年来,由于有着多重准备,他们一直自以为高枕无忧。
可此番将苏若雪与阵法相连后,阵法却并未如他们所想一般稳定下来,反而震动得愈发厉害。
而岑敖天的身体也随之愈发差劲,濒临崩溃,他总觉得和这阵法有关。
于是,他今日特意来了一趟守寂堂,想要看看是不是那江旬说谎了。
可事实却告诉他,一切的确是最坏的情况。
没有办法……他不能让安稳了千百年的镇魔阵毁在他手上。
所以,既是再发动一次与魔域大战,既是背负上这样的杀生恶孽,他也要守住这镇魔阵……
如此想着,岑敖天眼神一暗,做了决定。
他不欲再在这令他不适的地方久留,转身道:“走吧。”
他阔步跨离那些墓碑,姿态高昂,步履急促,却在途径某一座墓碑的时候,脚步一顿——
岑敖天停了下来,面色惊变地去看那墓碑:“这是何人的墓碑……”
话音未落,他看清了那墓碑上的漆金大字——
【苏庆安】
岑敖天神情一凛。
苏庆安……他当然记得他。
他是苏若雪的亲爹,亦是当年封印谢星雪那女修的夫君,更是……在战场上被他推出替死的人。
可是……苏庆安的魂灵里,怎么会有他血脉的气息?
岑敖天神色不断变幻,脑中思绪翻涌,突然间心口一阵剧痛,他呕地喷出一大口鲜血。
血溅在墓碑上,染红了碑上的金字。
岑敖天软软地倒在了地上,面色煞白,痛晕过去。
“掌门!”
修士惊声大呼,慌忙去扶岑敖天。
在几番尝试也无法将他唤醒后,修士颤巍巍地探过他的鼻息,感受到那虚弱气息后,神情剧变。
“还不将他带回去……”
江长老虚弱的声音自墓地旁侧的柏树传出。
修士猛然反应过来,赶紧背起岑敖天,慌乱离开了此地……
一切重归寂静。
那株半枯萎的柏树枝叶轻晃,发出了一声低叹:
“都是业障啊……”
……
前往守寂堂的道路一向冷清,谢知涯抱着沈呦呦,一路并未遇到什么人。
直至行至临近守寂堂的高峰时,却突然见前方走来一双跌撞身影。
之所以说是一双,是因为一人背着另一比他高出许多的人,步履很是艰难。
谢知涯眯着眼,辨清来人后,神色微凛。
而修士急着将岑敖天带回去,根本无暇在意旁的事,只是在看清谢知涯此刻模样后,目光多停了一秒。
是那个曾被掌门认错谢姓弟子。
修士脑中闪过这一念头,脚步却未停,直接从谢知涯身边越过。
而在经过他的一瞬,修士身后的岑敖天却突然动了。
岑敖天颤抖了一下,眼眸仍是闭着的,却像是感应到什么,下意识呼喊出声:“‘星雪——’”
周遭一片沉寂,并无人应答。
谢知涯置若未闻,脚步未停,平静地继续往前走。
修士愣了愣,只以为岑敖天是做了什么梦,咬咬牙,体内灵气急转,健步如飞地撤离。
……
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守寂堂。
谢知涯撞开竹屋的门,快走几步,小心翼翼地将沈呦呦放置于榻上。
他将蒙在她身上的外裳取下,再看到她面容时,瞬刻惊退了一步。
这……怎么会这样?
此时的沈呦呦安静地平躺在榻上,面上的绯色已然褪去,恢复了白净。
只是,白得有些过分。
不是那种寒霜一般的冷白,而是一种似羊脂玉的净白,亮得晃眼。
她眼尾泛红,额心凭空多出一抹朱砂似的痕迹,嘴唇殷红似染血,整张面容像是蒙上了一层潋滟的雾霭,妖异得惊人。
令人根本不敢多看,仿若心神都要被摄去。
而那原本焕发着金芒的胸口,已然没了光亮。
谢知涯瞥了一眼,又忍不住很快移开目光,耳根瞬刻绯红一片。
他大概能看出来,她此刻是显露了血脉特征,面容因此异化。
是因为那金芒吗?
谢知涯回想起院落发生的那一幕:
沈呦呦冲过去,捡起匕首划开了夜九的心口,随之那金芒便从夜九胸口涌出,没入了她的……心口。
某一念头在他脑中晃过,却又很快消去,他蹙着眉,感知到真相就在眼前,他却捕捉不到。
护心茧、护心茧……
某些被束缚在记忆角落的东西终于冲破而出。
护心茧,除了是累世功德所化外,还可以是上古神兽的心脏。
所以……她从夜九身体里取回的……是她的心脏。
这一认识让他神情震变,本就浅淡的唇色一霎煞白。
他早该想到的……她与夜九间有着那样深的羁绊,累世仍未消去。
只可能是因为,那羁绊从未断去。
他从她口中听来的“前世遭遇”和“重来的机会”,便以为这是全新的一次,以为这一世她还没有遭遇那一切。
匆匆赶至那院落,也是担心夜九再对她做同样的事。
却不想,她的心脏竟早已在他的胸腔中。
她此举,是为取回心脏……
正当谢知涯惊痛之时,平躺在榻上的沈呦呦突然扭动。
他以为她是有什么不适,赶忙上前探看。
可他刚靠近床榻,衣角便被一双伸出的手抓住。
沈呦呦眼眸仍是紧闭的,手却像是能视物,顺着他的衣角,一直摸索着握住了他的手。
谢知涯心头一颤,下意识想要抽离,可她却像是猜到一般,怎么也不肯放开。
她的指尖轻柔地在他手上伤痕抚过,明明还是闭目昏迷的模样,口中却溢出几道低低呜咽,像是为他的伤势而难过。
“吹吹……就不疼了。”
许是因为血脉特征初激发,她声音亦有些变化,尾调微微上挑,甜丝丝的,像是在撒娇。
而随着话音落下,她指尖焕发出金色的光芒,一点点覆盖在他手面伤口处,耐心地、轻缓地将他的手笼罩。
随着金芒覆上,那一道道可怖伤痕瞬刻褪淡,像是有春风拂过,连带着将那撕裂的疼痛也拂去。
他的手恢复如初。
“不要再受伤,好不好?”
她低喃一般,语调甚是委屈,“我、我会很难过的……”
谢知涯心跳一瞬滞缓,一种极酸涩的情绪在他心头蔓延开来。
沉寂瞬刻,他慌乱转身,逃一般地离开了竹屋。
……
雷云逐渐散去,天色恢复了常况。
随着那透明结界,被笼罩在结界内的一切也展露出全貌。
那座院落像是凭空消失一般,灌木、高树、瓦砾尽数消失,只余一地荒芜。
地面上躺着具一动不动的身躯,正是气息全无的夜九。
而若是走近些,便会看清,他的身体上方缭绕着紫黑色的气息,烟雾一般,一点点没入他的身躯。
随着随后一点紫黑烟雾没入,原本已经僵冷的身躯,竟突然动了起来。
“夜九”缓缓睁开了眼。
它慢慢地、有些僵硬地站起身来,像是不太习惯于此具身躯。
它望着荒芜的周遭,脑中突然一阵胀痛,一些破碎的画面映入脑中——
紫黑色的雷火,被夜九执着匕首要剜心的姑娘,和将他击倒在地的男子……
模模糊糊,并不清晰,可却隐约勾连出一个事实——夜九的行动失败了。
否则,它不会进入到这具身躯中。
它掌握天地命道,隐约能测算出夜九此次行动或许会失败,于是哄他吃下秘药,神魂契约于他,让他彻底成了它的傀儡。
可没想到这傀儡这般没用,还是得它亲自动手。
它虽然捏造人、操控人,思维却并不形似人。
因为拥有极强大的力量,它做什么都是直线的思维。
在看到那些画面后,它第一反应就是除去那阻碍的男子,再取那小凤凰的心脏与神骨。
而它能感觉到,那男子很强,给它的感觉也很是熟悉,但气息却是陌生的。
而它此时虽然借据了傀儡的身体,勉强算作人类,却还是不能过分动用真实力量,否则将会受到反噬。
那要对付那男子,就有些麻烦了……
这般想着,天道不高兴地皱起了眉毛。
看着周遭的破损荒凉,它暂时停下思考,衣袖一挥,虚空便一阵扭动。
老旧的院落、浓密的灌木,高耸的古木,和原本模样并无区别。
这也是它原本为夜九设下的助力。
它封锁了这片地方,使得夜九在杀了沈呦呦后,能全身而退,不引起任何人注意。
可现在却成了无用功。
做完这一切后,天道踏步出了院子。
而在踏出院子的一瞬,就像是踏出了一片虚空,它摇摇晃晃地走着,依照着夜九的记忆,往应该有人的方向走。
它走了一阵,到了此处山峰的出入口处。
一个模样平凡的弟子抱着剑,靠着座碑打瞌睡。
感知到有人到来,那弟子赶忙睁开眼,在看见它时,面露喜色:“少公子。”
他目光在夜九身上掠过,贼兮兮地笑,意有所指地道,“少公子事情办完了?”
因为行动失败,沈呦呦并没有死,所以这个弟子相关的记忆并未被抹去。
天道有些不明白他在笑什么,很不高兴地道:“没办成。”
见它似是动怒,那弟子不笑了,赶忙谄媚上前:“可是那沈弟子惹少公子不高兴?”
天道眉头紧锁,自然是不能将在院落中发生的事和眼前这人说的。
它想了想,道:“我要除去一个人。”
闻言,那弟子面色微变,又听它继续道,“你可有什么好办法?”
除去……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弟子小心翼翼道:“少公子所说的除去是指?”
天道理所当然:“杀了他。 ”
那弟子额角冒出冷汗,见“夜九”如此冰冷的神情,有些害怕。
可转念一想,它肯和他说这样重大的事,足见对他的信任,他不能辜负才是。
以夜九如今的身份,日后继承掌门之位是铁板钉钉的事,他若是能成为它的亲信,日后宗内地位必会水涨船高。
况且,杀人的事,他也不是没做过。
所说宗门内不许互相残杀,可总有些讨巧的办法的……
如此想着,弟子定了定神,笑眯眯地道:“既然是让少公子不快的人,就没有活在世上的资格。”
天道面无表情:“你有什么办法?”
弟子转动脑筋,冥思苦想,联系了不少他所知的阴谋手段,脑中灵光一闪。
“我有一计,可以为少公子献上。”
天道表情缓和了点:“说。”
天道不太懂:“定什么罪?”
弟子神秘一笑,眼中闪过恶意:“若是那弟子是魔域派来的奸细,也是魔修,那少公子杀了她,岂不是除害?”
天道想了想:“可要如何证明他是魔修?”
弟子哈哈笑了几声:“少公子的身份,就是证明。”
他极尽谄媚,“在玄天宗内,您就是金口玉言,您说她是魔修,那她就是魔修……”
作者有话要说: 然而,他真的是魔修——
这不就巧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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预估这本书在下周正文完结,但还会有甜甜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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