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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章
那抹瘦削挺拔的背影站在清晨宥鸣山山巅,皎洁干净,如黑夜里亘古的不灭星辰。
唐烟烟知道这并不是她的梦,亦不是幻境。
薄雾湿润,丝丝冷气顺着毛孔进入她身体,血液仿佛都被冻得凝固。
唐烟烟眉眼低垂,然后看到了她沾满血腥的裙摆,这里面有她的血,有方寸世尊的血,还有妖兽的血。
它们变成暗黑色,像抹不去的一个永久的记号。
颤栗着退后两步,唐烟烟开口时,才意识到她唇瓣干枯,嗓子也有些沙哑:“你是来杀我的?”
陆雨歇终于转过身,天未大亮,他脸颊湮没在半灰的天色里,明明灭灭。
“你有什么要向我解释吗?”
他嗓音很淡,如平静无波的水。
唐烟烟愣住,她眼睛刚被泪水洗过,尤带湿润,仿佛藏着无数的秘密和委屈。
陆雨歇直视唐烟烟的眸:“如果有,我给你解释的时间。”
唐烟烟:……
鼻尖酸酸的,眼底沁出涩意,唐烟烟用尽全身气力,把差点夺眶而出的眼泪逼了回去。
她原以为陆雨歇会二话不说地祭出灵剑,狠狠刺入她心脏,不再手下留情。
但他没有。
所以她突然好想哭。
狼狈地把头垂低,唐烟烟闭了闭眼。
到底该怎么解释?同陆雨歇讲实话?然后被他带回仙域?让所有的牺牲所有的一切都变成笑话?
可如果不解释,她会死在陆雨歇手上吗?会的吧!
唐烟烟手心攥紧,又无力松开,反反复复,无法抉择。
她到底该怎么办?
清晨冷风卷着寒雾袭来,唐烟烟瑟缩着肩膀,猛地剧烈咳嗽。
她内伤颇重,如今竟也如普通凡人般开始畏冷。
陆雨歇面无表情地挪开视线,双眸染满幽色。
等耳畔咳嗽声停止,陆雨歇重新看向那抹单薄脆弱的纤细身影:“唐烟烟,你如实告诉我,你杀方寸世尊可有隐情?”
全身僵硬,唐烟烟纠结痛苦地咬住唇,将涌上来的复杂情绪强行往下
压,她佯装镇静地望向陆雨歇:“你会信我的话吗?”
陆雨歇声音单调,比以往低了两个度:“你只需回答我,有,还是没有。”
唐烟烟唇瓣微启,艰难地挤出一个字:“有。”
沉默无限蔓延,时间仿佛过去很久,又好似不过几个呼吸之间。
陆雨歇收回落在唐烟烟脸上的视线,侧身望向别处,声音轻得几不可闻:“趁仙域其他修者还没赶来,你走吧。”
蓦然抬眸,唐烟烟震惊愕然地看向陆雨歇。
朝阳缓缓从地平线冒出了头,他侧脸轮廓被橙红勾勒得深邃。
“陆雨歇你……”
陆雨歇打断唐烟烟没讲完的话,眉眼清冷:“若你欺骗我,来日我会亲自取你性命,以慰逝者在天之灵。”
唐烟烟粉唇颤抖,定在原地一动不能动。
陆雨歇皱眉,忽地怒目看她:“在我改变主意前,走!”
唐烟烟似被他的疾言厉色吓到。
最后看了眼陆雨歇,唐烟烟捂住胸口,踉跄转身,摇摇欲坠地走入半人高的杂草中。
露珠染湿她裙摆,唐烟烟吸了吸鼻子,忍痛加快步伐……
朝阳彻底从地平线升起,昏暗被光亮取代,宥鸣山沉浸在柔和的橙色中。
陆雨歇面朝火红太阳,浓密睫毛颤了颤。
放唐烟烟走的这个决定,情感明显大于理智。
陆雨歇并没有证据,但他知道,她只要说个“不”字,他一定会让她走。
虽然唐烟烟什么都不讲,但那双眼睛,明明解释了很多。
她在恳求他相信她,她在期盼他理解她。
她似乎早已绝望,可绝望里又开出一朵颤颤巍巍的小花,在暴风雨中强撑精神地望着他。
陆雨歇猛地闭上眼。
方寸世尊究竟与唐烟烟有什么关系?
那个曾叱咤三界的老头真的就这么死了?
在一场场戏剧般的变幻中,他与唐烟烟,究竟各自扮演着什么角色?
方寸世尊的死是意外,又或者是……
***
在宥鸣山搜寻唐烟烟数日,仙域一无所获。
回到眷古峰,陆雨歇召来此次进入腾图
秘境的玄英宗弟子宗仁。
古松下,宗仁恭敬向陆雨歇施礼:“楚翠峰弟子宗仁拜见仙尊。”
距离方寸世尊离世不过数日,宗仁的状态很不好,眉眼憔悴,含着悲愤。
沉默片刻,陆雨歇问宗仁:“世尊进腾图秘境的理由,你可知晓?”
宗仁低声回:“似乎是因为腾图秘境的荷露适合酿酒。”
陆雨歇:“世尊收集了荷露?”
宗仁眼眶微红,遗憾地摇头:“还未,世尊说,离开秘境前再收集不迟,可后来世尊察觉到宥鸣山异样,匆匆带我们离开秘境,也没来得及采集荷露。”
陆雨歇沉吟片刻:“秘境里,世尊时时都与你们在一起?”
宗仁困惑地看陆雨歇一眼,思忖着说:“应该不是,我们进入秘境后各自结成小队,偶尔我会遇见世尊,但每次看见世尊,他都和不同的小队走在一起。”
陆雨歇颔首,温声让宗仁退下。
宗仁几经犹豫,回头问:“仙尊问弟子这些,是与世尊的死有关联?可世尊他明明丧命在妖女唐烟烟手中,我们都看见了。可恨我们当时被魔修阻拦,来不及前去援助。”
陆雨歇顿了顿,低声道:“本尊知道了,你且退下罢。”
目送宗仁远去,陆雨歇独坐半晌,御剑来到指月峰。
拂开禁制,陆雨歇走进掩映在葱茏之中的院子。
站定在廊檐前,陆雨歇静站片刻,默念了句“叨扰”,然后拾步踏上台阶,推开两扇门。
一一探查,并无异样。
但后院的桐树上,挂着开满灵花的秋千。
西侧最后间房,似乎被布置成凡尘厨房的样子。
视线扫过瓶瓶罐罐,陆雨歇眼睛眯了起来。
指月峰处处存在着唐烟烟生活过的痕迹,且没有清理。
置在厨房的几坛梅子酒桃花酒,方寸世尊前不久似乎刚刚才尝过,许是时候未到,他又将酒杯放回桌案,那杯沿仍残留着淡淡的酒香。
当然,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但,也不是什么都不能说明。
……
转眼又到冬末,唐烟烟的内伤已经养得差不多。
那日
她拖着疲惫身躯逃回魔域,第一件事便是去魔宫,把凤凰精血交给朝天阙。
凤凰精血和邪龙之骨真的是炼化魂魄的宝物吗?
当然不是。
但朝天阙说是,那它们就是。
奄奄一息倒下时,唐烟烟终于看到朝天阙眼底划过一丝释然。
他相信了她。
这份相信有几分,唐烟烟并不确定。
但她知道,她成功了,这就够了。
倚在窗下,唐烟烟望向窗外晴日。魔域没有冬天,一年四季都是艳阳高照。
唐烟烟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下雪的眷古峰,以及站在雪中的那抹清泠身影。
抬手取下红簪,唐烟烟凝视片刻,重新将它戴到发中。
再掀起睫毛时,唐烟烟眸中已无任何涟漪,只剩锋利的杀意。
前往孙鳌府邸,唐烟烟与他坐在院中喝茶。
上次把唐烟烟留在宥鸣山,甚至险些害她惨死,孙鳌非常过意不去:“烟烟妹妹,你身体好些了吗?有什么事你让人叫我去找你不就好了,干嘛亲自过来。”
唐烟烟捧着热茶,仿佛畏冷地缩了缩肩,嘟囔道:“孙鳌哥哥,再不出来走走,我就要闷坏了。”
孙鳌欲言又止,他神经再大条,也能看出唐烟烟脸上的抑郁和不甘。
“妹妹,你是不是怪我?”
“不是,”唐烟烟扯唇一笑,轻叹道,“我只是每每想到一些事情,就恨得牙痒痒,日夜不得安宁。”
“什么事?”
“孙鳌哥哥,你以为魔尊殿下真的需要凤凰精血和邪龙之骨吗?”
“……”
唐烟烟冷笑道:“我们豁出性命找到的凤凰精血,根本不会用在炼化魂魄上。这一切都是魔尊殿下不信任我而设置的考验。他考验我没什么,反倒是连累了哥哥你,所以哥哥你不要怪我才好。”
孙鳌瞠目结舌:“啊这、这……”
唐烟烟放下茶盏,微微一笑:“其实也不怪殿下,如果没有章山道人煽风点火,我相信殿下不会那么做。”
孙鳌涨红了脸,他猛地拍案而起:“老子这就进宫,让魔尊知道章山道人这狗东西的真实嘴脸。”
“
没用的,”唐烟烟无奈弯唇,“殿下也没那么信任我,这事终究还是殿下自己的决定。至于章山道人是仙域奸细的事,我们根本拿不出证据,冒然说出来,指不定章山道人还会反咬我们一口。”
孙鳌气得不行:“那咱们就这么算了?”
唐烟烟摇摇头,突然阴狠地说:“当然不,我要亲手杀了他,卸我心头之恨。”
在魔域,唐烟烟一向都是咸鱼模样,贪吃贪玩,不务正业。孙鳌头次看到她露出那么阴骘嗜血的表情。
孙鳌恶狠狠咬牙:“好,杀了他。”
唐烟烟感激地望向孙鳌:“这件事我自己去做,孙鳌哥哥你不要管我。”
孙鳌发出阴恻恻的冷笑:“妹妹你和章山道人有仇,我就和他没仇吗?老子早看他不顺眼,索性杀了一了百了,看以后魔域还有谁敢和咱两作对。”
唐烟烟吸了吸鼻子,用力点头:“嗯,但我要先好好计划一番,毕竟章山道人肯定防着我们。”
孙鳌颔首,没有异议。
从孙鳌那里离开,唐烟烟进了趟魔宫。
她坦然地问朝天阙:“殿下,听说章山道人找到了邪龙之骨,既然凤凰精血和邪龙之骨都有了,陆雨歇的另半魂魄何时才能炼成呢?”
朝天阙不慌不忙道:“快了。”
唐烟烟露出笑容:“我想去炼化池看看。”
朝天阙挥挥手,示意魔修领着她过去。
“殿下不去吗?”
“本尊不去,”朝天阙似乏了,手肘撑头,双目紧阖,口吻懒散,“你自己去吧。”
行礼告退,唐烟烟进入地宫,来到沸腾的血池前。
守在这里的魔修并不多,唐烟烟不好支开他们,只不耐烦地让他们站远些。
蹲在血池边,唐烟烟朝血池中央的那团黑雾伸出手。
起初它并没有反应,就在唐烟烟失望欲收回手之际,它缓缓动了,像一个笨拙的蹒跚学步的孩子。
一点一点,它努力地向她靠近,中间数度停滞,仿佛被戾气掌控,无法动弹。
但它总能克服欲望,就这么艰难地浮到她面前。
唐烟烟忍住眼眶泪意,轻轻看着它。
你是另一半的陆雨歇对不对?
还记得她还喜欢她的那个陆雨歇对不对?
唐烟烟认真凝视它,在心底默念:对不起,我知道你每时每刻都在煎熬,但不要放弃,只要你留住一线清明和意识,大概率就不会被朝天阙炼化。那么,终有一日,我们会重新在阳光下见面,你也很期待那一天的到来对不对?
缓慢起身,唐烟烟没抱期望它会回应她。
可她转身没走出几步,仿佛得到某种感应般。
猛地回头,唐烟烟看到血池里的那团黑雾很轻很轻地动了下,它好像懂了她的意思,很努力地回应着。
作者有话要说:果然要立flag才行,明天更六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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