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是午时二刻,太阳也逐渐开始偏向西方,而就在前方的官道旁,却有两支人马正在对峙,他们彼此间相距约不足二百步远。
两军中间还有十一骑战士策在马上,正是清军派出的劝降人员,在两军阵前欲图劝降对面的宣府军虎卫营将士。
即使是在己方处于暂时劣势的情况之下,清军仍然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显然多年征战中的连连获胜,尤其是深入骨髓里的那种对明军轻视之心,溢于言表。
林芳平作为虎卫营主将,此时心中异常平静,他喝止众人相随,独自一人策骑上前,在距离前来劝降清军仅二十余步地方才停下。
此刻,他左手持缰,右手并未握持任何兵器,显得十分悠闲的策在战马上,高声问道:“尔乃何人,竟敢来劝某投奴?”
对面那身姿挺拔的清军将领一阵大笑,才回道:“我是大清国宗室,工部承政锡翰,奉了我大清国皇上之命,前来劝尔弃明投我,可留尔等性命,还有高官厚爵赏之。”
林芳平接着笑问道:“洪太派尔等前来劝某投降,许诺给某是何官职?”
锡翰听他问及封赏之事,脸上得色更盛,他笑着喊道:“我家皇上对尔等今日表现十分欣赏,若是尔等愿意归顺我大清国,自当封公,既是封王,也未为不可。
尔难道不知,当年孔有德、耿仲明渡海来归,我皇上不止郊野相迎,更立即封之为王,仍统领其旧部人马。
照此例,尔若是真心归顺我大清,当立即放下武器,跪迎我大清国皇帝陛下,想来就算不封尔做王,至少也是一等公爵。
更为难得的是,尔仍可统领旧部,为我大清国皇帝陛下效忠,但只阵前建功,封王不在话下!”
“哈哈哈……”
林芳平听完之后,不由仰天大笑起来,片刻后,他才止住笑声,在对面锡翰等人注视之下,大声说道:“真是可笑,尔为建奴,竟敢来劝某投顺,真是可笑啊!”
在锡翰目瞪口呆中,林芳平又继续怒骂道:“想那老奴努尔哈赤,当初也是我泱泱大明一臣子,乃我建州左卫都指挥使,受封龙虎将军。
然其不思报效君王,却暗生叛乱之心,纠结一帮恶徒,欺凌周边各部女真,更以妖言惑众,行叛国之事,祸乱辽东,攻夺我城池,屠戮我百姓,劫掠我财帛。
如此大奸大恶之人,某恨不能亲自擒捉,又怎会屈身投顺,真是可笑啊,可笑!”
锡翰这边是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然却已来不及出言阻止,而听到后面更是满脸怒不可遏之色。
就在锡翰一路错愕之时,林芳平又再次大喊道:“锡翰听真,某家大帅有话带给奴酋洪太。”
只见他猛地将右手高举,大喝:“儿郎们,咱家大帅叫尔等啥话嘞。”
“洪太运筹出奇计,赔了兄弟又折兵,待某杀到沈阳城,抢他一后四贵妃!”
这边三百余虎卫营战士的齐声怒吼,直可传闻数里外,他们更是声声不歇,一次次的重复着这一句话,一声高过一声,直到传入奴酋黄台吉的耳中。
突然,林芳平的右手猛地落下,他身后的众将士也在这时齐齐住嘴,可就当锡翰以为停歇之际,又一声呐喊传来。
“宣府张诚有话告与奴酋洪太,某自统兵以来,先斩岳托小儿,再杀奴王多铎,待到来年今日,某必进兵沈阳,擒捉奴王洪太,劫夺海兰珠为吾一乐!”
这一声怒吼可是将对面锡翰的下巴都给惊掉了。
要知道,岳托、多铎虽在大清国内贵为贝勒、王爷,但既已被张诚所杀,这仇总是要报,不过黄台吉虽然也是心疼,却并未太过走心。
可是,这海兰珠可就不一样了,她可是黄台吉的心头肉,是他的逆鳞,而且还是唯一,并非是之一的那种。
而今,对面的明军竟然在如此大庭广众之下,当着一众清国官将和巴牙喇兵的跟前,如此大声呼喊出来,且还是这般轻视侮辱之言,这可如何是好?
他心念及此,却不看向对面的林芳平,而是悄悄回头向着来路看去,似乎是想要观望黄台吉的脸色变化。
但相距如此之远,足有五六十步,又如何能够看得真切?
就在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锡翰猛然回首望去,只见刚才还与自己对面而谈的明军,正策马往东缓缓驰去。
他身边只有区区十骑巴牙喇战士,眼睁睁看着前面明军结阵缓退,却再没有胆量孤军追敌。
而此时,身后的己方军阵上又是一阵嘈杂声音传来,锡翰闻知立刻率领众人飞马奔回,几十步的距离顷刻即至。
他还没有下马,便见觉罗硕尔昆策骑奔来,大喝:“锡翰承政,皇上要那明狗的人头。”
锡翰先是一愣,随即便明了一切,定然是刚才明军的喊话,刺激到了黄台吉,这才使他动了真怒,不由惊问道:“皇上圣体如何?”
觉罗硕尔昆只是回道:“皇上又流鼻血了,遏必隆昂拜伺候着呢。”
他说完便打马奔走,率领二百余巴牙喇战士往东急追而去。
…………
大凌河堡城的官厅正殿内,黄台吉气息微弱地恨恨说道:“张诚,朕定要叫尔好看!”
在一旁伺候着的锡翰、遏必隆、翁阿岱等人,闻言后都是一阵心惊不已,似乎自打承袭汗位以来,黄台吉还未曾如此痛恨过一个人。
且还是那种你只能恨恨罢了,却又拿他毫无办法之人!
原来,驻守在大凌河堡的满洲正蓝旗副都统翁阿岱,得知黄台吉已快到大凌河,他当即点起两百骑兵,出城相迎。
却在大凌河堡西南三里处的一片峡谷,遭遇到明军伏击,初时他还以为是小股明军哨骑袭扰,可接战后才知竟是一股不下百骑的明军精锐。
可当翁阿岱认真对待之时,这股明军却又始终与其保持着若即若离之态,并不恋战,总是且战且退。
这使得翁阿岱十分恼火,眼前这股明军虽人数比自己少了一半,但其盔甲精良,胯下的战马也都是膘肥体硕。
因为,翁阿岱此番出堡只是来迎接黄台吉,未曾想过还会遭遇明军精锐,所以他们也都是一人一骑,如此一来就不能换乘,所以与明军一直保持距离,无法彻底追上缠住。
就这样追逐好一会后,翁阿岱才猛然惊醒,意识到这股明军骑兵是在拖延自己兵马,其必有其他的企图。
然当他不再理会这股明军,率领骑士们往西找寻黄台吉之时,这股明军却又衔尾追来,跟在己方屁股后面不断袭扰,叫他苦不堪言。
如此,等他率部赶到黄台吉身边时,这里的战斗也已彻底结束,黄台吉身边的巴牙喇护卫死伤惨重。
而他本人亦被明军最后的几句喊话,气得连吐两大口鲜血,又引致鼻衄之症再犯。
可明军已然大摇大摆的退走,翁阿岱等人只得先将黄台吉迎回大凌河堡,同时派出数股捉生军四出查找明军踪迹。
另一方面,急忙派出快马前往小凌河岸正蓝旗大营,告知肃亲王豪格这边的情况,请求他派兵支援。
毕竟,黄台吉身边的五百巴牙喇护卫,或死或伤的已有近三百之数,更有诸多将官战亡,可谓损失惨重,虽数量不大,但惨烈程度却一点也不逊于长岭山下多铎殒命的那一战。
如内大臣、超品公塔瞻;镶黄旗巴牙喇甲喇章京,兵部右参政,议政大臣超哈尔;正黄旗巴牙喇牛录章京彰古力;议政大臣兼正黄旗巴牙喇纛章京的布延额驸等皆死于此战。
更有武备院卿牛录章京阿福尼、牛录章京甄特、牛录章京迈圗、分得拨什库穆德格等人也都在此一战中,死于战阵之上。
虽然也在阵前击杀明军近二百骑上下,但终归是吃了一场败仗,且还是败得毫无悬念,甚至可以说是一败涂地那种。
这其实也是黄台吉为之呕血的重要缘由!
要知道,清军中的马甲已然是精锐战士,而白甲巴牙喇更是其精锐中的精锐。
这一战清军五百巴牙喇勇士,对战四百余明军骑兵,在兵力占优的情况下竟然败得如此彻底,这叫黄台吉如何能够接受?
尤其还是在经历了长岭山惨败之后,再逢如此打击,自己苦心经营十七年,费尽了心机,才有如今局面,眼看就能够夺取大明花花江山。
可这接连的惨败,又使他对大清前景感到迷茫,难道自己父子两代人数十年所付出的汗血,就这样终结了不成?
这张诚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难道他是老天特意安排,来阻止我大清崛起的克星嚒?
其实,关睢宫宸妃海兰珠身体染疾一事,只是压死骆驼的随后一根稻草罢了。
即使没有这个事,黄台吉在长岭山战败后,面对锦州战事的窘境,已然近于心力憔悴,而这时传来海兰珠病重的信息,作为他生命中唯一最重要的人,怎教他不会盛京去见最后一面。
黄台吉本就有隐疾在身,在长岭山战败、多铎战亡和海兰珠病重的多重打击下,他连连吐血,再加鼻衄之症难止,身体已是异常虚弱。
这一次归途中遭遇明军截击,在兵力占尽优势的情况下,仍然还是败了,若放在以往那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然而这一次,却发生在了黄台吉自己的身上,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战场上发生的事他都看得真真切切,勇士们不是不悍勇,也不是不拼命。
可这一股明军确实太强了,强到黄台吉都不敢相信。
在他的记忆中,恐怕只有当年皮岛毛文龙部下的明军,或许有这等战斗勇气,而能有这般悍勇的,怕是只有当年旅顺的张盘才能有一比。
其实,这样的败绩若是发生在别的清将身上,黄台吉只需以应战不力之罪,惩处领军的王爷、贝勒们即可,对于大局并无多少影响。
因为如此一来,大家都会认为不是明军变强了,而是领军之人不得力!
可今日却又有所不同,毕竟这一战黄台吉身临前线,不能再让别人来代他受过,而且这一战是居于兵力多数的巴牙喇勇士,被明军杀败。
无论如何,都无法再自圆其说了!
黄台吉心里知道,只要大清国的勇士们一致认为,明军都是一些懦弱、畏战之徒,那么在战场上,他们就会更加悍勇敢战。
在彼消此涨之下,明军就会更加畏怯大清勇士,临战心惊,未战先逃之事时而可见,这其实就是一种心理战术。
而现在,己方最强悍的巴牙喇勇士都被明军杀败,且还是在兵力占优之下,一旦在清军中传扬开去,必然对军心士气有所影响。
这才是最让黄台吉担忧之事!
所以,他才会在那种情形之下,命工部承政锡翰于阵前引诱明军投顺自己,想的就是这支强军若真能投顺,非但不会打击己方士气,反而会是明军士气备受打击。
可未曾想到,这股来自于宣府的明军不但不肯投顺,更是以那等言语侮辱自己,最叫黄台吉难以忍受的是,他们还侮辱自己最为钟爱的关睢宫宸妃海兰珠。
这才未能忍住胸中压抑的怒火与怨气,在阵前众目睽睽之下,连吐了两大口鲜血,但事已至此,多想无益,也只能尽力设法补救。
黄台吉躺在软床上,语音微弱的问道:“可知明军到底多少人马?”
殿内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话才好,片刻沉默后,工部承政锡翰才小心翼翼的回道:“回皇上话,拦截御驾的有明骑数百人马……”
“哦?”
黄台吉才听了半句,便在鼻间重重疑问起来,这可把锡翰吓了一跳,但他反应也是很快,忙改口说道:“……明骑近千人马,甲胄军械精良,尤其铁炮,远胜三眼铳,随手打放,最是犀利。”
他说到这里又略停顿了下来,偷偷观察起黄台吉的脸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