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高原的天空中,漂浮于风中的天空水母群正缓缓地从南方迁徙而来。
齐乐人第一次亲眼目睹这样的奇幻景象:在一望无际的湛蓝天幕中,无数天空水母追逐着阳光与水汽,在高空中游弋着,进行光合作用。
如非死亡,它们一生都不会降落。
齐乐人骑着阿娅交给他的狮鹫,在水母群中飞过,带起一阵疾风。水母们感觉到了气流的变化,缓慢地调整着姿势,他所过之处,水母群让出了一条空中通道。
他明明飞在空中,却好似游于深海。
原本,处于寒冰季的雪焚高原是一片白色的冰雪墓地,就算是天空水母中最耐寒的品种,也会匆匆逃离此地,迁往温暖的南方。
谁也没想到,这一次的寒冰季结束得如此突然。
当毁灭魔龙嘶吼着从天空中飞过,庞大的毁灭之力撕裂了峡谷下的火山口,喷涌的火山与地热迅速改变了雪焚高原的季节。
大裂谷中,白色坟场变成了绿色海洋,万物生灵从冬眠中醒来,迫不及待地拥抱这份由毁灭缔造的温暖。
但是,逆天而行,终有代价。
在一片雪松林前,狮鹫降落在了地上。齐乐人没有直奔松林,而是回头看向身后的那片狼藉。
那是一片高原企鹅的繁殖地。在寒冰季到来前,企鹅夫妇们努力捕猎,将自己和伴侣喂成两只胖乎乎的企鹅球。攒够了脂肪,雌性千里迢迢地从盐湖区迁徙至此,预备在最寒冷的时候,在最贫瘠的大地上繁衍下一代。
这里必须足够寒冷,足够严酷,足够匮乏,才能让它们的天敌望而却步。
于是,成千上万的雌性高原企鹅来到了这里,用积雪下的雪松枝叶筑巢,产下企鹅蛋孵化。它们的雄性伴侣则在赶来的路上,准备接替精疲力尽的妻子孵蛋,而这些雌性企鹅就可以回到盐湖区捕猎。
等到小企鹅孵化,企鹅夫妇们就会轮流回盐湖区,将捕猎到的食物反刍出来,喂给幼崽,直到它长大。
然而,突如其来的季节变化毁掉了这一切。
高原企鹅们感觉到了气候的突变,天空水母们回来了,它们的天敌雪秃鹰
也随之而来。这些飞行的猎手们不止捕猎水母,也捕猎冰原上行动迟缓,却滋味肥美的高原企鹅。
企鹅们只得放弃孵化,仓惶地丢下蛋,逃回盐湖区。只有在湖水的庇护下,它们才能避开这些贪婪的猎食者。
成千上万的企鹅蛋被丢弃在了这里,间或还有几只不肯弃蛋而去的企鹅,被天空中的猎手们啄食得只剩下血肉模糊的骸骨。
齐乐人牵着狮鹫,在一片血腥狼藉的冰原上行走。
他恍惚地心想:如果宁舟看到了这一幕,意识到这一切是他造成的,他该有多难过?
来自本源的力量是如此残酷,它是无悲无悯的存在,当它越过雪焚高原的冰雪时,它带来了丰饶的绿洲季,也带来了高原企鹅的灭顶之灾。
本源力量不在乎这些生灵的生与死。
但拥有这份力量的那个人却在乎。
他还没有被神性侵蚀,他仍然不愿放弃人类灵魂中那些天真而热烈的情感。
——爱。
因为爱,所以他心怀温柔与怜悯,不愿去伤害。
然而,事与愿违。
力量的车轮从本源大道上滚过,所有人都只看到前方至高至远的王座,没有人会低头看一眼,被碾死在车辙中的虫蚁。
此时此刻,齐乐人感觉到了无力。
所有的力量都有代价。
在他还很弱小的时候,他不需要考虑太多,只要能活下来,能保护好身边重要的亲朋好友,他就心满意足。他太弱小了,弱小到只要遵从本心,他就不必承担任何道德风险。
但当他逐渐强大,拥有了权势与地位,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可避免地在支配别人,而这种支配,意味着那些听从他命令的人去直面危险。
他把秘书的职位交给一个普通的原住民姑娘,她的人生就会比从前危险数倍;他命令下属彻查狂信徒案件,意味着他的下属可能会牺牲;他要求整顿黄昏之乡的秩序,也许会让狂信徒狗急跳墙伤及无辜。
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可能会有人要为之流血。
他越在乎为他流血的人,无能为力的痛苦就会越是深重。
那么,宁舟呢?
当他结束融合试炼,在一片破碎的记忆碎片中浑浑噩噩地飞离默冬岭城之时,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他的神智混乱,害怕伤害别人,于是一个人默默地来到荒原之中,孤独地舔舐着伤口,等待他的爱人将他捡走。
他竭力不去伤害,于是当魔龙的羽翼掠过雪焚高原的峡谷时,没有带去毁灭,反而送来了绿洲季。
但是这个绿洲不是所有生命的绿洲,至少对高原企鹅而言,这是末日。
齐乐人在雪松林旁寻找,一路都是被遗弃的企鹅蛋,大部分都已经被鸟类啄碎,里面的蛋液散了一地。偶尔有几只完好的蛋,却也已经冻结成冰,里面早已没有了生命力。
齐乐人几乎不抱希望了,这里已经沦为了猎食者们的餐厅,这些脆弱的企鹅蛋是不可能逃过一劫的。可他却抱着一丝幻想,如果能找到一只还有生命力的企鹅蛋呢?哪怕只有一只也好。
被他牵着的狮鹫发出了“呼哧呼哧”的鼻音,朝着一只雪秃鹰低吼,雪秃鹰惊恐地拍着吃翅膀飞走,露出了一具被啄得皮开肉绽的高原企鹅,还有它双脚间的蛋。
齐乐人飞奔了过去,这只死去的企鹅的身体上还有温度,它孵化的那颗蛋也还有温度!
他小心翼翼地把蛋捧在手心里,用本源力量滋养着它。厚厚的蛋壳下,那已经逐渐失去活力的幼崽在垂死的边缘活了过来。
太好了!齐乐人抱着这颗幸存的蛋,一时间热泪盈眶。
他要把这颗蛋交给宁舟,宁舟一定能把它孵出来,他们可以一起将它养大,教它捕猎,最后把它送回族群中去,就像他年少时做过的那样。
想到这里,齐乐人小心地把蛋揣在了身上,用重生之力保护着它。
他掩埋了死去的企鹅,朝着雪松林走去。
………………
宁舟合上了日记本。
里面的故事,令人惊惧,也十足震撼。
从今晨醒来到现在,只过去了七个小时。而就在这短短的七个小时里,他看完了自己之后七年的人生。
他在悖逆的恋情中破灭,又在悖逆的恋情中重获新生。
但是,这
不是结局。
未来比他想象的更加残酷。
现在,他知道自己脑海中那个有着猩红眼睛的身影是谁了——那是毁灭魔王。
也是他自己。
在弄清楚这一切的瞬间,他首先感到的不是悲伤痛苦,反而是一种醍醐灌顶的释然。
原来是这样,原来如此,从小到大折磨着他的困惑与苦闷,在这一刻终于有了答案:
为什么母亲很少和他讲述他父亲的事情,为什么母亲和阿诺德老师坚持要把他送往教廷,为什么无论他多么努力都学不好神术……
现在他明白了。
释怀之后,那沉甸甸的痛苦才随之而来:他竟然成为了新的毁灭魔王。
凝望深渊的人坠入深渊,屠龙的勇士变成了恶龙。
不,真相比这更残酷。
凝望深渊的人,防备着自己在凝望中坠落,却不知道自己就是深渊本身。
凶孽累累的恶龙从梦中醒来,原来化身勇士屠龙只是自己的一场荒唐梦。
但是,他为什么还活着呢?
在他发现自己成为了恶魔的那一刻,他就应该坦然赴死。
身为一名虔诚笃信的修士,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不应该自私地活着,因为他活着,就是对世界的威胁。他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失去理智,做出和他父亲一样疯狂的举动。
他应该把自己扼杀在地狱里,在与恶魔的厮杀中流尽最后一滴血,让人间界沐浴在光明的未来中。
宁舟拔出母亲的圣剑,锋利锃亮的剑刃上倒映着他的双眼,冰山浮海、风雪盈睫。
那阴郁的蓝色中有一抹异样的神彩,明亮如极夜中燃烧的极光——那是他曾经最惧怕的眼神,每当教廷里的信众们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他就会止不住地想要逃避。
那是期待着、渴望着、祈求着被救赎的眼神。
他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还没有死。
【请你救赎我。】
曾经,那些人这样看着他,在心中呼喊着。
现在,他的灵魂深处,也在这样期盼着:
【请你救赎我。】
但是把这样的希望强加给爱人,是对的吗?十
八岁的宁舟质疑着未来的自己。
灵魂里的那个声音没有再回应。
十八岁的宁舟放下圣剑,他决定再等一等。
他不能去评价一个未曾蒙面的人,至少对如今的他而言,他还不曾认识他。
他想起日记本里,未来的自己给现在的他安排的任务:【打猎,修一间小屋,打理好自己的生活。等他找到你的时候,请他进屋坐坐。不要让他坐在雪地里,那太冷了。你不能让他陪你挨饿受冻,不要让他担心你。】
宁舟回过头,看向身后修建到一半的木屋。
现在他知道为什么自己断了一只手、瞎了一只眼,却还要在这里艰难地修木屋了。
十八岁的宁舟再一次看向日记本上的画像,那张含笑的侧脸是未来的他一笔一画地描摹出来的。每当他看着这幅画像的时候,无限的温柔涌上心头,好像这些情绪生来就扎根在他的心底。
这一刻,他竟然满怀期待。
他决定去打猎,喂饱自己,然后回来继续修木屋,在期待的心情中等下去。
如果他不来,夜幕降临之后,他就会把今天的事情记录下来,因为明天他的时间又会倒退,回到十七岁。
十七岁的他又要重新阅读日记,重新经历一遍还未曾经历的爱情。
直到他越来越小,不再认得日记本上的文字,但他还可以看上面的画像,记住那个人。
再然后,直到他连随意走动都做不到,只能留在终于修建好的木屋里,蜷缩在点燃的火炉旁,裹着玛利亚绣了他名字的毯子,孤独地睡下去。
不断回到过去,直到无法醒来。
我会等到你吗?
齐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