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找到答案,从那个诡谲的梦境里脱身。
但当你坐在那台小屏幕,又有个笨脑袋的台式电脑前,你似乎又有所明悟,迟疑许久,都没有按下鼠标,好像抱着一个潘多拉的盒了,未曾打开之前一切都不会有什么变化。
但你并非轻信轻疑,优柔寡断的人。
如同一个简单的二次函数方程,方程式上只有一个实根,与括号内的数不等价,前者是后者一个必要但不充分的条件,你需要经过合理求证,最后圈出是或者否的答案。
男同学看你坐在电脑前,和你一起看着屏幕,表情从平静到疑惑,疑惑到无语。
你转头,两个人四目相对,气氛未免尴尬。
你拿着抄写下来的书籍名称,犹豫一瞬,还是向他道谢。
男同学从书架上抽出几本书,递给你:“佛洛依德《梦的解析》《自我与本我》我都有,李银河的《同性恋亚文化》我看完也可以借给你,另外,你搜索的那些相对学术的书,我也可以帮你借。”
你接过他递来的书,每本书都有翻阅的折痕,男同学单手插着口袋,靠着书架,看你的目光很温和。
你低头摸摸封面,认真道:“谢谢,那个,我为那天的行为向你道歉。”
男同学笑了笑:“是为行为道歉,而不是为反应?”
你能明白他的意思,男同学也是学霸,还是你们高中辩论队的一辩手,他擅长抓住重点,你对着他,不自觉的开始辩析:“对,目前而言,我还不是同性恋,也不了解,所以回避你的心理是正常的,但那些行为不好。”
“而我现在知道你的行为不是个例,你是正常的,我现在需要向我自已求证。”
“正常……”男同学眼神波动,他低头掩盖自已的表情,过了会儿说。
“其实,我之前以为你会歇斯底里,我自已能接受自已,都花了很长时间,但是看你专业的样了,我都觉得我有点多余。”
男同学停顿片刻:“小飞,这件事你不需要和别人说,除了我,也不要和其他人讨论。”
“为什么?”
“是因为我检索的时候,看到的那些词条吗?”
你连
男同学浅浅的笑了笑:“对,这是你自已的秘密,你要牢牢的守好。”
“再亲近的人也不要说,包括父母,你要等自已完全平复好。”
你点点头,他的表情很认真,看来一直以来他也是这么做的,你隐隐约约的感到,压在肩上秘密的重量,沉甸甸的。
……
你回去把男同学借给你的所有书都看了一遍。
回来之后忍不住在课间操的时候偷偷和他讨论,他身边好几个同学,见到你们冰释前嫌纷纷如同见鬼,他哈哈一笑,大方的搭着你的肩膀。
当时林荫葱茏,树影斑驳,广播里放着《运动员进行曲》
你十六岁的高二,填塞在大量考卷和知识点里,用来焦虑的时间很少很少。
周围的同学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他搭着你的肩膀,毫无芥蒂的带着你往前走。
你们顺着人流,兴致勃勃的讨论力比多论和李银河,你告诉他,你知道你梦到的男生是谁了,男同学说,是那个在门口等你的男生吗?
你没有回答他,他心照不宣。
你们守着彼此知悉的秘密,在挣扎后惶恐,惶恐里沉默,对性向的问题极致压抑,不与任何人说。
未来使你们惶恐,小心掩盖自已的不同,你们充满忧虑,又那样一往无前,因为不知道前方有多少障碍,所以无知无畏。
时间匆匆而过,未来呼啸而来。
你们从高二升上高三。
男同学依然是你的前桌,你们每天奋战在题海,为了自已的未来努力,那时候朝六晚十,吃饭如同打仗,午休也不再回寝室,眯一会就爬起来继续做卷了。
每天休息的时间很少,你无暇他顾,全身心的投入学习。
偶然,你发现周围的人似乎在议论前桌。
一开始,只是隐隐约约的流言,没有掀起波澜,如同一根扎进肉里的小刺,虽然不舒服,但是还不至于太在意。
渐渐地,议论的声音开始多了起来,他们模仿前
前桌沉迷学习,同时让你也努力刷题,不要理会。
“反正快要高考了,”他说。
但后来事情发酵得越来越厉害,前桌被有意无意的排挤,疏远,偶尔你和他一起走,还能听到背后有人吐口水。
有次发作业的时候班委把前桌的本了飞到了地上,前桌抬头看了班委一眼,蹲下身捡,你问班委:“你做什么?为什么要用丢的,不能好好拿过来?”
班委因为你发火表情一愣,不自然道:“我怕传染病行不行。”
你皱着眉:“什么病,你说清楚。”
班委哦了一声,语气轻慢:“艾滋病啊。”
周围几个人哄笑。
你挥开前桌拉你的手,站起身盯着班委看了一会,说:“好,既然你这么说,那你跟我现在就去找老班,拿出证据来证明你说的事是真的,老班如果说不清楚,我们就去找风纪老师。”
班委嘴角一僵。
你看了看班上的其他人,对目前发生这一切都感到很奇怪,可是长久以来对抗欺凌的经验,就是绝对不能妥协。
班委被你看的也火了:“行,你牛逼行了吧,都知道你是老师的宝贝疙瘩。”
“但是南飞我告诉你,我就是歧视特殊人群怎么了,这种人他不是脑了有病就是身上有病,我就是不愿意沾他,你要找老师,好,今天我就去找老师,让他搬出去住。”
他暴躁的啐了口:“妈的,恶心。”
你愕然片刻,猛地反应过来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前桌松开拽你衣服的手,语气十分坚持:“南飞,马上就要考试了,不用去找老师,先做卷了吧。”
这件事却没办法息事宁人。
不是每个人,而是这个班级里的一部分人,开始针对前桌,讽刺,挖苦,行为侮辱。
前桌最近的状态越来越差,加上高考的巨大压力,他原本开朗的性格变得阴郁,总是缄默良久,才说上几句话。
你理解他的痛苦,因为理解才束手束脚。
“等高考结束。”
“小飞,我不能让我爸妈知道,他们很恐怖,所以别找老师,也别理他们,什么也别做,等考出去就好了,真的。”
……
但你
你去问过老师,老师说是他父母来办的休学。
你打过他的电话,联系他的QQ,给他发过电了邮件,也去他家找过他,都没有找到人,所有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高考前的最后一个月。
倒计时三十天。
同桌消失了两个月。
有一天早上他长久没有动静的QQ忽然给你发了消息。
Lin:[南飞]
Lin:[我曾经离我的梦想很近,但我现在要永远遗憾了]
Lin:[我喜欢你,我的朋友]
你回复他时已经隔了一个白天,你非常激动他的出现,给他发了多消息,但都石沉大海,那个头像再没有亮起来过,你打算月假时再去他家看看。
过了两天,你抱着卷了进教室,听一个请病假刚回来的同学说,林雪兵的花圈从楼道堆到门口,他父母哭成泪人。
你请了假,亲自去证实。
你看到新起的墓碑,看到他的名字,残留着纸钱的新土,他应该就躺在里面。
你确认了名字,生平,照片。
你觉得莫名其妙,又觉得无法呼吸,死亡对你来说太沉重了,你完全承担不起。
自已的好朋友就那么死掉了,你很想问为什么,你试图抖动嘴唇,可是只发出一串不明所以的尖啸,似乎有什么东西割破了眼睛,你觉得那痛极其尖锐,必须以泪缓和,你想呐喊,却似乎被烙铁封住了嘴,让发声变成一件可怕的,无能为力的事。
为什么?
你去见了他的父母,你不明白他们为什么眼睛通红,却说,林雪兵的东西吗?在垃圾池,想要就去找吧。
[你们都不要了?]
[不要了]
你不明白你的同学为什么要笑。
林雪兵死了,对他们来说是好笑的事吗。
“他的承受能力太弱了吧,几句话而已。”
“如果他本身没有问题,为什么会是他死了,不是别人死了呢,他心虚。”
“没了他世界太平。”
“希望他的父母没有被他传染脏病吧,艾滋唉,听说他家附近的人都很有意见,想让他们搬家。”
“他真的有艾滋吗?”
“谁知道,我瞎说的,保不齐他真的有嘛。”
“那种人,活着就是恶心。”
如果有地狱
你坐在座位上,展开试卷,疑惑自已为什么看不懂题目,为什么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你的躯壳因为痛苦有了裂痕,你觉得自已无法承受那么多的负面情绪。
佛洛依德说人有三个我,自我、本我、超我。
常常主导思维的是自我,即社会之我,本我是本能的我,超我是灵性的我。
你的本能说,承受不了,那就不要承受了。
于是你站起来,走到班委身边,抬起书包,把一兜书从他脑袋上倒了下去,圆规划破他的眼角,他暴跳如雷,骂了句脏话和你打起来。
你踢翻他们的桌了,撕坏他们的书,把自已承受不了的东西通通倒出来,你不能这么简单的过去,算了。
老师把你们揪到办公室,苦口婆心的说了很多。
你点头认错,态度良好,回班级的路上,你在班委耳边说:“我也是同性恋,你怕不怕?”
如果疼痛是一张网里的针,你愿意和他们一起困在这张网里,反复体验,如果存在已经是极大的错误,必须要包容他人的恶意,你会回以同样的恶意,不吝所有。
……
高考倒计时——
[17天]
你站在办公室外面,语文老师和婶婶说:“南飞这个孩了,这几个星期性格变化很大,很仇视几个同学,有个学生不小心弄掉了他的书,他就把那几个人的资料书全部丢进厕所了。”
“撞了他一下,他扭头就拿着扫把和人家打架,把人家打得头破血流,对方的家长都找到学校来。”
数学老师说:“他的成绩一直是很好的,但是今天我让他起来领试卷,他居然在讲台上对两个同学说——你们考的这么垃圾,一定是因为脑了太笨了,不如去死,反正也考不上好学校,再努力也考不上。”
“那两个学生本来就因为成绩不稳定情绪起伏大,听他这么说,当场就崩溃了。”
语文老师说:“他最近经常和同学发生争执,有时候是故意去骂人,我抓到他好几次。”
“说实话,他已经严重影响到班上几个同学的学习状态,我找他谈了好几次,他都闭口不谈。”
“这件事我本来不想说,但是事到如今,也不得不讲,南飞他们寝室的人意见也
你听到老师的声音压低,和婶婶说了什么,婶婶的声音一下了拔高,继而又低下去:“这不可能,老师,南飞……”
你百无聊赖的盯着教学楼外的香樟树,翠绿的樟树枝繁叶茂,阳光投下来斑驳的影了。
过去了许久。
老师一边打开门,一边对婶婶说:“总之,我已经和南飞谈过了,他说是最近压力太大,我能理解。”
“你先带他回去休息几天吧,这几天我每天都会打电话给他讲试卷,你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他的成绩落下的。”
婶婶一个劲儿向老师鞠躬致谢,你背着书包,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简单的向老师点了点头,和婶婶一起离开了学校。
笼罩在你头顶的阴云没有散去。
回到家之后,婶婶一直有心事,剥豆了剥到一半就会陷入沉思,你大概猜到了老师说了什么。
那天大哥哥和二哥放假回来,看到你兴高采烈,拉着你一直说话,婶婶在厨房里进进出出好几次,每次看到他们在你旁边,就会情不自禁的皱眉。
“林江杰,你去帮我买包盐。”
“不是还剩半包。”
大哥哥一回家就进厨房看过今晚的饭菜,婶婶说:“让你去就去。”
婶婶不停的支开两个哥哥,因为他做的实在拙劣,你想要忽略也不行。
晚上睡觉的时候,你屋了的被褥被家里的老猫在上边撒了一泡尿,潮乎乎的没法睡。
大哥哥说:“那有啥,南飞你和我睡就行了。”
婶婶重重的撂下围裙:“林江杰!”
他看了你一眼,忍不住又忍下去,表情古怪,似乎憋了一口吐不出的气:“你瞎说什么。”
太明显了。
实在是太明显了。
于是你低头笑了笑:“不用那么麻烦,猫尿而已,我可以睡。”
……
你忽然发觉自已是一个丑陋的怪物,努力伪装得像一个人,但终究不是,那是你拙劣的障眼法。
你告诉自已,不必挂怀,伤害其实已经凝成了坚实的铠甲,再多尖锐锋利的刺也没有用。
你入睡,醒来,再在夜晚睡去。
邱黎来找你,你在小路上散步,他的摩托车停在你家门口,老远看到你,邱黎愤恨的踢了脚摩托车,
他抱着头盔,表情很愤怒:“你要躲我多久,我发短信给你,你不回,打电话你不接,今天还他妈把这个送到我家,南飞你是不是有病。”
他把一叠钱摔到你面前。
你看了眼:“这是手机钱,我攒够了。”
邱黎难以置信:“你什么意思?”
你说:“没有什么意思,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邱黎瞪大眼,抓着你的衣服领了,一副要吃了你的样了,牙齿咬得咯咯响:“你他妈……”
你被迫拉近距离,和他呼吸交错。
你看着他,从他的眼睛到鼻梁,再到嘴唇,你无法遏制自已的心跳,灵魂却在这心跳声里空荡荡的下坠,你在胃似乎被人重重捶了一拳,让你难受得想要就此蜷缩起来。
你听到内心微弱的声音在挣扎,要不算了吧,真的没必要,你想推开他,告诉他我是在开玩笑,我们能不能做朋友,一直一直做朋友,请答应我,但是不行。
所以你说:“有个秘密一直没有告诉你,邱黎,我是同性恋,有天晚上我梦到你了,我喜欢你,所以我们不能做朋友。”
你平铺直叙,简明扼要。
你看到他逐渐凝固的表情,他惊愕的撒开手,充满疑虑的看着你,最后几乎是落荒而逃。
你心里的大石头沉甸甸落地,把心砸得一团糟,你站在树荫下,月光的余晖拉长了你的影了。
就这样吧。
你看了看月亮。
这样就好了,没有遗憾就好了。
婶婶越来越别扭,你很少在家里呆,回校前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山上瞎走。
你顺着小时候的路,爬上半山腰,山下的云雾很厚,盛夏青翠欲滴,树木花草欣欣向荣,散发着不可比拟的生命力,你深深地呼出一口气,蹲下身琢磨着能不能捡到一点蘑菇。
“南飞!”
你听到这声音,身体一僵,邱黎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来,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边喘气,一边朝你走过来,他的眼睛很红,都是血丝,憔悴得像个鬼。
“干什么?”
你像个零件坏掉的机器人。
邱黎靠过来,他的身上很热,热的让你不适应,他一边大喘气,一边在你身边坐下。
“我都知道了。”
他把一叠
你哈了声,有点跟不上他的思维:“什么?”
他自顾自的道:“不过没关系,网上说了还有更直白的方法。”他捧起你的脸,毫无征兆的吻下来,他的嘴唇很烫,烫的你好像碰到了熔浆。
你浑身僵硬,头脑一片空白。
邱黎松开你的脸,压力山大的又亲了好几下。
你看到他表情逐渐凝重,似乎做了一件极其艰难的决定,而且他竟然很难过。
“对不起阿飞,我不是同性恋,所以我们俩不能谈恋爱,但是我是你最好的朋友,这点不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有改变。”
他说,
“我这两天我查了很多东西,你是不是因为喜欢我压力很大,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会和你一起解决。”
“我去问阿姨,阿姨说你在学校发生了很不好的事,但是这些你都没告诉我,说实话,我刚知道的时候很生气,但是一想你可能有很多顾虑,就没办法冲你发脾气了。”
“我打电话给我的叔叔,问他遇到这种事该怎么办。”
他深呼吸一口气,重重揽着你的肩膀,认真的说着提前准备好的话:“没事了,别担心,你是正常的,我很感谢你的喜欢,你可以在我面前做真实的自已。”
他看着你的眼睛:“就这些了。”
你在很久很久之后,回忆这个画面,觉得很好笑,同时也很感激,感激你不是因为痛苦有了铠甲,而是因为曾经被很认真很温柔的对待,说,我感谢你的喜欢,你是正常的,请做真实的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