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主。”
这时,花匠身后传来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关山月,或者说——李求凰,云淡风轻地转过身去,看着那身穿一身正装朝服的官员,笑道:“蔡邕啊,你怎么突然知道到这里来找我?”
蔡邕双膝弯曲,沉重一跪,甚至将上身匍匐在地,道:“老臣是请罪来了。”
“请罪?”李求凰摇了摇头,道:“蔡柱国老成持重,数十年来兢兢业业,未有一日懈怠,何罪之有?”
蔡邕没有抬头,只是微微睁开老眼,道:“国主钦点小女入宫伴驾,然而老臣教子无方,小女顽劣,趁老臣一时不察,逃出了宅邸,至今不见人影,请国主治罪。”
李求凰看着跪在地上的蔡邕,脑中已经浮现出蔡琰狡黠一笑逃离蔡府的俏皮模样,一下子失笑道:“小琰儿又偷跑了?真有意思……起来吧,无罪无罪,跑了就跑了,也不是第一次了。”
“臣惶恐。”蔡邕却坚持道:“老臣应了此事,却是如此结果,罪同欺君,却得此赦免,实在有违朝廷法度,还请国主收回成命,严惩老臣,方能服众。”
李求凰有些无奈,道:“蔡邕啊。孤都不在乎这事儿,你又何必非得对这件事情如此重视?我请小琰儿入宫是私事,与朝堂无关,她来还是不来,都无关紧要。”
“国主的话,老臣不能认可。”蔡邕仍然没有起身,“国主身为一国之君,便是事无公私,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皆是我唐国的公事,老臣……”
“好了好了好了,别说这么一大堆听得孤耳朵都疼,也难怪小琰儿整日想着翘家。你呀,太较真,小琰儿想出去走走有什么的?非得把人家关在宅子里。”李求凰的印象中,这位老臣似乎永远都钻在牛角尖里,无论他多少次拉他,他都不以为意,反而钻得更深。
就好似那土壤中的蚯蚓……
李求凰轻轻咳嗽一声,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摒弃了这个念头,他也接着叹息了一声,心知这会儿要是不让他遂意,只怕他能在这里一直喋喋不休下去,看到蔡邕又要张口说话,赶忙说了一句:“那就……罚俸三月,以示警戒,起来起来,地上凉,你又是这个年纪,到时候得了病,国家大事无人处理,反而是我唐国的损失。”
“谢国主。”蔡邕终于站起身来,一举一动可谓是礼法典范,倒是李求凰此刻根本懒得去看,直接背过身去,缓缓地往前走,“蔡邕啊,你为官多少年了?”
“回国主,老臣二十四岁为官,至今已有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三朝元老。”李求凰叹息着:“罢了,不说这个,宴会要开始了吧。”
“是。”蔡邕回道。
“你随我一起去吧。”李求凰道。
“是。”
李求凰撇撇嘴:“能不能别一个劲地是是是,孤现在穿一身破衣烂衫在这里剪花,你还非得弄那些君臣之礼做什么?你就不会说点别的?”
“老臣谨遵君命。”蔡邕低头道。
“呃……”李求凰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半晌,摇了摇头:“你真是……罢了。”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了,蔡阳今天回定安是吧?”
“是。”自己那领军的二儿子,现在应该已经带着人马出了军营,直向王宫而来,但蔡邕脸上依旧表情不变,恭敬道:“该当在军营中休整。”
李求凰点头,一边走一边问:“边境情况如何?荆吴有动静么?”
“没有。”蔡邕道:“从当年那场大战之后,边境基本都是些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至于荆吴……老臣收到线报,如今高长恭已经把三支青州鬼骑全部驻扎到建邺城外,筛选其中精锐,组成一支强兵,大概是为了不久之后换上那批从北蛮来的战马。”
“北蛮战马……”李求凰轻叹道:“确实是好东西,没想到长城求援,结果最后却让荆吴占了个便宜,太真她……终究还是短视了一些。”
蔡邕眼中精光闪烁,但很快收敛。
“罢了,不提这些。”李求凰做了个手势,道:“别让蔡阳在军营中休整了,让他入宫来吧,好好热闹热闹,孤也许久未见他了,也想看看这臭小子如今是如何地威风凛凛。”
两人走出御花园,有宦官在门口等待多时,一看见李求凰和蔡邕一前一后走了出来,立刻就要下跪,李求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问道:“王贵妃还是不肯赴宴?”
宦官低声道:“王贵妃说受了风寒,不去了。”
“风寒?”李求凰微微苦笑,“你去和她说一声,她的那一盆‘绣球’怕是救不活了,不过孤会让人去别国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同种的菊花,等找到了,就给她送过去……今日太真过分了些,毁了她的花,孤也有些过意不去。”
宦官没有应承,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支支吾吾地开口道:“国主。王贵妃说了,即便花开依旧,情却已不复在,就不必……不必烦劳国主了。”
李求凰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意兴阑珊:“是么,她这样说么?”他叹息着捏了捏眉心,摆摆手道:“你下去吧。”
“是,国主。”
本来宦官知道自己要来传话,也是胆战心惊,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基本已算是大不敬,虽说他只是个传话人,但宫廷宦官身份低微、性命轻贱,谁知道国主会不会一怒之下把自己给斩了?
只不过王贵妃平日里待下人一直宽和,他也受过不少恩惠,如果可以,他总想做点报答。他想到那个总在深宫之中美丽却孤独的背影,只觉得国主实在偏心,纵然杨贵妃很美,可难道王贵妃就不值得他亲自去哄一哄?
但似乎李求凰并不打算责怪他,反倒是让他有些迷惘。
宦官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李求凰,却发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眼睛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好像在深思什么,又好像只是在纯粹地发呆。
宦官再度低下头去,按照礼仪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去了。
蔡邕则轻声开口道:“国主,后宫之事,臣本不该插嘴,但唐国祖制,国主该当雨露均沾,开枝散叶,延续国祚,而非把满腔热情尽数给了杨贵妃才是。”
“满腔热情?”李求凰转头看了一眼蔡邕,似笑非笑,“是殷勤吧?蔡邕,你不如直接说孤是个荒淫之君,昏庸之主得了。”
“臣不敢。”蔡邕道。
“是不敢,但却不是不想。”李求凰想了想,突然道:“蔡邕,你说,若我退位……”
“国主不可妄言!”就在李求凰一句话还没说完,蔡邕却已然是一声如雷爆喝,随着这声爆喝,他五体投地跪了下去,以头点地,声音颤抖道:“国主乃唐国一国之君,万千黎民的君父,唐国可以没有老臣,却不可一日没有君父!国主应谨慎自持,不可说此失重的话!”
李求凰被他这一声吼得愣了,一时间又沉默在那里,似乎是在沉思什么。
只是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来,心中仿佛有一处失望之地,此刻再一次覆上了一层冰雪,他叹息,自嘲自己这个所谓的“诗仙”、“酒仙”,听起来万分潇洒,甚至有几分超然脱俗,但谁又知道,他其实是这定安城里最大的一个囚徒……
“蔡邕,是孤错了,你起来吧。”李求凰道。
蔡邕仍然跪在地上。
“起来!难道还要孤求你不成?”李求凰一声低喝。
蔡邕这才动了,颤巍巍地站直了身体,他确实已经老了,加上年轻时上战场还带回了不少旧伤,现如今受了些寒气,都会有些隐隐作痛。
李求凰却看也不去看他,径直地朝着一个方向飘然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