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轲摇了摇头,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海,猛然用力,而蔡琰顺势一跳,一下子就跳到了他的身旁。
大雨清洗过后的房顶,虽然多了一些枯败的落叶,却也洗刷掉了原本瓦片之间的灰尘。
蔡琰没有再穿之前从蔡府出来时的盛装女裙,而是景雨托人买回来的一件显得十分朴素的棉布衣,长长的头发被她简单地整理了一下,去除掉了那些昂贵的发簪、首饰,耳垂上,也没有了耳环。
她十分干脆地坐了下来,双手抱着膝盖,似乎一点也不在乎房顶上残留的水渍。
雨后的夜空散去了厚重的云层,月光皎洁,星光璀璨,而她深邃的眼睛里同样映照着漫天的星光,她的身体蜷缩着,像是一只卧在房顶休憩的懒猫。
“坐下呗。来都来了,陪我看会儿星星。”蔡琰平静地问道:“你是不是……也睡不着?”
秦轲苦笑了一下,捡掉了蔡琰身上沾着的一片枯叶,也顺势坐了下来,道:“我只是听见房顶有声音,所以上来看看,谁知道是你这位‘梁上君子’。”
听着秦轲的这个形容,蔡琰咧嘴笑了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道:“我可是很厉害的,我家宅子的房顶,从小我就爱爬,每次我一不高兴了,就会藏到房顶上,全家人都找不到。”
“看出来了。”看着她那自我夸耀的样子,秦轲忍不住笑了,“动作娴熟,脚步轻盈,你要是会修行,准是个女飞贼。”
“女飞贼不好么?”蔡琰眯着眼睛笑着,“还是说你比较喜欢我是蔡家大小姐,天天扑着一脸粉穿金戴银的,带着下人颐指气使?”
“那当然不是。”秦轲知道她说的“喜欢”不是那种男女之间的情感,捂嘴笑道:“就是有些意外,蔡府的宅子那么高,你也敢爬,真不怕摔着?”
“我爹说我就是只野猫投胎的。”蔡琰看着那轮月亮,“我从小不怕高,上房顶也从没摔过一次。不过后来每次我上房顶他还是急得就像是热锅里的蚂蚁,一个劲喊着下人上去逮我。”
她得意地皱了皱鼻子:“他们哪儿逮得到我?上了房顶一个个都颤颤巍巍,别说跑起来抓我了……也就是金伯和我哥哥们还行。对了,你见过金伯了吧?他是我们家的老仆人。”
“见过见过。”秦轲点了点头,心想原来那位看似冷漠的蔡府门房老人,除了看门之外,还有另外一项职责就是上房逮自家的大小姐?
“其实我有时候只是上房顶看看星星罢了……我娘,她在我小时候就得了怪病,治不好,爹也只能看着她一天天衰弱下去。”蔡琰道:“她去世的那天晚上,我只有五岁,还以为娘只是要去很远的地方,不带我去,就很委屈,哭得很伤心。娘就擦干我的眼泪,跟我说,‘小琰儿乖,娘这是要去天上了……但是,只有大人才能去天上,你还小,你得多陪陪你爹和哥哥们,好不好’?我说不好,于是她就说,娘只是去天上,不会去太远的,你看着天上的星星,等到娘去了天上,也就变成其中一颗啦,到时候你看着星星,一样可以看见娘,娘也可以看见你,好不好?”
“那天我答应了。”微风吹动蔡琰的发丝,她轻轻地笑了起来,“所以从那以后我就喜欢看星星,即便长大了,我知道人不可能变成星星,可我还是喜欢。”
秦轲微微点头,他还不知道蔡琰原来有这样的过往,看着满天的繁星,轻声道:“其实……我村里的老人们也这么说过,死去的人,都会变成天上的星星。”
“你信?那不都是骗小孩儿的吗?”蔡琰嘻嘻地笑道:“不过……不高兴的时候看看星星,心里确实会安静不少。”
“你有什么不高兴的?”秦轲看着她的侧脸,有些迷惑。
蔡琰摇了摇头,道:“只是有些担心。”
“担心?”秦轲摸了摸头,“担心什么?担心宫里的事情?”
蔡琰转过头,眼神与秦轲相接,她从那双明澈的眼睛里读出的是不解和迷茫,同时也明白了秦轲并不知道宫内的乱局,其实正是她父亲蔡邕的一手策划。
她抿嘴笑了笑,道:“没什么,对了……你跟我说说呗,在宫里遇见什么了?只身一人潜入王宫,是不是很有趣?”
秦轲微微一怔,想到宫里的一切,想到老人,想到那死去的山匪,嘿嘿笑了起来:“有趣……这从何说起呢,有趣算不上,惊吓倒是不少。”
“嗯……”蔡琰想了想,道:“那就不说这个,说点别的,继续我们上一次在酒仙居里没说完的,荆吴和墨家还有沧海,你给我说说吧。”
“荆吴和墨家……”秦轲又开始头疼了,其实他肚子里那点东西,早在酒仙居的时候就已经说了七七八八,说到底他也不是高易水那种游历天下、见多识广的人,夏天的时候他还在稻香村的田埂上晒太阳,他拿什么来评说这天下大势?
不过想归这么想,秦轲不太擅长拒绝这种“要求”,只能是尽量从自己那已经不太饱满的脑海里再挖出一些东西,精彩程度嘛……相比较那天在酒仙居其实已经逊色不少。
蔡琰倒是并不怎么在意,只是双手捧着下巴,出神地望着天上的星光,偶尔点点头,说些“后来呢”、“接着呢”、“还有吗”……这样的话语。
今天的她显然并不怎么专心,到了后来干脆就任由秦轲继续说着,她也不再应和,侧头枕在膝盖上,怔怔地看着一处星空,眼睛微眯,似睡非睡。
她的额角有一缕不安分的发丝,在风中微微飘动。
秦轲不知道宫里发生的事情和蔡邕之间的联系,高易水没来得及告诉他。
但至少他慢慢感受到了蔡琰那古灵精怪的表象之下,怀揣着一颗担忧的心。
他停下了叙述,转而问道:“如果……你有什么心事,要不要跟我说说看?”
“没有。”蔡琰依然蜷缩着,声音平缓,“就这样就好。”
秦轲点点头,没再开口,就只是陪着她静静坐着,两人都抬头望天,沉默不语。
夜间微凉的风,穿过两人肩膀之间的空隙,就在秦轲觉得眼前的星光有些昏花,有些迷迷糊糊想要睡着的时候,突然感觉到有一团温暖贴上了自己的肩膀。
他愣愣地转头,蔡琰如缎子一般的长发在他的鼻尖下轻轻颤动,冰凉的,却并不寒冷,倒是让他痒痒的。
“我有点冷了。”蔡琰瓮声瓮气地道。
“不然……回去睡吧?”
“不要。”
“那,那我下去拿床被褥?”
说着,他就要起身,但蔡琰把手搭到了他的肩头,摇头道:“也不要。”
秦轲看着她认真的眼神,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最后还是叹了口气,安心地坐着,自愿给她当一个人形的枕头。
定安城外有山,延绵数百里,是定安城中贵族狩猎的绝佳场所,这些年以来,随着战事的紧迫,唐国上下也逐渐升起尚武之风,自然狩猎的次数也是越发地增多。
只不过在这样大夜里,又刚下过一场大雨,自然是不会有人在这种时候跑出来在寒风中狩猎的,所以在星光的照耀之下,这片山峦难得染上了一片宁静与祥和。
倾盆的暴雨纵然能浇灭火焰,凉透体温,却终究无法压垮那些旷野之中随风摇曳的野草。
这些倔强顽强的生灵在这片土地上不知道已经繁衍了多少年,哪怕是在干涸的季节也仍然根植土地,不肯死去。
此刻,它们借着雨露的滋润,正在茁壮成长,迎着漫天的星光,与滑落的露水共舞。
有鹿舔舐土地上生长的野草,显得悠闲自在。
但很快,铁蹄声震碎了露水,踩碎了那些直立的野草,烟尘和马蹄交织成一串洪流,轰隆隆地在上面碾压了过去,野鹿受惊奔逃,窜入林中不知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