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迷茫地按住胸口,说道:“我睡了三日啊。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到他死了,我很难过,难过得想跟他一起去死。我死了以后要过鬼门关,走黄泉路,我一路追赶他的步伐。他死得比我早,我远远看着他的身影走上了奈何桥,那里有一条河叫做忘川河,我如今才想明白,他的名字就叫忘川,他一定有许多悲伤的想要忘掉的往事,也许我们的过去,就是一件应该忘记的往事。守在桥头的孟婆问他,要不要喝下孟婆汤。我看着他拿起了孟婆汤,我拼命喊他的名字,歇斯底里地喊他的名字,可他没有听到。他喝下了孟婆汤,走过了奈何桥,他真真正正地忘记了我。当我走上他走过的路,孟婆问我要不要喝下孟婆汤,喝下,就会忘记前尘往事,重新投胎。可我却没有喝下那碗孟婆汤,心痛得不能呼吸了,我突然明白了,我害怕他忘了我,我更害怕我忘记他。孟婆告诉我,如果要记得前世的爱人,必须跳下忘川河,忍受千年的煎熬,才能再入轮回。我在忘川河里煎熬,看着他一世又一世地过河,一世又一世地忘掉前尘……”
锦素被琳琅絮絮感动流涕。“大小姐,你别说了,锦素知道你心里苦。”
“真是一个很长的梦,好像过了几世的轮回。”琳琅无奈地叹息,“他若真是死了,恐怕不想再记起我了。”
锦素问道:“你还恨他吗?”
琳琅怏怏不乐,转眼看支起的窗户外的秋色。“不论他是生是死,以后再无干系,就当是个陌生人吧。”
锦素听出琳琅话里的言不由衷,她不过是自欺欺人,最后伤得还是自己。“你放得下?”
琳琅摇了摇头,她不想再纠结这个问题。眼前纪忘川生死没有音讯,谈何能不能放下。昏迷了三天,滴水不进,琳琅说道:“给我泡杯西湖龙井,我喉咙燥得发慌。”
“是是是,这就去。”
琳琅把锦素打发出门去烧水煮茶,她靠在枕垫上,漫无目的地看着梧桐叶由绿转黄,微微凉凉的秋叶,叶叶黄黄的风景。
入了秋,挂在门上的竹帘都撤下了,半敞着门,秋风轻飘飘地吹拂入室,送来一
缕优雅的龙涎香。
陆白羽轻轻叩了叩门,琳琅唤了他一声“羽哥”。陆白羽拖了张小叶檀圆形杌子坐在琳琅床旁,怜惜地看她好似经历风霜拷打的惨白脸色。“这阵子让你挂心了,你该好好补补身子了,憔悴成这个样子。”
琳琅靠着床背,陆白羽起身替她垫高了枕头,让她靠个舒服的位置。“羽哥,你也瘦了,大理寺的案子结了吗?”
“案子结了,大理寺裁定朱念安是服用了过量的五石散暴毙包庇而亡,还了我清白。”陆白羽怅惘地叹了口气,他不想承认,却不得不承认。“我欠了纪忘川一个人情。”
琳琅若有所失,问道:“他如今怎么样?”
陆白羽回道:“生死未卜。当日他离开大理寺后遇刺,按说神策大将军武功盖世,怎么会轻易被人捅刀子?神策十二营派了最精锐的队伍去调查此事,若是倭寇作乱,恐怕整个长安城都会被翻过来。”
琳琅嗯了声,眼神不由自主地阒然。
陆白羽见琳琅神色有异,说不出的悲切,又故作隐忍。“琳琅,纪忘川遇刺当日,你就一直昏迷不醒,你是不是看到了行刺之人?”
琳琅摇了摇头,止不住咳嗽起来,抽出枕畔的丝巾掖住口。她不想再继续关于纪忘川的话题,再论下去,除了彻心的难过,也不会生出其他情绪。“羽哥,你找我有何事?”
陆白羽说道:“我来谢谢你。”
琳琅婉约地笑了笑,她当然晓得陆白羽的意思,陆白羽一定以为纪忘川突然伸出援手彻查朱念安一案是因她所求。“我没有求过他。羽哥,你谢错人了。”
陆白羽有些难以置信,尴尬地笑了下。“既然如此,我也不说谢不谢之类的话了。吃一堑长一智,我也该好好想想以后的路了。如今我陆白羽的名声是臭了,父亲对我已经全无期待,看来这茶庄的继承权最后还是要落在从白手里。”
陆白羽一直浑浑噩噩地在他长子嫡孙的位置上发着青天白日梦,不知道他的地位早就岌岌可危,如今经历了人生跌宕的起伏才幡然醒悟,虽说迟点,但也不是完全无望。
在继承陆氏茶庄这件事
上琳琅看得通透,陆从白和陆从骞固然虎视眈眈,在陆彦生的观念里长子嫡孙继承家族掌权根深蒂固,除非陆白羽彻底伤了他的心,让他绝望,否则陆白羽只要稍加改变,陆彦生心中的天平仍然会轻而易举地朝他倾斜。“痛定思痛,今后谨慎为人,在爹爹心里,最看重的还是你。”
陆白羽感慨唏嘘,说道:“亏了这次大理寺还了我清白,否则王世敬那厮落井下石,可就把你给搭上去了。”陆白羽懊恼地搓了搓手,“现如今,我算是想明白了。王世敬那厮诱我染上五石散的毒瘾,让我身败名裂。”
琳琅不禁疑心道:“世人攘攘,皆为利往,你身败名裂对他有什么好处?”
话赶话到了这份上,陆白羽再愚钝的脑子应该有所领悟。“你的意思是,王世敬与人勾结,之前故意与我交好接近我,带我去风月场所,诱我染上毒瘾,朱念安又是他的人,也许是他设局引我入瓮。琳琅,以你看来,何人与他勾结陷害我?”
昏睡了三日,体力上不济,琳琅朝后靠了靠,说道:“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陆氏茶庄生意上的对手,要么就是羽哥你的兄弟。生意对手很多,可兄弟只有两个。”
陆白羽打心底佩服琳琅的心眼,好像蜂窝似的。“从白和从骞?”
琳琅说道:“羽哥失势,继承权自然落在从白和从骞身上,长安城首富,对谁都有那吸引力。他们之中若是有人与王世敬谋划,那么第一件事就是让你在长安城声名扫地。”
陆白羽自嘲一笑,“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也怪我放浪轻狂,才让人有机可乘。这趟蹲了大狱算是让我想明白了。”
琳琅劝慰道:“浪子回头金不换,爹爹定会感念羽哥一片悔意。”
陆白羽点了点头,环顾着房内清清爽爽的摆设,琳琅以前喜欢摆弄花草,连他的房间里都插着当季时令的花,如今驻清阁里连一片花瓣都找不到,窗口的青花缠枝花卉凤纹筒瓶光秃秃地兀自立着。
这些看似无心的举动,其实都是有心所为。琳琅知道纪忘川有枯草热,闻到花香,触碰到花粉都会引起周身不适,担心他偶尔造访会有
不妥,一早就清理了房内的摆设,务必不留一花一草,如今想来,真是多此一举。纪忘川活不活得下来要另说,即便活下来了,他也不会到驻清阁来触霉头,他们这段孽缘恐怕也是说散就散了吧。
神策大将军遇袭,是这一年来轰动长安城的大事,也是一件奇事。武功盖世,岳峙渊渟的神策大将军被无名之辈所伤,事发之地在崇贤坊与长寿坊之间,偏偏那日下了场暴雨,街市上几乎无人往来,所以,无人亲见到底到底是何人所为。
遇袭的消息传到静安堂时,纪青岚正拨弄着蜜蜡佛珠串念经,只见光色饱满的鸡油黄蜜蜡佛珠像断断续续的眼泪一颗一颗滚在蒲团下,她惊慌失措地往震松堂赶去,虽然纪忘川不是她的亲生儿子,到底养了二十二年,指望着他出人头地,给她尊荣与光耀,怎么一瞬间说没就要没了呢。
何福周惊惶地立在门口,“老夫人,您来了啊,可真是要了命了,不知道哪里来的祸害啊,就这么把咱们大将军给捅了,您快去看看吧!”
蔓罗扶着纪青岚大跨步地纵进震松堂,心跳得全无章法,绕过茂林修竹的锦绣插屏往床上看去,连嘴唇都脱了色,整个人白僵僵的躺着,胸前绕了厚厚的几圈白布,密密实实的汗发了一身,这是离死不远,要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忘川,你这是要把娘抛下了?”纪青岚有多久没见过这种生离死别的场面,当即眼泪就漫涌上来,扭头看副将莫连,“莫连,到底是什么回事?谁有这本事刺伤我儿?”
副将莫连灰头土脸地守在床边,身为副将理应时时处处跟随左右,既要随时当大将军的刀子,又要随时替大将军挡刀,可偏生那个时候纪忘川把他调离身边。他有口难言,但保护不力的责任却都落在他身上。“老夫人,是莫连护主不力!只是,大将军遣开莫连,说是要去一个地方,至于去了何处见了何人,属下不知。”
纪青岚咬牙切齿,恨不得扇莫连一个耳光,她孤儿寡母活了这些年,好不容易奔出个前程来,刚越级提升了正二品,正当是意气风发,挥洒激昂的时候,冷不防就疏忽遇袭。
纪忘川要是折在这档口上,她后半生也不知道还有啥奔头。谁也不知道纪青岚腹中的计划,一切都建立在纪忘川身上,如今纪忘川生死悬于一线,她唯有全心全意地希望这个儿子能够活下去。“蔓罗,你留下照看大将军,我这就回佛堂去求求菩萨。还望菩萨可怜可怜我们孤儿寡母,把我儿还给我!”
纪青岚老泪纵横,恍如瞬间老朽了十年。蔓罗从未见老夫人如此伤怀过,以为是母子连心,儿身受伤,痛在娘心。
太医院派了两名太医到大将军府上,纪青岚感恩戴德寒暄了几句,跫身往静安堂求神拜佛去了。
太医剪开紧急处理后的伤口,附上了大内珍藏的金创药,开了方子让蔓罗去抓药煎煮。伤口的位置正插在胸口上,唯一庆幸的是偏离了心脏小半寸,大量失血致昏迷不醒,能不能醒过来全看纪忘川的个人意志和老天爷的想法。
疾风暴雨肆虐了两日,月亮才渐渐爬上了树梢,震松堂里人声渐悄,蔓罗因着纪青岚的吩咐寸步不离了两日,入了夜有些困乏就坐在外间的圈椅上打盹,莫连守在震松堂门口。
窗子扑棱扑棱地轻响,攘攘的动静敲醒了纪忘川的神智。他慢慢地睁开眼,荒凉无边的月色随着扑腾的窗缘流泻了丝丝缕缕的光线,他一个人寂寞又乏力地躺在床上。还活着,锥心地痛着。
他迟缓地挪动着身子,殷红的血丝立刻沁出在胸口的纱布上。
项斯轻手轻脚地探过来,问道:“主上,您要什么?”
纪忘川倏然松了口气,还好项斯知他心意,一早守在震松堂里。“水。”
府上伺候的人都怀着大将军随时苏醒的希望,日常服侍的礼数规矩都做到十成十,连摆在紫檀木圆桌上的水都是连夜烧滚好灌入青花缠枝鸟纹茶壶里,现在倒出来正好是温吞吞的。
纪忘川服了一口水,干燥的喉咙片刻得到滋润。“外头的消息传得怎么样?”
项斯正要半跪下行礼,纪忘川抬手让他坐在跟前的杌子上。“属下按照主上的吩咐,在长安城散布了不少您遇刺的消息,现在各种谣言四起,总之,没有人会往琳琅姑娘身上靠
,这事实在查不出头绪,只能不了了之。”
他弱弱地道了声。“做得好。”
行刺大将军是死罪,一旦被人揭发,琳琅死一百次都无法折抵,所以,他冒着延误生机的危险,找项斯去散布遇刺的消息,混淆视听,这才能替琳琅掩饰周全。
“她还好吗?”
项斯拧着眉,惋惜道:“恐怕不太好,至今昏睡不醒,梦里还念念叨叨的,听不清说什么。”
雨渐渐停歇,月光渐次洒遍了青松林,纪忘川总在后半夜醒过来,戎马倥偬了这些年,这五日算是忙里偷闲,挤出点属于自己的时间。连他都要发笑,非要装成半死不活的样子,才能有这片刻的宁静。
太医下了不少珍贵的药材,想办法一碗一碗地灌,就是不见神策大将军苏醒的迹象,他甚至连手指都不动一下,纪青岚做完每日的佛事就来震松堂看一看,哭诉一阵子,然后实在看不到希望之后再重新回静安堂吃斋念佛。朝廷中不少同僚都来看望过,各怀心事,看看昔日意气风发的正二品神策大将军是如何英年早逝。
到了后半夜,项斯会到震松堂向纪忘川汇报江湖中和庙堂上的各种消息。这阵子,毗邻西南国境的膘国频频向中原示好。十年来膘国与大江国互通商贸,政治交好,农历六月初膘国使臣已经踏上了北上献宝之路。欲向当今天子奉上了膘国极品翡翠,足赤金十米高的观音佛像,以及二十九箱孤本佛经。大江国信奉佛学,膘国此番上贡价值难以估量,一方面想继续维护两国长治久安的关系,另一面膘国王想迎娶崇圣帝的掌上明珠芙仪公主为后,以联姻之法巩固稳定的疆域。
项斯推测道:“主上,看来膘国想与大江国结秦晋之好。”
纪忘川问道:“可当今圣上并不领情,芙仪公主会赶在膘国使臣到达长安城献宝之前招驸马。”
“主上,您位高权重,相貌英俊,当是驸马不二之选。”
纪忘川白了项斯一眼,这小子说话是越来越不中听了,即便位高权重、相貌英俊都是实情,他那颗认死理的心里也没有地方安放他人。“不得放肆。我要是有那心思,何至于
日日装死拖延诊治之机。”
项斯双手托起纪忘川的手臂,引导他慢慢下床,琳琅这一刀扎在几乎致命的位置,而他为了替她周全行刺大将军之后的烂尾账延误了诊治时机,至今落地下床尚有晕眩。项斯不忍心看纪忘川连提脚都乏力的模样,“主上,您这又是何苦呢?这些年,谁敢对您造次,都送到阎王殿去了,偏偏这个琳琅姑娘胆大如斗,您不仅大人不计小人过,还要替她周全。”
纪忘川低沉道:“我欠她的。”
项斯唯有转移话题,复又说道:“主上,属下近日夜探了宫城内翰林院藏书房,在堆砌旧书的杂房里翻到一卷庆余十五年的史书记载,史官记载着身毒国以中原大江国为至尊,奉上十八伽蓝朝圣舞,艳惊四座,帝心大悦,充归后宫,以策随伴。”
“庆余十五年?”纪忘川冥思了一会儿,“就是当今皇上继位前两年。之前考据过,崇高祖专宠妖妃,荒废朝政,一代明君,最后却死在后宫床帏之内,到底死在哪个妃子的寝宫内?关于那十八伽蓝朝圣舞,如今可有人亲见过那舞蹈?”
经纪忘川一番提点,项斯怀疑起来。“史书记载不尽不实,只是模糊草率一笔带过。说来也奇怪,所有见过十八伽蓝朝圣舞的人,要么死,要么疯,不死不疯的那些老臣子都告老还乡了。”
“十八伽蓝朝圣舞。”纪忘川喃喃自语,“十八伽蓝……又是十八……与大江国十八张龙脉藏宝图有何关联?”
项斯扶着纪忘川缓缓在房内踱步,“您的意思是?”
“皇上成立绣衣司,用以收集十八张龙脉藏宝图,皇上只是说起过龙脉藏宝图有十八张,却从未透露过其他只言片语。”纪忘川话锋一转,“藏宝图却纹在了女人身上,而且都是些异族风情的女人,莫非那些女人与十八伽蓝朝圣舞有关?如果藏宝图就纹在宫里的十八个身毒国的舞姬身上,皇上又为何缄口不语?龙脉藏宝图是开国皇帝担心后世子孙难振朝纲,被外族吞并亦或被同族人取而代之,故而留下了稳固江山的基石,距今起码百年,可身毒女人入宫不过区区二十四年。”
纪忘川
的推测越来越深入,也越来越令他难以置信,陷入不可解脱的怪圈。“过百年的藏宝图纹在了身毒国舞姬身上?宫廷那些画师常常以宫宴之中夺目的歌舞为题材作画,既然十八伽蓝朝圣舞能够令圣心大悦,那些阿谀奉承的画师岂会放过这一向皇上谄媚的机会。你便循着这个方向再去探,只是此事不易告知他人,你一人行事即可。”
项斯摸不清楚主上的意图,只知道主上忧虑深远,必定考虑到了常人都难以想象的地步。“主上,您这还病着呢,就歇一歇,属下给您锤锤脚,松松筋骨。”
纪忘川当下就敲了项斯一个爆栗。“我知道你是绣衣使,不知道的人以为你是宫里当值的小黄门呢。不必伺候,快去给我探!”
项斯捂着额头上火辣辣的痛处,连连称是。他闷声吃了大亏,原想着拍拍主上的马屁,谁晓得拍到马腿上了。过去琳琅这么伺候的时候,主上相当受落,满脸的欢喜,如今想来,他哪里是想到了宫里的小黄门,分明是想起了伤他的琳琅姑娘。
纪忘川想起琳琅就头疼,她狠心决绝斩断了他们之间的情缘,可他就是不能干干脆脆地把她从心里剔除。
芙仪公主选亲在即,纪青岚一心想让他做崇圣帝的东床,以他正二品神策大将军的官衔,仪容身段,学识官品,哪一桩哪一件都是挑在大拇指上的,想要候选驸马亦有相当大的胜算,可偏偏他毫无兴趣,即便要攀附权势,亦不愿搭上半生的幸福。
为了错过芙仪公主选亲,纪忘川一直在床榻上装病不止,太医束手无措,眼见伤口逐渐愈合,脉息恢复常序,可就是人不苏醒,一切都是言之过早。
纪青岚日日在他耳畔念叨,听得他耳朵都要起茧子,可照旧按心里摆好的谱行事,不愿醒过来,才能在躲在暗处。
项斯每隔一夜便会潜入震松堂,纪忘川一边听项斯汇报各种消息,一边活动筋骨,十天下来,他恢复了七八成,已经可以打上一套伏虎拳。项斯无意中说起了农历七月初七当日,在长安大街上会有五湖戏班来演一套鹊桥相会的折子戏,纪忘川出神了斯须片刻,突然来了兴致。“
五湖戏班十年前都散了,何以突然出现?”
项斯说道:“属下打探过了,五湖戏班有两名老板,一名叫做张五洲,另一名宋大湖,一个演武生,一个唱花旦,就这么各取一边名字办了个戏班子。十年前月海山庄唱得八仙贺寿,那是张五洲的拿手戏,那时正巧宋大湖家媳妇临盆,宋大湖留在家乡陪媳妇。所以张五洲和戏班的人都枉死在了八仙贺寿那出戏上。”
明月当空,装饰无情的夜色,纪忘川负手立在窗前,遥望着廊桥下浮浪飘摇的松海。“这么说宋大洲是要重振五湖戏班。”
农历七月初七是民间的乞巧节,赶巧了五湖戏班上演一出鹊桥相会,纪忘川不禁嗟叹,这折子戏的名字取得秒,如今他跟琳琅就是天各一方,若要相会恐怕不如七仙女和董永般心心相印。
纪忘川这厢念念不忘,琳琅那头也是日日存之,时时相续,可是毕竟那一刀插在了纪忘川的心上,对琳琅而言,不仅是为了家仇,也是为了斩断纠纠缠缠的感情,挥刀断情,想要断个干净。她日日盼着纪忘川的消息,不论是生是死,好歹给她一个最终的结果,如果纪忘川因她而死,那她才能彻底的解脱,跟他一起去黄泉路上做伴。
她整日忧心忡忡,茶饭不思,每每望着窗外的条干笔直的银杏发呆,锦素劝不进,只好求陆白羽来规劝。
经陆白羽的人命官司之后,陆彦生跟陈其玫分析了利弊,神策大将军力主大理寺彻查,索性还了陆白羽清白,不至于欠下成国公人情。至于神策大将军是卖了谁的面子,知情人不必点透,也能猜到是因了琳琅的关系。陈其玫倒也不是不近人情不通情理,想明白了之后对琳琅态度略有好转,反正琳琅已经成了她名下的女儿,与陆白羽之间彻底没有希望,赶紧嫁出去就能了结,也就不再一味干涉陆白羽与琳琅走动。
桌上的饭菜冷了热,热了冷,捣鼓了好一通功夫,琳琅还是眼皮都不抬一下,陆白羽实在没辙,只好给她说笑话,锦素笑得前俯后仰捧肚皮,琳琅只是眉头微微展了下,让陆白羽当心口干,喝杯茶。
吃喝玩乐本来是陆白羽的强项
,逗乐这长处如今到是发挥不出来了,他抓耳挠腮想了想,提议道:“过几天是乞巧节,等府上拜了巧姐儿,我带你去长安城大街上看戏,听说那天有五湖戏班演鹊桥相会。”
琳琅涣散的眼神突然找到了一个焦点,讷讷道:“五湖戏班。”
陆白羽一根筋,光想着给琳琅找乐子,丝毫未留意琳琅泪眼迷蒙的目光。“五湖戏班十几年前很有名,后来不知什么变故就消失了,如今又重出江湖,肯定有不少人去捧场,咱们早点去,找个靠前的好位置。”
琳琅侧过脸,拂去了眼中的泪,山庄灭门那一夜请了五湖戏班演一出八仙贺寿,十年后改了戏码,唱起了鹊桥相会。她点点头,说道:“我去。”
锦素忙凑上去,“大小姐,我也想去。”
陆白羽笑嘻嘻道:“就这么说定了,咱们一起,偷偷去。”
中原大国一脉相承素来重视礼教,大江国开国至今,对女子的束缚逐渐松懈,但矜贵持重的大家闺秀鲜少在街市坊间走动,这是墨守陈规的民风。只是有几个节日可以网开一面,允许所有未出阁的少女成群结伴在街上游玩,那就要等到一年一度的上元节、上巳节、清明节、七夕节。
陆府上有个不成文又通情理的规定,凡是七夕那日未出阁的姑娘都可以告假一日,好好整整那些女儿家的心事,于是阖府上下的姑娘们都满心欢喜地盼着那天穿新衣裳,拜巧姐、染指甲、洗头发,觅一户良缘。
今年陆府上恰逢两位芳龄待嫁的小姐,七夕节的庆祝安排尤其热闹。陈其玫特意找长安城最出名的裁缝赶制了一身藕花齐胸襦裙,配五色玲珑锦线缂丝披帛,鸳鸯戏水纹的翘头靴。虽是名义上的母女,但重视程度倒也不亚于其他人。
锦素端着刚新鲜送来的一身行头,轻轻抚摸着上好的缎子,一朵朵藕花明丽绽放在襦裙上夺目优雅之余,更有美好的寓意,藕花藕花,含着佳偶天成的美意。
琳琅坐在梳妆台前,落拓地披散着及腰长发,埋头把玩六根相缠咬合的诸葛锁,锦素把陈其玫派人送来的新衣裳搁到琳琅眼前,她连眼皮都不扫一下。琳琅
表面上还是安安稳稳地过着日子,可每一天心里的煎熬不足为人道。她浑浑噩噩地活成了行尸走肉,就是为了等一个纪忘川是否安好的消息。
锦素心有不忍,她彻底撕开了琳琅和纪忘川之间牵绊的伤疤,琳琅一怒之下刺杀了纪忘川,一切看似曲折的恩怨都找了一个宣泄的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