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家(1 / 1)

要改装的房子跟庄宴想象的一样破旧,从外观来看,仿佛至少有五十年的历史,应该是当初联邦统一分配的福利房。

他站在长走廊上,按响门铃。

屋子里传出声音:“来了来了。”

啪嗒啪嗒踩着拖鞋的脚步声越来越近,门从里面被拉开。一个中年女人探头问:“谁啊?”

庄宴眉眼弯弯地笑了笑:“你好。”

午后阳光里,干净清朗的少年解释自己冒昧拜访的原因。女人上下打量他一眼,叹了口气,就把庄宴放进来。

“你随意看吧,”她倦怠地说,“我妈现在认知功能下降,没法跟人交流,见谅。”

于是庄宴换好鞋,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如同在光脑模型中所看到的,这是一间逼仄狭小的屋子。昏暗的光从透过纱窗映下来,照出屋子里浅金色的浮尘。

老人半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是在打瞌睡。

庄宴注意到,她正对面的地方,放着一架非常老旧的相框。

星际年代,已经很少有人用这种复古的方式放相片。注意到庄宴的眼神,女人说:“这是我爸妈当初的结婚照。”

照片上,盛装的年轻男女笑得灿烂。

庄宴很轻地嗯了一声。

屋主姓孙,今年一百零六岁。她的女儿带着庄宴在屋里逛了一圈,一边看,一边抱怨。

“这房子也是当年的婚房,太旧了,现在简直没法用。瞧瞧,这些地方,人可以勉强走过去,但地砖都坏了,管家机器人很容易被卡住。”

“我爸去世二十来年,我又在别的星球工作,买了房子。一直让我妈搬过来,我好照顾。她现在身体状况越来越差,连话都没法好好说了,还是不愿意搬。”

“请人也不放心,这屋子连智能监控都没有。这段时间她身体不舒服,我就得天天两头跑。”

庄宴是个安静地倾听者,在孙女士说累了的时候,就适时地点点头。

交流到最后,孙女士问:“所以你们的设计,做得怎么样了?”

“我们打算改造房子的结构,重新设计家具,让管家机器人和监控系统都能顺利安装运作。”

庄宴用光脑投射出模型,很耐心地讲解自己跟秦和瑜的构思。孙女士面带倦色,她一边看一边点头。

孙婆婆坐在躺椅上,皱纹密布的双手放在小腹上。她像一颗安静的枯树。

庄宴顿了顿,又开口道:“还有——”

“嗯?”

“还有一些不成熟的想法,”他说,“我觉得,婆婆不愿意跟您搬走,最主要的原因,是这间房子对她而言,有特殊意义。”

孙女士抬眼说:“是有特殊的意义。”

她望着窗前沉默到母亲和窗台上沉默的相框,眼圈微红。

“但我爸也过世很多年了,所有人都得往前走,就她一个留在原处。我是真的照顾不过来,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离开之后,因为时间还早,庄宴回了一趟自己的家。

家里有定期打扫的痕迹,地板桌面都是干净的。但房间里空空荡荡,没半点生活气息。

母亲宁华璧近年来一直忙保密项目,出入一次都麻烦,于是干脆搬到工作单位去住。

哥哥庄晋倒没这么忙,他只是自从之前到事故之后,被冒牌货寒了心。所以宁愿在外面租房子,也不想回家看到混蛋弟弟。

庄宴在客厅坐下,低着头,忽然觉得有点孤独。

他是一个性格很温和,很少生气的人。但现在,庄宴想,如果以后还能找到那个扰乱自己人生的冒牌货。

他会用尽一切力气报复回去。

阳光逐渐暗淡下去,天边浮现出晚霞。秦和瑜的信息叮地弹出来——

“我忙完了!!!!”

从感叹号就能看出他心情有多轻快,庄宴忍不住笑了,低头回复。

“我也是,现在回来。”

天黑得很快。

锁好木门,院子铁栏边的灌木丛已然隐没在夜幕里。庄宴打开车门,准备坐进去之前,忽然注意到不远处的树丛中,有一片更为浓重的阴影。

庄宴怔了片刻,握住光脑的报警键,慢慢地走过去。

借着屏幕的亮度,能看到一抹银光流转。修长苍白的手指张开又合拢,有一个男人在阴影处,把玩着细细的白金项链。

他身穿深蓝的制服,立领长靴,扣子严丝合缝地扣到喉结下方。见到庄宴也没什么反应,只淡漠地抬眼,然后将项链收回手心。

居然是陈厄。

庄宴后颈有点冷,心情复杂。

陈厄伸长腿在花坛边坐着,没有要动的意思。他的眼窝偏深,不说话时,眼眸漆黑乖戾。

仿佛擅闯民宅的不是他自己,而是庄宴似的。

“我要走了。”庄宴说。

陈厄嗯了一声,站起来,顿时比庄宴高出一大截。alpha身上的酒味已经淡了些,但气势依然泠冽得像出鞘的刀锋。

“我载你。”

庄宴沉默半秒,回头指指自己的车:“我开车过来的。”

陈厄嗤地笑了:“那你设置一下自动驾驶,让它自己回去。会吗?不会我教你。”

“……”

后来还是上了陈厄的车。庄宴伸手拉安全带,觉得自己仿佛跟一只凶猛的野兽,关在了同一个笼子里。

陈厄锁好门,倒没启动发动机。在静默中,他伸手碰了碰庄宴的后颈。

那片地方已经被贴住了。庄宴瑟缩一下,感觉到膏药贴被慢慢地撕下来。陈厄指尖滚烫,戳着后颈脆弱的皮肤。

丹桂香气倾泻。

“陈厄,”庄宴说,“我这两天有一个马上要交的作业。”

陈厄嗯了一声,俯身凑过去解开安全带,把庄宴按在车窗边。

omega骨架细瘦,根本挣脱不开太过强硬的桎梏。前额贴着冰凉的车窗,后颈的热度越来越近,庄宴声音也开始抖。

“……这门课很重要,真的。”

这一次的接触很轻,比起临时标记,更像是亲吻落在皮肤上。

庄宴简直在发颤,几乎没力气撑住自己。

陈厄顿了一下,语调冷淡:“知道了。”

被放开之后,庄宴只好又重新系了一遍安全带。在车上缓了好一会儿,紊乱的呼吸和心跳才逐渐平复下来。

然后觉得有点丢脸。

因为陈厄竟然还和没事人一样,气定神闲地开车。

一路飞驰的街景和霓虹灯,跟五年以前,仿佛并没有什么什么区别。

庄宴扭头,将发烫的脸颊贴在车窗上,恍了一下神,想起当初自己被夺走人生前的事情。

庄家和陈家也算有些交情,住得近,小辈都往一间学校送。可庄宴并不是和陈厄一起长大的。

依稀记得是十多年前,陈鸿飞议员前妻过世。陈厄还在读小学,没人照顾,监护义务自然而然地落在生父的身上。

那时陈鸿飞已经与第二任妻子卞薇有了小儿子陈燃。娇生惯养宠大的少年,忽然多了个只比自己年长几个月的哥哥,怎么能甘心,于是在家在学校闹腾了很久。

就连低年级的庄宴,也被明里暗里地警告过:任何人都不许跟陈厄一起玩。

小孩子的恶意直白而不加掩饰。

毕业前要测基因等级,已分化的alpha需要幻出半兽形态。不知道是谁拿到了陈厄的档案照片,在学生内部一整疯传。

照片中,青涩孤僻的少年微微侧身,回头对着镜头。

他苍白□□的脊背上,一双不对称的白色翅膀颤巍巍地支棱着。左边形态完整舒展,右边却只有短短一小截。

从肩胛骨处延伸不过两三厘米,就被突兀地截断。

于是那群跟陈燃交好的学生们大声笑起来,并且当着陈厄的面,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

“妈的,原来是残疾人。”

“亏他还是个alpha,半兽形态简直跟废物似的。”

“难怪了,毕竟他妈也一样上不得台面——”

最后一句话还没说完,那人就被揍歪了脸。陈厄又凶又重地扑上去,把他按在地上,拳头像雨点一样往下砸。

旁边的学生老师愣了好几秒,才冲上去拉架。

当天下午,老师把陈厄反锁在空教室,气得要请家长。然而陈鸿飞没时间来来,继母卞薇更不可能来。

陈燃在狐朋狗友的簇拥中,勾肩搭背大笑着走出校门。

陈厄孤零零地,被关到很晚。

……

在那之后到陈厄从军前的几年里,就算是庄宴这样的外人,也能轻易看出他与陈家之间究竟有多生疏冷淡。

车厢里无人说话。

陈厄的光脑响了几回,每次都被主人摁断。最后一次庄宴不小心多看了一眼,屏幕上亮着陈鸿飞的名字。

庄宴才忽然想起来,今天好像是陈厄正式调回中央星的第一天。

“你不接吗?”庄宴抬眸问。

半秒后,陈厄说:“没意思,懒得理。”

庄宴只好很轻地嗯了一声。

昨晚到今天没睡几个小时,庄宴觉得自己脑袋里像是有团浆糊,除了作业之外,没力气想太复杂的东西。

陈厄属于复杂的那一类。

庄宴见过他晦暗凋敝的少年时代,也看到他功成名就的今天。但是假若记忆没出错的话,其实陈厄从一开始,对自己的态度就挺一般的。

更别提这几年,被冒牌货玩弄并且羞辱过之后。

黑灯瞎火一言不发地守在家门口,这看起来就像社会新闻里的寻仇剧情……

沉默中,车开进校园里。庄宴拉开遮阳板上的镜子,把自己的后颈重新贴好。

满地银杏落叶,陈厄在宿舍区的路旁停下来。庄宴自己的车也到了,无声无息地沿着预设路线,滑入地下停车场里。

有那么几个瞬间,庄宴觉得陈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但转头的时候,alpha却神色冷淡,心不在焉地看着前方。

“那我先走了。”庄宴说。

“庄宴。”

庄宴望着他。

“我知道你是装的。”陈厄说。

树影摇摇晃晃,剪碎白霜似的月光。

记得多年前。

值日的自己打开空教室的门,也是一样满地的碎月亮。教室里少年陈厄头发漆黑,瞳仁冰冷。

庄宴只知道陈厄向来是个多疑执拗,浑身是刺的人。

他轻轻说:“我没有装。”

陈厄没有笑意地嗤了一声,说道:“这次记得装好一点,别再让我抓到你企图跟别的alpha上床。”

庄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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