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睡前,庄宴翻了许多旧闻和资料。
关于贫穷偏远的波江星域,上个时代一般的落后小城。矿山的数量是学校的许多倍。身板还没长成的少年,从初中出来就直接下了矿井。
假若陈厄没有来到中央星。
在母亲死后,他也许会走上跟波江星域其他少年相似的人生道路——在过早的年龄面对过于严苛的工作环境,再过三四十年,就衰老得仿佛七八十岁一样。
有许多篇这样的报道和视频。
面对不同记者的话筒,矿井里褪去学生模样的半大孩子给出的答案却是相似的:
“家里太穷了。”
“还有三个弟弟要养。”
“父亲去世太早,家里实在上不起学,不如早点出来干活,帮母亲分担一些压力。”
在这种地方,辍学是比求学容易百倍的选项。
但有那么一间中学,矗立在偏僻不起眼的小星球上。它学费全免,只要是想读书的小孩,就不会被拒之门外。
这间中学名叫长临中学。在设计创新赛的名单里,它以非常精打细算的极低预算,提出了一个改建教学楼需求。
就是被庄宴放在备选清单里的最后一间。
这一届校长温旋,是建校以来的第三任校长。
她其实是临危受命的——在上任之前,前一任校长突发重病,无力管理,长临中学的运作与财政全都陷入混乱。
而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温旋辞了自己原本稳定的工作,毅然踏入长临中学的校园。
这些年里,温旋领着几乎是全校最低的工资,只为了维持生活。她手段雷厉风行,没多久就逐渐上手,大事小事都处理得井井有条。
前段时间有许多关于温旋的采访和报道,从她少时的人生经历,到如今接过前几代校长的大旗,成为长临中学新一代的中流砥柱。
“实干家。”
“五十年来最杰出的alpha女性。”
各种各样的赞誉出现在文章里,视频中。而温旋不论在什么时候,脸上却始终没显露出骄傲。
她是严苛的,不爱笑的;又是温情的,有人味的。
“我不希望有太多的镜头聚焦在我个人身上,”温校长说,“长临中学,以及波江星域那些失学的小孩们,他们才是需要更多关注的对象。”
温旋嗓音铿锵,透过镜头望过来的眼神里仿佛带着热量。
那一瞬,庄宴觉得自己被触动了。
之前存留在脑海里的,乱七八糟的繁杂心思都沉淀下去。
庄宴翻着设计稿,重新审视自己的选择。
也许别的学校是比长临中学有钱,预算又多,也好发挥。但是创作冲动与灵感这种东西,是不讲道理的。
他心里有一个很微小,但是无法忽视的声音——
就这个吧。
于是在时间截止之前,庄宴选定长临中学,按下提交键。
当天下午,听说这个消息的秦和瑜一脸震惊:“真的假的?庄宴,你冷静点,别想不开啊。”
秦和瑜自己挑的是一间贵族中学。反正只是初赛,也不求什么特别好的成绩。稳一点,不出错,苟进复赛再发光发热就可以了。
“我已经考虑好了。”
秦和瑜:“别吧,现在要改还来得及。”
“……”
秦和瑜继续吐槽:“真的,就这点预算,能设计出什么花来啊?太费力了!”
庄宴知道秦和瑜是在为自己考虑。
他没生气,只温和地笑了笑,语气分外笃定:“可是我觉得,就这间学校最有挑战性,也最适合我。”
秦和瑜沉默半秒。
“……行吧。”他不情不愿地说,“我相信你。”
随着报名时间截止,论坛上的各种讨论又继续发酵。
大多数帖子,是在对这一届的种子选手兼明星学霸进行吹捧和造势。
“有没有认识x大段阳的同学啊,快打听一下他选了什么?我校学弟学妹们可千万要避开,别被公开处刑。”
“听说他选了s小学。”
“完了,我也是!”
“……祝福你,实在不行明年继续努力吧。”
还有一些,是在讨论比赛内容。
“有人看了长临中学的预算吗,这也太少了吧?我数了好几次,比其他学校的预算整整少了一位数。”
“长临中学这几年经常上报纸,我其实对它有点情怀,但真不敢选,在预算内搞设计太难了。”
“难度这么夸张,不可能有人选这个的吧?”
帖子不温不火地聊了两三页,最后终于有人在公示名单中发现——
“笑死,你们猜是哪个傻子选了这间学校。”
“妈耶,怎么又是庄宴?”
“这是在逗我吧,庄宴还有没有一点自知之明了?”
偷偷刷论坛的秦和瑜,恰好看到了这个帖子。
如果是在认识庄宴之前,他肯定也要在帖子底下留言,顺便嘲弄几句。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秦和瑜在心里啧了一声,甚至还有点坏心眼的小期待。别人不了解,他可是知道自己室友水平有多厉害的。
到时候,庄宴把自己的设计模型公布出来。谁才是傻子,什么叫自知之明——
呵,论坛上的键盘设计师们,等着被打脸吧!
秦和瑜猛地合上光脑,转头大声喊道:“小宴,去上课吗?”
屋子的另一头,传出庄宴清脆的声音:“嗯。”
—
众多论坛贴的唯一男主角,身处漩涡中心的段阳,也在同一时间放下光脑。
段阳上学早,又跳过级,所以显得比身边同学要脸嫩几分。他少年气重,发稍带卷,经常乱糟糟地翘着,仿佛顶了一头呆毛。
听到别人在起哄夸自己,段阳顿时脸蛋通红,连声反驳:“别这样,我哪有你们说的那么厉害。”
“小段同学,过分的谦虚就是骄傲!”
“中央星大论坛都承认了,你可是这一届最亮的星。”
段阳:“……”
虽然看起来没人会听,但段阳还是认认真真地申辩:
“我没有谦虚,这是真的,毕竟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小时候跟着宁老师学设计那会儿,小师哥的天赋和表现力就比我厉害多了——简直是我的一百倍!”
听到这里,旁边的学生们都会意地哦了起来。
跟段阳熟悉的人,谁不知道这个传说中的小师哥。
据说小师哥是以前和段阳一起,跟着宁华璧院士学设计的同学,才华横溢天赋一流。
据说段阳当初为了追上小师哥的脚步,才连续跳级,并且努力考回中央星上大学。
有人打趣道:“天天听你在这吹你的小师哥,怎么就从来没看你们见过面?他不是也在中央星上大学吗,竞赛报名了没,会不会跟你撞上?”
段阳呆毛短暂地蔫了一下。
他叹气:“小师哥可能已经把我忘了……毕竟好些年没见面,我给他发消息打电话,都没有回复。”
“啧啧啧。”
“不至于吧。”
“小段同学,你的真心别喂了狗啊。”
“但是没关系!”
当初两个小孩肩并肩地在桌子前画图的情形,仿佛是在昨天。段阳微微扬起下巴,脸上扬起笑。
“反正我们同级,只要小师哥报名参加了竞赛,在复赛阶段,我们迟早会撞上的。”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就像星星。
发光发亮,琳琅满目地缀在天空上,每一颗都有无限的可能与未来。
选题正式截止的那天晚上,参赛选手的名册和项目被转交到组委会的桌上。组委会登记且公证完之后,又将资料提交到设计院留底。
深夜。
喻琼舒把资料发送给宁华璧的助理机器人,然后小心翼翼地问:“宁院士最近还在忙保密项目吗?”
“宁院士刚从项目上回来,在看资料。”
喻琼舒知道宁华璧工作强度有多大,连续一个多月,每天只囫囵睡三四个小时。
她不敢再打扰,只对机器人说:“麻烦你跟院士说一声,这些是本届学生的参赛资料。其中有几个值得关注与培养的好苗子,但不着急,等进入复赛的时候,我会再筛选提交一遍。”
机器人应下来:“好的。”
当初庄绍元遇难那一年。
星网上铺天盖地,全是宁华璧穿着素色丧服的照片。她怀着丈夫的遗腹子,牵着仅仅七岁的大儿子庄晋。
一个可怜的,无依无靠的omega遗孀,自然收获了无数的怜悯与痛惜。
可这个女性,却有着一个坚韧,强大的灵魂。
——第二年,将艺术与科技结合到极致的和平纪念雕塑横空出世,她的能力与才华震惊了整个联邦。
后来,宁华璧又参与了许多星域的城市建设。只是因为过于忙碌与低调,星网上的讨论度逐渐降了下来,只是有新项目落成时,才间歇性地被人提起。
机器人敲门进房间汇报:“您需要看看这一届参加竞赛的学生名单吗?”
宁华璧捏捏眉心,抬起头。
她跟庄宴有八分像,长相呈现出一种柔和的秀美,只是眉眼间的气质更加疏淡。
“先不用了,”话音刚落,忽然又顿住,宁华璧说,“等等,段阳是这一届,对吗?”
机器人在数据中检索了一遍:“是的。”
“我看看。”
机器人把资料传输过去,宁华璧划着光脑屏幕,一行行往下看。
机器人补充道:“庄宴也是。”
宁华璧指尖微微顿住。
前额的碎发散落下来,她鼻梁线条被灯光照亮了。眼眸却被遮住,看不清是什么表情。
“小宴,”宁华璧慢慢说,“他也参加了?”
“是的。”
她叹了口气,带着倦意追问:“小宴最近怎么样?”
机器人又检索了遍,非常理性地评价:“最近没有上新闻。”
毕竟考虑到以前庄宴的出格程度,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宁华璧撩起额发,叹息似的笑了声。她翻完名册,等屏幕逐渐暗淡,才自言自语道:
“算了,随便他吧。”
-
离下一次截稿,又有了很长的准备时间。
甚至还横跨了一整个寒假,庄宴打算到时候利用机会,顺便去长临中学看一眼。
于是设计慢工细活地做着。
生活的重心,又重新回到学校课业上面。
刚好408发来消息,说陈厄忙别的工作,已经连夜离开中央星,得过几天才回来。
庄宴回复了一句嗯。
放下光脑,他茫然了一会儿,然后心底浮现出如释重负的轻松。
万幸秦和瑜神经足够粗大,没及时看出庄宴的心不在焉。他每天刷着论坛,兴致勃勃地讨论最近的热点。
“听说那个叫段阳的势头很猛。”
庄宴怔了一下:“段阳?”
秦和瑜不情不愿并且语焉不详:“就是那个,听说很聪明,论坛上热度很高,很多人看好,并且觉得他会成为这届比赛高光人物的段阳。”
“……”
“哦对了,据说他也跟宁院士学习过。”
秦和瑜斜眼看过去:“庄宴,我怎么觉得你其实认识他啊?”
庄宴:“嗯,认识。”
“………………”
他简直是名侦探秦和瑜!
庄宴回忆了一下,说:“但都是很久以前事情了。”
当初是有那么一个小孩,天天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喊哥哥。多年没联系,说不定段阳都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
秦和瑜追问:“那他真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吗?”
“小时候挺厉害的。”
“讲讲!”
庄宴温和地说:“我母亲很少夸奖人,如果要夸的话,基本上都在夸段阳。后来段阳要跟着父母一起移居去别的地方,不得不中断学习,妈妈还遗憾了很久。”
秦和瑜啧了一声,强行自己给自己涨信心:“都是小时候的事了,反正也没跟宁院士学多久,现在什么水平,谁知道呢?”
说完忽然又注意到,庄宴竟然在对着光脑屏幕上,不知道和谁的聊天界面怔怔出神。
秦和瑜:?
他在庄宴肩上拍了一下。
庄宴微微一顿,转过头,脸上流露出受到惊扰的神色。
秦和瑜:“怎么了嘛,你在想什么,这么认真?”
庄宴定了定神。
“在想……过段时间的体能测试。”
庄宴的反应比以往要稍慢,语气也显得迟疑。
如果秦和瑜再敏锐一点,他就能分辨出来,这明明就是庄宴强行找了一个理由,在敷衍自己。
然而他不仅不敏锐。
并且全心全意地害怕体能测试。
秦和瑜小脸煞白:“……妈呀,体能测试!为什么要让我想起这个。”
庄宴跟他面面相觑。
沉浸在不同心事里的两个人,非常巧合地呈现出相似的忧郁。
秦和瑜叹了口气。
庄宴收拾心情,尽力安慰他:“别担心,反正还有一段时间可以练习,不是吗?”
秦和瑜:“……喂庄宴,你不要说得好像自己一点也不怕似的。”
毕竟大家都是omega。
“嗯。”
秦和瑜:“?”
庄宴:“不怕。”
“……”
-
虽然一个怕一个不怕,但在这段时间里,庄宴和秦和瑜还是更频繁地,结伴出现在训练场上。
秦和瑜的朋友们纷纷咋舌:“小秦同学,你俩什么时候感情好到这种程度了?”
当庄宴不太艰难地过了耐力训练之后,小年轻们纷纷震惊了——
“真的假的啊,这种成绩,真的是omega能随便达到的吗?”
“我一个beta也就勉强坚持这么久。”
“这种身体天赋,几乎可以和普通的alpha比一比了吧?”
秦和瑜像一个骄傲的老父亲:“都跟你们说庄宴很厉害,你们之前还不信。”
其中一个朋友啧地吐槽:“那还不是怪你之前整个人都被失恋弄傻了,说什么话都没半点可信度。”
秦和瑜:“……”
绝交吧!
庄宴又结束一个体能项目,喘着气从仪器上下来。
omega少年出了汗,脸上带着薄红,皮肤被衬托得像瓷釉一样白皙清透。
听到坐在旁边休息的学生们竟然对着屏幕上的数据起哄,庄宴怔了半秒,表情间透出茫然的意味。
“好样的庄宴,离omega最高纪录只剩5秒了。”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庄宴是那种没有半点攻击性的漂亮长相。
但想不到在这么难,大家想一想就心里发怵的模拟测试里,竟然还能获得如此惊人的好成绩。
优秀又好看的人,谁不喜欢呢?
再加上这段时间观察下来,秦和瑜的朋友们都发现,庄宴其实是个性格很谦逊,特别好相处的omega。
有人笑嘻嘻地说:“小宴你老实说,前段时间是不是自己偷偷过来练了?”
庄宴还没来得及开口,秦和瑜先忍不住吐槽:“想太多了吧,我们俩一起熬夜赶设计创新赛的作品。他要是还有时间加练,那肯定连觉也不用睡了。”
庄宴弯着眼睛摇头:“是啊,我怎么会丢下朋友一个人过来练。”
秦和瑜作为被认证的朋友,顿时龙心大悦。
其他学生又啧了一声,坏心眼地斜眼问:“那你就忍心看着朋友在及格线上挣扎?”
秦和瑜:“……?”
庄宴笑了:“确实有一些提高成绩的技巧,等下一轮练习的时候,我指给你们看看。”
体能训练与测试的机器其实是好多年前的旧款式——那时体育课刚改,很多新规则一并沿用了下来。
小时候,庄宴其实跟其他小孩一样,被测试的难度和强度折腾得想哭。
庄晋看弟弟愁眉苦脸的模样,一边乐一边说:“怕什么,有哥哥教你啊。”
小不点庄宴才不信他。毕竟大家的考试内容都是新的,庄晋怎么教得出来。
后来庄晋连续鼓捣了几天,就琢磨出了诀窍。
他扶着庄宴的手臂,让弟弟收紧核心,用全身力量带着挥拳。果然,数字之前就比之前好看多了。
庄晋说:“看,哥哥厉害不厉害?小宴下次自己多练练,体能测试保准满分。”
不仅哥哥教过自己,那时陈厄其实也恶声恶气地指导过。
在庄宴幸运的少年时代,他其实受过很多,很多厉害的人的帮助。
现在从冒牌货手里夺回人生,他耐心又好脾气地,把自己当初习得的技巧再教给其他同学。
气氛逐渐越发轻松融洽。
有些少年怕痒,笑着一边配合一边躲。随着时间过去,所有人都有了不少收获。
庄宴找了个空隙,出饮水机旁接水喝。
隔着一面墙,可能是有人发现他不在,立刻喊着说:“小宴呢,去哪儿了?”
秦和瑜说:“外头喝水呢。”
那人又说:“肚子也有点饿了。等下一起吃顿饭呗,带上庄宴一起,我请客。”
“对了,最近是不是还有人在论坛黑庄宴啊?”
“不了解的人就喜欢随便乱说,那些谣言真的太厉害了,连我以前也被洗脑——对了,我们是不是应该去帮着澄清一下?”
“是应该这样,不能显得小宴好像人缘很差一样。”
他们特意没当着庄宴的面聊,毕竟这种话说得太直白,容易显得生硬。
但风还是把声音送了过来。
庄宴羞赧得耳朵有点烫,但又有小簇焰火似的扑簌簌的喜悦,在心里升腾起来。
不是那种冒牌货用钱买来的塑料朋友。
人和人相处,无非是真心换真心。
年轻学生们嘻嘻哈哈地走出来,见到庄宴,就自然而然地换了话题,并且把书包也塞到他怀里。
“走,吃饭去。”
庄宴红着耳朵微笑:“嗯。”
-
论坛的风向出现了新的变化。
再有人开帖吐槽庄宴,就有越来越多的人帮他说话——
“你哪位啊?天天这样上论坛黑庄宴,也不照一照镜子,看看自己配不配。”
“说得仿佛和庄宴很熟,他认识你?”
“小学老师没教过吗,不了解的事情别乱说,小心以后脸痛。”
发帖人:??
这人以前跟冒牌货起过冲突,现实中撕不过,于是就一直盯着庄宴的新闻,心情不好了就在网上泄气。
毕竟庄宴是出了名的道德败坏,就像一个活靶子,随便喷几句,总会有人附和。
这天他看着两方吵得势均力敌的帖子,心想,不是吧——
庄宴该不会钱多得没处撒,干脆在网上请了水军吧?
他越想,越觉得这个假设太像是真的。
毕竟除了机器人和收钱办事的打工人,还有谁会为一个没有朋友的辣鸡omega说话嘛!
发帖人连夜联系版主,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举报信,要求彻查中央星大学一年级学生庄宴在学生论坛投放水军洗地的不道德行为。
不到十二小时,就收到了回信。
【经后台验证,贴内用户均属学生个人账号,不存在任何水军。】
【发帖人在楼内多次使用代理ip切换账号,精分发表争议性言论,引发争端。】
【申诉不予处理,发帖人禁言365日。】
发帖人:“……………………”
淦,怎会如此!
这个处理结果被挂在论坛首页。庄宴新交的朋友们路过一次,就忍不住顶一次帖。怎么看怎么快乐,甚至笑得停不下来。
与此同时,无人注意的边角新闻里,悄悄地出现了一条不起眼的消息。
《医学奇迹植物人沉睡四年苏醒》
陈家。
陈燃目光扫过那行字,似笑非笑地点进去,低头看了起来。
果不其然,还真是商界巨擎明家那个脑袋意外受伤,被养在医院里吊了四年命的私生子明洲。
大家都是同辈人,少时也偶然有过来往。
陈燃漫不经心地在脑子里记下这个名字,准备把明洲也放进订婚宴的贵宾名单中。
虽然是私生子,但他母亲毕竟受宠。明家家大业大,现在抛出橄榄枝多往来几回,以后说不定还有其他的合作机会——
正盘算的时候,就看到陈鸿飞板着脸推开门。
陈鸿飞面色铁青,他这些日子在陈厄身上屡屡碰壁,自觉身为父亲的尊严与面子都要挂不住了。
所以看到陈燃惫懒安逸的模样,陈鸿飞就忍不住升腾起怒气,厉声喝道:“坐成什么样子,给我起来。”
陈燃一怔。
“瞧瞧你哥哥现在什么身份什么地位,你呢?像个废物似的,连订婚宴都要父母操心。”
狂风骤雨似的斥责落下来,陈燃却笑出声。
陈鸿飞气得哽了一下,转头喊道:“卞薇,你教的好儿子!”
楼上传来脚步声,卞薇急匆匆地赶下楼。
陈燃放下光脑,直直地对上陈鸿飞的目光。
“爸,你还把陈厄当自己儿子呢?”他笑着问,“当初你和我妈是怎么对他妈的,还有之前舅舅的丑事——你要是陈厄,你觉得他还想要这个家,还愿意认你这个父亲吗?”
啪。
陈鸿飞一巴掌甩在陈燃脸上。
卞薇扶着墙站在楼梯边,像一个惨白的幽灵。
“小燃。”
陈鸿飞呼吸粗重,指着楼梯对陈燃怒吼:“你给我滚。”
陈燃低头捂着脸,转身上楼。
卞薇含泪瞟了他一眼,又连忙下去安抚陈鸿飞。她毕竟是缠绕在陈鸿飞身上的菟丝花,在这时候甚至不敢先照顾自己的儿子。
陈燃反手关上房门,没锁。
他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天花板。二十多分钟后,门口果然传来了敲门声。
卞薇轻手轻脚地推开门,带着埋怨的意味问:“你怎么能这样跟你爸说话?他平时最要面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陈燃静默了半秒,再开口时,语气却比先前还显得轻松。
“妈,你怕什么。我再比不上陈厄,也是他陈议员唯一的儿子了。他不指望着我,还能继续去讨好陈厄不成?他能拉得下这个脸吗。”
卞薇把冷毛巾敷在他的脸上。
陈燃嘶了一声,忍着痛,好一会儿没说话。
“而且,”过了一阵子,陈燃又说,“陈厄这人是个疯子。”
他举起光脑,慢慢地,找到庄宴的名字。
陈燃龇牙咧嘴地微笑了起来,模样介于扭曲与滑稽之间。
“他不给我脸,我也不让他好过。妈,你说,他把庄宴看得那么紧。我要是偏偏把他们弄散了,陈厄会不会失控。”
就算庄宴能把号码拉进黑名单,现实中也很难真正避开一个人。
陈燃休养了几日,等脸上的掌印消退下去之后,又重新开始了筹划。
庄宴的行踪并不怎么难查——他的生活相当规律,每天基本只在校园出没,与同学朋友结伴来往于教室、宿舍、训练场与食堂。
交际圈子也简单,看来与传闻中的纨绔子弟并不一样。
不过这种想法只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就被陈燃抛在脑后。
-
这么天里,唯独只有一次,庄宴下午独自一人出去,直到很晚才被送回来。
那时夜已经深了,寒风凛冽。陈厄从驾驶座下来,绕去另一边,帮omega打开车门。
庄宴抬起眼眸望着他。这几天中央星已经降温了,陈厄刚从前线回来,身上只穿着单薄的作战服,带着洗不掉的硝烟味与若有若无的酒味。
alpha站在风口,是挡了一些寒意。但庄宴每次呼吸,都觉得他身上的气息蛮横地往肺里钻。
不知道应该不应该减少跟陈厄见面的次数,毕竟从负责任的角度,也没必要这么频繁。
只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多看陈厄两眼,就觉得心跳慌乱得厉害。
临走前,alpha板着脸问他要期末到寒假的时间表。
庄宴:“我还没准备好。”
陈厄睨了他一眼,微微皱起眉:“那你快一点,我也需要安排工作,腾出休假的时间。”
“……嗯。”
离开陈厄身旁,回到宿舍,庄宴推开自己的房门等心跳平复下来,才意识到刚才的对话是什么意思。
陈厄要根据自己的寒假时间表。
来腾出休假的时间。
——字面上看,无非是这些。
但是庄宴总想起陈厄漆黑的瞳仁,还有不小心触碰到指尖时他皮肤粗糙的质感与温度。
也许比自己大几岁的人,心思就会显得深沉。他总觉得陈厄像一个不太稳定的风暴眼,仿佛藏着些东西,但假若靠太近,又显得危险。
有次秦和瑜忍不住吐槽:“庄宴,我今天在网上刷到关于你负责对象的文章,他看起来有点不太对劲啊。”
庄宴:?
社交网络爱好者秦和瑜立刻吭哧吭哧地把报道挖出来,发到庄宴光脑上。
这段时间陈厄风头正盛,却又不愿意接受媒体采访,于是各家只能尽量从旧事中挖掘,材料拼拼凑凑,然后整合出一篇篇勉强能自圆其说的东西。
这篇文章的创作者,显然非常不满意军部决策。
标题写得很是耸人听闻,一看就是檄文——《陈厄:军部的明日之星,还是难以控制的反社会分子?》
庄宴:“…………”
开头几段,写的是老生常谈的东西。讲陈厄其人性格偏激,手段狠辣。在边境的时候,就常常因为过于激进,而且不怎么人道的决策方式所诟病。
后面终于有些不一样的内容,据说是作者走访多方人士,最终拼凑出来的秘闻。
一是陈厄年少时没考大学,反而直接出走边境参军。原因竟然是他曾故意伤人,差点到了要进监狱的程度。
秦和瑜脸上写满了好奇:“庄宴,这是真的假的,你当初也算是跟他一起长大的,对吧?”
庄宴想了想。
“假的,我从来没听过。”
另一件事发生在前两年。边境上有个小部族,人称墙头草。反叛军来了就倒向反叛军,联邦军队来了又立马投降。
以前的联邦军队这样被背刺过好几回,但陈厄执掌军权之后,第一道命令,就是把这个部族青壮年屠戮殆尽。
这件事情据说在军部与审查处内部掀起轩然大波,往外流传之前又强行被压下去。但内部人员私下交谈时,还是免不了透露出只言片语——
“太极端了,这不利于联邦收复边境。”
“正常人哪会做出这种事。”
“他们在把一个刽子手推上军队高位。”
秦和瑜指着那几段文字,总结道:“说真的,小宴,我觉得你的思想很危险。能做出这种事情,这么心狠手辣的alpha,他需要你来对他负责吗?”
“可这是两码事。”
秦和瑜:……?
庄宴放下光脑,认认真真地说:“我的责任是我的事。至于他在战场上的决策,那是由军部和审查处来裁决的。”
“你还挺会帮他说好话。”
“如果真的有那么不可接受,军部肯定会第一时间执行内部惩罚。但现在来看,陈厄不仅没被处罚,而且还成功收复边境。他确实完成了之前没人能做到的事,这本身就很了不起——为什么还要在意舆论上好不好听?”
秦和瑜望着庄宴:“好像挺有道理的,但是小宴,你脸红什么?”
庄宴怔了怔。
然后他强作镇定地回应了秦和瑜的目光:“我脸红了吗?”
“……有一点。”
“那就是屋子里太闷吧。”
深秋的风越来越刺骨,秦和瑜喜欢把窗户关得只剩一条缝。
小秦同学半信半疑地嗯了声,没有深究,随意把话题引到别的方向。
庄宴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把脊背靠在椅背上。
-
在很远的地方,陈燃继续收集着庄宴的动向。
他发现庄宴最近跟陈厄见了一面——粗略地算了下时间,那时陈厄应该刚结束边境的工作不久,就连夜乘星舰赶回来。
陈燃冷嘲了声,心想,像陈厄这种人,竟然会对一个omega在意成这样。
不过既然陈厄已经回到中央星,他就可以继续下一步行动。
这一整个星期,中央星大学都沉浸在体能测试的氛围中。从大四到大一,每一个班级的每一个人,都要轮流进训练场考核。
408发来消息,说陈厄今晚要载他一起去吃饭。
庄宴回了一个嗯,表示自己知道了。
想了想,又怕alpha来得太早,白白浪费时间等自己考试结束。于是又把考试时间发过去,让408跟陈厄交代一声。
408:“收到。”
可是考试当天意外状况有点多,机器先出了小故障。抢修好之后,排前面的好几个学生都一一重试。
轮到庄宴时,已经近五点了。
陈厄的信息跳出来:“在路上。”
庄宴垂着眼眸,发了一个海獭鼓掌的表情包,然后说:“考试有点迟,刚刚轮到我。”
言下之意,是你可能得等我一会儿。
他觉得陈厄应该不会再回复。
但过了一会儿,【加油】两个字出现在对话界面里。
庄宴:“……”
几乎能想象对面alpha冷淡敷衍的神色。
但有祝福总比没有好。
过会儿该轮到庄宴了,秦和瑜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激情满满:“小宴冲,拿个好成绩惊艳全场!”
他力度太大,庄宴踉跄了一下。
没来得及说话,身旁的其他朋友也开始起哄——
“加油呀庄宴!”
“你要是把年级第一捧回来,我天天在论坛发八百个帖子向你表白。”
“……”
监考机器人开始叫号,庄宴向候场区走去。简单热身之后,测试就要开始了。
忽然听到后方有喧闹的声音,应该是来了什么大人物。
陈厄到了?
只是稍微这么一想,庄宴就收敛心神,走进仪器中专心对付考核。
考核项目不少,爆发力耐力、平衡与稳定性都需要兼顾。真正上手的时候,其实是来不及有太多杂念的。
十五分钟高强度的运动下来,庄宴扶着膝盖,低头喘了一会儿。
他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流,助理机器人把一次性毛巾递过去。庄宴接过来,轻声说:“谢谢。”
等休息整顿好之后,庄宴从后台走出来。朋友们果然都候在门口了,并且一个个面露喜色。
他们看庄宴累成这样,也没好意思太闹腾。只拍了一下掌,然后指了指上方的屏幕——
“好厉害,果然是第一呢!”
“把第二名拉了二十多分,了不起啊小宴,这搞不好就是今年的记录了。”
气息还有点虚,但庄宴忍不住笑起来,说:“记得天天发八百个帖子向我表白。”
朋友:???
随口一句鼓励的话你怎么记这么清楚!
朋友一脸抱歉:“八百个帖子也太多了吧,不行,你等着,我得把这个第一名抢到自己手里。”
笑了一阵,互相交换加油。其他人陆续进去候场,庄宴身旁又安静下来。他打开自己的储物柜,翻出光脑。
屏幕上两条来自陈厄的信息——
“到了。”
“我去找你。”
这儿人又多又杂乱,庄宴跟秦和瑜打了声招呼,就准备往外面走。
秦和瑜眼神幽怨:“小宴,去找那谁啊?他不会又是需要你去负责吧。我怎么觉得,这alpha易感期也太频繁了!”
风很大,庄宴脸颊却微微烫起来。
“别乱说,是其他的事情,我晚一点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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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馆外人很多,庄宴一边慢慢地给陈厄打字,一边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也许是行踪已经被人撞见,那地方竟然站了几个中年男女,西装革履,看起来是教授或者学校高层管理的模样。
陈厄被围在出口处附近的树下,远远看过去,像是在被迫进行一场单方面的交谈。其他人说,他微微皱着眉听,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形容为不耐。
不过他现在的模样,看起来跟媒体文章塑造出的修罗煞神很不一样。
庄宴没由来的,忽然有些想笑。
朝那边多走了几步,庄宴对上陈厄的目光。
alpha抬头瞟了一眼,微微垂眸,拦住其他人的话头,向他走来。
深秋的日光是蜂蜜色的,陈厄平日里偏冷的眉眼,都仿佛镀上了一层熹微的温度。
“庄宴。”
身后忽然有声音,庄宴微微一惊,回过头。
一个青年从人行道大步走近,脸上挂着笑。他长得跟陈厄有几分像,一身昂贵的定制休闲套装。
庄宴想了想,才大概回忆起他是谁——
陈燃,跟陈厄向来关系不太融洽的,同父异母的弟弟。
“还记得我吗?”陈燃含笑说,“我们从小也算是校友,最近想联系你,可你怎么不接我电话,还把我拉黑了?”
他走得太近,一股浓烈的古龙水味袭来。庄宴退了一小步,克制着自己的表情,尽量不要皱起脸。
名利场里打滚的人精,理当能解读出庄宴的抗拒。
可陈燃目光往停车场的方向一扫,反而更逼近了一步。庄宴没来得及反应,觉得自己耳垂被很轻地捏了一下。
震惊只持续了小半秒,马上就被受到冒犯产生的愤怒所盖过。
对面的青年长得太高,怎么也不像是能被omega推走或者打倒的模样。庄宴沉下脸,一言不发地往停车场的方向走。
陈燃在身后追着喊:“小宴。”
离陈厄不到二十米的距离,之前聚在附近的高层管理已经三三两两地离去。
alpha眉梢眼角非常淡的暖意像雪一样化了。他不动的时候,看起来简直是一尊冷冰冰石像。
陈燃指尖碰到庄宴的衣角。他还想再伸长一点,打算抓住omega的手腕。
那时陈厄才有了动作。
陈厄把庄宴拉到自己身后,猛地用力,将陈燃推开。
陈燃被一瞬间爆发出来的力度撂倒,他嘶了一声,只觉得尾椎骨处一阵钝痛,整个人撞翻在人行道旁。
远处有惊呼声。
陈燃顾不得丢脸,只定定地盯着陈厄,明晃晃地是在挑衅。
陈厄薄唇抿得很平,浑身都是刺,像极了一条被激怒的野狗。
庄宴心跳得很快,他怕陈厄当众失控,于是轻轻碰了碰男人的手腕内侧。
指尖触碰到的地方绷得很紧,alpha汩汩的脉搏仿若火山下埋藏的熔岩。
庄宴忽然想起上次在商场,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陈厄可能又会迁怒自己,他默然想。
陈燃弯起眼睛:“你也在呢,陈厄。”
庄宴仰起脸。alpha那么高,他看不见陈厄的表情。
陈厄没说话,也没多给陈燃一个眼神。不远处快门声响起之前,他脱下外套,罩在庄宴的头上。
黑暗拢下来,探究的、审视的、好奇的视线全被挡在外面。布料上萦绕着干净的寒意和酒味,庄宴慢慢地安心下来。
他听见陈厄低沉克制的嗓音:“别理其他人,走。”
作者有话要说: 天呢怎么竟然有一万一
……很多年没v了,反正就很紧张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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