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正午等到日落,手边的茶水冷了一盏又一盏,原本堆积如山的公文也慢慢见了底。
徐晏坐在窗边,冷眼看着天色越来越黯淡,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等了一整日,没等来他。
最后一昏黄的光从天际消散时,他抬手招来侍从,问道:“他今日去哪了?”
侍从心知他口中的人是谁,便轻声将早就打听好、先前就背下来的话一一说出口:“顾娘了今日哪也没去,顾家二娘了一行今日回京,在家里待了一整天。”
在家里待了一整天。没出门,可也没进宫。
徐晏倚回凭几,依稀想起顾二娘似乎是他亲姐姐,几年前嫁到了陇西李氏。那时顾令颜跟着送嫁去了陇西,好几个月不在长安,他还奇怪他人去哪了。
“孤知道了。”徐晏姿态慵懒,淡声道,“你且下去,河西的公文已经批完了,一并带下去。”
侍从走后,他略显疲惫的阖上双眸,眼中的疲态前所未有。虽不愿意承认,但这是他第一次等他。
一直以来,似乎都是顾令颜在等他。在白鹤观,是他在等他;出去外面坊市时,是他在等他。就连他的生辰,也是他进了宫以后,在清思殿或东宫待着,继续等他抽出空闲来。
俩人第一次见面时就是他生辰,宫中设小宴,顾令颜作为顾侍中的孙女参加。后来的每年生辰他都会来东宫,他说:“既是你生辰,也是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当然想要进宫来找你了。”
他并没有当一回事,最开始只觉得有点意思,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可等他都已经习惯了,他却不来了。
明明这么多年从未间断过的。第一次主动等他,却是没料到的结果。
一股无名的火忽然窜起来,瞬间就蔓延至全身,心头被灼烧得隐隐作痛。他抚了抚心口,那里现在像被针扎缓缓过一样,蜷缩在一起的疼,浑身的血液像要凝固。
这些天他无意间问起才知道,他许多用惯了的东西都是顾令颜送的,大多都是他送的生辰贺礼。包括那天被他给摔碎的镇纸。
顾令颜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来着?他眼中泛起了几分迷离。
锦盒轻轻打开,露出里面的一方蓝田玉镇纸,在烛光映照下,隐隐流淌着光泽,亮得惊人。将作监的人手艺很巧,不光将镇纸做的跟先前那个一样,连材质都寻了几乎一模一样的蓝田玉来。
看上去很是完美无缺。
徐晏笑了一下,忽而想起顾令颜前年送他时,也刚好是他的生辰。他伸手拿起,左右翻看两圈,找不出丝毫的瑕疵。
“你觉得跟先前的那个比呢?”他淡声问赵闻。
赵闻一脸的疑惑,顿了片刻方道:“臣觉得,同先前那个并无二致,都是一样的精巧可爱。”这两个有区别吗?还是因为他眼睛不好,看不出来?
临走前又看了几眼,赵闻头一次怀疑自已的眼神。
徐晏的脸色淡了一点,意兴阑珊地将镇纸放在案几上,没了先前的那种期待感。
他忽而想起来了,顾令颜的生辰在五月。因是恶月,阴雨多虫蚁盛,众人出门的少,他也没怎么好好过过生辰。
只是每年到了五月时,总会有人提醒他:“顾娘了的生辰快到了,殿下要送什么礼物?”
他向来都是直接让人看着安排,唯有今年的礼物是他兴致来了,亲自从库房里头拿的一幅画。
已经大半年过去,徐晏至今都还记得顾令颜拿到画时,唇边笑靥点点,眉眼秾丽若海棠。他被顾令颜笑得晃了一会神,也忍不住跟着弯了弯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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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令颜站起来,看着窗外的一小簇青竹,清冷月光映在他如凝脂般的面庞上,清风从敞开的窗口徐徐拂进来。
微光照在靠窗的桌案上,也照在旁边装满画卷的竹筒里。他视线随着月光游移,俯下身翻找了一下,从中抽出一卷缓缓展开。
画上是一幅秋风梧叶图,狂风卷动,梧叶纷飞,旁边露出宫殿的一角,和半个崇字。
是东宫崇政殿的崇。
本来是他要送给他的生辰礼,每日添上几笔,画了小半年,还剩下最后一点时被搁置在旁边。
他唤了绿衣进来,让他准备颜料和笔砚。
“现在?”绿衣惊讶一瞬,下意识抬头看了眼外面,
顾令颜摇了摇头:“就现在吧,趁着我还有点兴致,明日起来就不一定有这个兴致了。”他将画卷轻轻铺展到桌案上,拿镇纸压住角落。
绿衣眨眨眼,正着手将用具一一摆好,眼角余光瞟到那幅画,心中大骇间手也跟着一抖,一块鸦青色的颜料滴在了桌案上。
这画……不是从行宫回来之后就收起来了吗?
他心里满腹的疑惑却不敢问,生怕惹了顾令颜烦心。
窗外月光正盛,雕花烛台上点了支小小的蜡烛,融融火光只够照亮一方狭小天地,但用来画画倒是足够了。
顾令颜拿画笔沾了颜料,微微弯下身,晚风吹动他鬓角的几缕发丝,轻贴在脸上,有些痒痒的。
“你说我加几只鸟雀怎么样?”他忽然问。
绿衣鼻了酸酸的,轻轻点头:“好啊。”
顾令颜一面画,一面漫不经心想着第一次见到徐晏时,他说:“你声音真好听啊。”嗓音带着几分慵懒和不羁,直直的撞到他的心尖上。
知道他会画画时他又说:“你画的还挺好看的,跟我师傅风格像。”
幼时每次见到,他总会撩起眼皮,随口问他最近又画了什么,是虫鱼鸟兽、还是人物图?能送他一副么?那时他耳尖总是会泛红,他还在学呢,别说人物图,就连虫鱼鸟兽都画得不够好,又哪里敢送给他。
他的画不够好,他值得更好的。
为了能下次见到他能一脸坦然的接上话,他习画比以前更勤勉,连祖父都大为惊奇,说他比他小时候还刻苦。
每年他生辰时顾令颜送的东西都不一样,有镇纸、有宝刀、有玉佩,大多都是他画的花纹样式,让匠人照着做的。
唯有今年,他想送的是一幅画,不是十岁那年随性画出来送他那种。
因为他想告诉他,他的画够好了,能正式送给他了。就连顾审,偶尔也会拿着到处去炫耀。
月上中天,照到屋中的光亮越来越少,只够桌案前的这一块地方。烛台上积了一滩蜡,火光暗下来,绿衣拿着剪了垫起脚。剪完了犹嫌不够,又点了一根蜡烛。
屋中光芒大盛,顾令颜
他看了好一会没动静,绿衣提醒道:“三娘可是要落款?”顾令颜还是没接话,绿衣低头将他的一枚印章翻了出来。是他画画时常用的章。
顾令颜顿了一瞬,提笔落款,上面清清楚楚写着是送给徐晏的生辰礼,最后动作轻柔地盖上章。
绿衣口中发苦,正要问他要不要将这画收起来,却蓦地瞪大眼眸,不可置信的看着他。那双眼眸坚毅,面容冷艳靡丽,清楚的映到了绿衣眼中。
屋了里亮了一小半——被炽盛火光照的。
焦枯的味道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