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县,大将军府邸。
『这是第几次刺杀了?』
曹操多少有些愤怒的想着,然后从心里面浮现出了几分的无奈。曹操怕死,所以他遇到了刺杀,却没有死,而那些不怕死的,便如孙策,早就死了。
刺杀成本低,收益大,所以纵然成功率非常很低,依旧还是有人想要试一试。
万一呢,对吧,万一呢……
就像是后世的彩票店。
曹操自己都有些记不清楚自己受到了多少次的刺杀,想来至少也是有十次以上了。有的时候刺杀者是一个人,有的时候是一群人,然后都喊着杀恶贼,诛奸佞,清君侧的,什么都有,甚至还有一些人借着说自己可以观天象,察阴阳,知晓未来的名头找上门的,怀里揣着利刃,然后表示要和曹操单独聊聊……
曹操都毫不客气的直接送他们上路。
尤其是那些宣称可以知晓未来的,曹操都忍不住想要将刀架在他们的脖子上,问他们知不知道他们自己的下一刻,是生,还是死?
生?抱歉,你算错了。
刀一划拉。
噗……
死?恭喜,你算对了。
刀也是一划拉。
噗……
自从张角三兄弟以所谓天命起事之后,曹操就非常痛恨这些装神弄鬼的家伙,甚至一度下达了驱逐道人,清剿道观的命令,后来才在荀彧等人的劝告之下,才略有收敛。
如果什么都是命中注定,那么还要奋斗什么,努力何用?
这个大汉已经腐朽不堪,皇帝有责任,宦官有责任,当朝的士族官吏同样也有责任!
谁都有责任,谁都逃不过!
而在曹操的前半生之中,他只看到所有的人,所有的,都在愤怒的指责他人,推卸自己的责任。
曹操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所以他试图做一些事情,去尽一些责任,结果么……
立了五色棒,然后宦官要杀他。
清除了蠹吏,然后大户要杀他。
稳定了地方,然后朋友要杀他。
替兄弟挡刀,然后兄弟要杀他。
征战于四方,然后皇帝要杀他。
似乎所有人都希望曹操去死,表面上笑呵呵,背地里都在咬牙切齿的诅咒着,甚至是施之以行动……
自己真的就是无恶不作,罪该万死的奸贼么?
曹操也承认,自己手中确实也沾染了许多无辜的鲜血,至今有时候梦里也会梦见这些冤死的亡魂在冷冷的注视着他,可是曹操觉得他一路走来,所有做出的决定,都是在那个时间他所能做的最好,也是唯一的决定。
或许确实是错了……
但是当时也只有那么做,只能那么做。
错得有理。至少当时是有理。然后发现理亏了,就认错,承认错误,然后改正错误。可问题是有些人,不认为有错,更不愿意改……
曹操忍不住叹了口气。
走到了这一步,确实很累。对于一般人来说,当朝大将军,可能已经是除了皇帝之外所能达到的巅峰了,可是当曹操自己抬头而望的时候,发现自己面前的道路似乎依旧漫长。
尤其还有那个该死的骠骑,在前方扭啊扭的走出了风骚的步伐……
哼!
自己这条路,自然还必须走下去。
而继续往下走,那么,自己还需要经历多少次的刺杀?
刺杀这个事情,曹操也不陌生,因为他自己也这么干过。
可是自己这么做过的,并不代表着自己遇上这个事情的时候就会心平气和。就像是喜欢高高在上指责这个不对那个不好的键盘侠,也不愿意被其他人以同样的态度来指责。
人都喜欢双标,曹操也是凡人,这很正常。
脸上敷着厚厚的粉,让曹操觉得面皮有些瘙痒,但是不能抓,也不能乱动。毕竟汉代的粉没有后世那么的附着性高,所以难免一动就掉粉,让曹操这个大up主觉得很难受。
『主公……』曹洪走了进来,然后转头向外看了一眼,『天使已经出宫了……』
天使要来了。
不是西方的鸟人,而是刘协的使者。
『何人为使?』曹操问道。
曹洪咧了咧嘴,『乃中官是也……』
『中官?』曹操扬了扬眉毛。
大将军遇刺,这么大的事情,若是刘协不派人来『探望』,那么肯定不正常,可是真的等要派人前来的时候,刘协却犯了难,思来想去,便最终还是派遣了身边的宦官,并没有选择派遣一个大臣前来探望……
这就很有意思了。
『呵呵……』曹操冷笑了两声,然后走到了床榻边,准备装模作样的躺下来,可是一掀开锦缎被子,便是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草药味扑鼻而来,让曹操都不由得哼了两声,然后大大的打了一个喷嚏,脸上的粉都掉了一些,『味道搞得这么呛人干什么……』
曹操虽然嘴上吐槽着,可是身体却很老实的躺了下去……
毕竟若不是这么浓烈的血腥味和草药味,就不能体现出曹操的伤势来,岂不是穿帮了?
『伯宁那边,做得如何了?』曹操问道。
曹洪一边替曹操将锦缎的被子盖好,一边说道『虽说是抓捕了一些,可是依旧没有找到主事之人……』
曹操哼了一声,『等天使走后,你去尚书台一趟……』
『主公的意思是……』曹洪转头看着曹操,然后沉吟了片刻,『再大一些?』
曹操微微点了点头,『伯宁不是傻子,他知道应该怎么做。』
是的,满宠如果不是傻的,就必须按照曹操的意思来办,否则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曹操原本计划着要自导自演一番,结果没想到来了真刺客,因此曹操要是不好好利用一下,岂不是浪费了?
至于刺客的背后主事之人究竟是谁,真相反而并不是那么的重要。
没有真相,只有政治。
曹洪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收到了曹操的意思,就在此时,门外护卫扬声道『启禀主公!天使到了!』
曹操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了一下,然后躺倒下来,开始发出细微的痛苦的呻吟声……
曹洪也将脸色往下沉了沉,一脸忧心忡忡的转身出去,代替曹操去迎接天使。
其实东方和西方的天使,也有些异曲同工之妙。西方的天使多了鸡翅,然后刘协派来的天使则是少了鸡头,反正都是跟鸡过不去……
刘协的天使是黄门宦官,内殿中官,秉笔侍奉,名头虽然大,但是实际上根本没什么权利,因为刘协本身就没有多少奏折可以看,所谓『秉笔侍奉』也就剩下了一个空衔,什么也管不了。
可是此时此刻,这个秉笔侍奉的宦官,多少还是代表着刘协,因此在礼节上曹洪等人还是保持着应有的态度,引领者宦官一路向内……
『这……这是……』宦官看见院落之中大大小小的帐篷,以及在帐篷之中或是坐或是躺的一些普通兵卒,不由得有些惊讶的问道,『莫非这些……便是当日……』
『正是,此乃当日受伤的护卫……』曹洪沉声说道,『皆勇士也!大将军特许,在府中一同医疗浆养。』
曹洪的声音不大不小,也能让这些兵卒听到,顿时这些兵卒便是纷纷挺直了腰,即便是原本痛苦的呻吟,也略微低了一些。
一个人养伤,血腥味都很大了,更何况是这么多人都集中在将军府的前院之中?
在加上金创科的医生也在处理伤口,这味道……
习惯了在皇宫之中的秉笔侍奉,下意识的便是掩了一下口鼻,然后旋即意识到这个动作不对,连忙放下来,尴尬的企图干笑两声作为掩饰,可是依旧是招来了许多兵卒不善的目光。
让这些受伤的兵卒在府内浆养,享受将军府医师的照料,自然也是可以得到更好的草药和饮食,也就在某些方面上增强了这些兵卒的存活率。曹操做出这样的举动,一方面可以看成是曹操收买军心,另外一方面,也是曹操对于这些兵卒的忠诚,做出的奖赏。
或者还有另外一个解释?
秉笔侍奉眼珠子转动了两下,不知道想到了一些什么……
一般来说,忠诚,自然就应该奖赏,否则下一次,还有谁会忠诚?
当一个领袖忘记,或是忽略了手下展现出来的忠诚,开始认为这个忠诚是应该的,是本来就每一个人都应该做的,甚至开始表示忠诚就是职责的时候……
那么忠诚距离最终流于形式的路途也就不远了,甚至会演变成为口头上的忠诚。
就像是刘协要求大臣忠臣,也要求天下的人都对他忠诚,无条件的忠诚。可是到头来,刘协甚至连一般的大臣的忠诚都得不到,只能是让宦官前来。因为宦官是依附着皇权才存在的特殊职位,因此正常来说大多数的宦官都会站在皇帝一边,这一点也没有错,可惜刘协忘记了一个事情……
即便是当上了秉笔侍奉的职位,也依旧是一个宦官。
自从进入了大将军府,秉笔侍奉就有些不太适应,四周浓厚的血腥味,还有或高或低的呻吟声,使得宦官不免有些心怀忐忑起来,尤其是当他到了内院,见到了在内院门口如同铁塔一般站着的典韦,身上还带着各种的伤疤,新旧都有,一脸凶神恶煞的盯过来的时候,秉笔侍奉甚至有些憋不住,偷偷漏了一点尿出来……
这是宦官的通病,没办法。在生理上,或是在心理上,都是如此。
对于大多数的宦官来说,他们一生的空间就是四四方方的围墙之内,所能看到的天空就是那么大的一块,到过最远的地方可能就仅仅是城中的市坊而已,在这样的条件之下,这些宦官还能有多少的见识以及胆量?
尚未见到曹操的时候,宦官就已经是战战兢兢,然后等进了厅堂之内,照本宣科完了天子刘协对于曹操的那些所谓的关怀之言后,刚想着要按照刘协偷偷的吩咐凑得近一些,好好仔细观察一番曹操的伤势究竟如何,却被一旁侧的曹洪直接给拦住了。
『汝欲何为?!』曹洪怒声喝问道,『大将军身患重伤,医师再三交代不可感染邪气!汝等残缺之辈,欲将邪气沾染大将军,害大将军于非命乎?』
宣读刘协的旨意的时候,自然就是天使,而宣读完了,就像是擦过了屁屁的纸张,还会特意供起来么?
曹洪突如其来的指责,让宦官吓得连忙夹紧了腿,摇手否认道『岂敢,岂敢,奴婢岂敢冲撞大将军……只是……』
『只是何事?』曹洪依旧是怒目圆睁。
『没事,没事……既然如此,奴婢便是告辞了……大将军好好浆养,定可不日痊愈康复……』说起来宦官的察言观色本事都是一流的,那些不懂得看脸色的宦官和宫女也活不长久,所以当下宦官觉得背后阵阵发凉,越来越是觉得自己继续再留下去,恐怕是小命不保的时候,便是立刻将刘协的那些交待丢在了脑后,干脆见势不对立刻就走。
曹操装作非常勉强的动了动,然后以沙哑的声音吩咐曹洪不得无礼,还让曹洪给宦官一些钱财作为劳务费……
宦官的脸色这才算是好看了一些,然后又是连着说了好几句吉祥话,便是点头哈腰退出了房门,然后到了院中便是直起腰来,摇摇晃晃的离开了。
按下曹操见宦官走了就立刻掀被子洗脸不提,单说秉笔侍奉回到了皇宫之中,刘协自然是立刻召见,然后询问关于曹操的具体情况。
『回禀陛下,大将军……恐怕伤重啊……』秉笔侍奉自然不可能说自己什么都没看到,连床榻都没有接近就被轰出来了,更不能让刘协知道他没能力完成这样的『小任务』,也就尽可能的通过自我的想象和脑补,让刘协相信他是经过了多么的努力,多么英勇,多么经历,千辛万苦才获得了最为珍贵的情报。
要不然,怎么才能向刘协证明他们是有用之人?
『血腥味十足?』刘协皱着眉头说道,『还有草药味?』
『启禀陛下,确实如此。』秉笔侍奉低着头说道,『大将军或许是为了遮掩其伤重之态,便于面上覆厚粉,遮掩其面色苍白……此外,大将军在院中令受伤兵卒一同诊治,明显是为了试药,防止进药之人在药中掺杂毒物……』
『嘶……』刘协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这个确实像是怕死的老贼才会干得出来的事情,一般人还真做不出来!
这么说来……
『知道了……』刘协沉稳的点了点头,『辛苦了……』
『为陛下分忧,是奴婢的福分……』
秉笔侍奉低着头,然后撅着屁股,小碎步退了出去,到了门口之外,才缓缓的松了一口气。一转头,却发现在大殿的角落之处有小块的衣袍一闪而过……
秉笔侍奉一个激灵,下意识的刚想要喊,然后反应过来,便是猛地一闭嘴,差点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便是当做什么都没有看到,沿着大殿屋檐下的阴影,溜边走了。
皇宫之中,有些时候装作看不见,听不见的时候多了,也就常常会忘记了一些原本应该是看见或是听见的事情。
刘协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只是呆呆的坐在宝座之上,然后内心当中不断的翻滚起来,有一个念头无法抑制涌动着……
莫非是苍天开眼了?
在这个瞬间,刘协甚至觉得半空之中似乎有他的父亲,以及他父亲的父亲,还有一大帮子汉代皇帝的英灵,都朝着他露出了八颗大牙,似乎预示着将来的大汉将是一片的光明……
大汉,中兴的机会终于是来了!
那么现在……
不,不行。
现在还不行。
刘协缓缓的站了起来。
汉灵帝原本就是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旁支王爷,刘协也原本是如此,可是苍天就是喜欢戏弄人,让他们父子两个一开始都没有准备要成为天子的人,最终却成了天子。
汉灵帝一生都在努力的想办法搞政治,可惜汉灵帝本身就没有一个好师傅,也没学到什么好策略,所以他最后玩崩了,搞累了,破罐子破摔了。
毕竟大汉的皇帝,或者说是哪一家,哪个朝代的皇帝,注意啊,是皇帝,终身制的那种,既然知道自己要将这一份职业干到死,至少在上任的起初,大多数人还是想要干得好一些的……
刘协也不例外。
可是要当一个好的皇帝,并不容易。
刘协从小也没有什么师傅,和他老子一样,是上任了之后才真刀真枪的一边实践,一边学习。董卓教会了他,作为皇帝,需要忍耐,王允教会了他,作为天子,需要掌权,曹操则是教会了他,作为陛下,需要妥协……
至于骠骑将军斐潜……
刘协走向大殿门口的脚步稍微停顿了一下。
骠骑将军斐潜似乎教了他很多事情,但也像是什么都没有教。
那么,当年如果说自己留在长安,是否也会面对如同当下一般的局面?
甚至还可能更加的恶劣?
谁知道呢?
刘协微微笑了笑,叹了口气,然后回头望了望之前他自己坐着的位置。在那个黑红色为底色,金银为装饰的屏风的前面,便是同样雍容华贵,金银为饰的,现在只有刘协他自己才能坐的宝座……
『看着确实很美啊……怪不得那么多的人都想要坐……』刘协低声喃喃自语,『可是只有坐上去的人才知道,这个位置,又凉,又硬,背后都是空的,坐久了连骨头都有些痛……呵呵……哼哼……』
轻轻笑了几声之后,刘协回过头,缓缓的走出了大殿,然后沉声吩咐道『来人!摆驾,前去太庙!朕,要亲自为大将军,在太庙之中祈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