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喜城下,张绣打跑了曹军。
击溃,不是全歼。
张绣也想全歼,但是在人力马力皆是疲惫的情况下,没有选择将余勇追穷寇,而是开始收拾闻喜城下的残局。
在冷兵器战争时期,战争的残酷性和原始性要求对军事战术和兵力管理有更加精确的掌控。全歼敌方人马,即完全消灭对手的战斗力,是一个极为艰巨的任务,这不仅需要精确的战略部署,还涉及到敌我双方军力的直接对比。
要想实现这一战略目标,通常情况下,进攻方至少需要拥有与敌方相当的兵力。这意味着,如果敌人有一定数量的兵卒,那么你至少需要相同数量甚至更多的兵卒来确保在战斗中能够形成压力并最终取得胜利。原因在于,冷兵器时代的战斗往往依赖于士兵的直接交锋,每一个士兵的战斗力都是实实在在的,无法像现代战争那样通过高科技武器实现力量的倍增。
如果能够超过对方的人数,也就意味着可以在某些关键的战斗点上形成局部优势,通过包围、侧翼攻击或是集中优势兵力突破敌方薄弱防线等手段,从而增大全歼敌军的可能性。然而,即便是兵力超过对方,也存在着诸多不确定因素,如地形、天气、军队士气、指挥官能力等,这些都可能影响最终的战局。
而且还有一点很关键的问题,就是想要全歼敌方,也就意味着可能要持续更长时间的战斗。因为缺乏有效的远程杀伤武器和快速的通信手段,每一次战斗都需要士兵们近距离搏斗,耗时耗力。敌军在面临绝境时可能会进行激烈的抵抗,这也会增大进攻方的损失。
所以对于大多数在后方的,从未上过战场的那些士族子弟来说,『全歼』二字无疑更能拨动他们的G点,刺激他们,但是在实际战争当中,依旧还是需要具体情况具体分析。
虽然在理论上张绣有全歼路招的可能性,但在具体执行过程当中,不能否认这是一个充满变数的过程,需要高度的策略安排、严密的战术执行和不断的调整应对。在许多情况下,即便成功全歼敌军,己方也往往会付出巨大的代价,这也是冷兵器时代战争中一个不可回避的残酷现实。
曹军败退,留下了一个略有些残破的营寨和一地的尸骸。
残破营寨之中,尚存了一些粮草,张绣让闻喜城内的人来搬,另外也顺便见一见守城的裴喜。
虽然说张绣对于裴喜没有什么好感,也谈不上什么同僚之情,甚至在战役的一开始,河东整体运城盆地一带,就被斐潜颇有些残酷的划成了作战区,但是人世间大多数时候都是以成败论英雄,如今闻喜能在裴喜的防守之下屹立不倒,那么就值得张绣多几分的敬重。
太阳渐渐西斜,将闻喜城上城下的人形,都拖出了长长短短的影子来。
还能动的,就是活着。
在曹军留下来的营寨外,坐着不少衣甲都是血迹斑驳的骠骑骑兵。
随军的医师正在忙碌的转来转去,一会儿给这个包扎,一会儿又给那个缝伤口。
询问了一些城内情况之后,张绣明白闻喜城中的情况不容乐观。可是他也没有什么太好的办法。曹军营寨之中的残存物资大部分都分给了闻喜,裴喜也无法要求更多的补给和帮助。
张绣看了那些在营寨营地外正在接受治疗的兵卒片刻,忽然对裴喜说道:『城中负伤的勇士,也可以送来军营救治。』
裴喜拱拱手,『多谢将军。』
两人沉默片刻。
是的,剩下的也就是这些了……
兵甲刀枪,野地上到处都是,虽然有些是损坏的,但是也有很多还能用,而且闻喜城内也不需要这些东西。
没错,不管是废弃的器械还是尸骸,都不是战争双方所想要的。
战争,这个自古以来就伴随着人类文明的阴影,它所产出的东西,往往是与人类生存的本质需求背道而驰的。在战争的硝烟中,那些被制造出来的武器、废墟和苦难,并非是为了维持人们的生命所必需,然而人类历史上却总是反复地通过战争这种极端的方式去争夺资源、权力或者理念,于是在这个过程产生了更多原本无需存在的事物。
包括但不限于毁灭的城镇、破碎的家庭、失去的生命、身心的创伤,以及那些冷冰冰的武器和装备。
这些事物,没有一样是人类为了生存而真正需要的。
相反,这些事物往往代表的是痛苦、悲伤和动荡不安的生存环境。
人类却一次又一次地选择用战争去解决争端,去争夺所谓的『利益』,这种矛盾的行为背后,是复杂交织的欲望、恐惧、权力的追求以及对资源的渴望。
当斐潜最终走向了和山东所不同的道路之后,政治上的绝对不可调和,也就自然导致了斐潜和曹操之间的战争必然爆发。
而在战争的过程当中,不论是闻喜的百姓,还是河东的这些民夫,亦或是张绣和路招手下的兵卒,其实都是战争的消耗品。
裴喜没有指责谩骂张绣为何不早些来救,张绣也没有表示救了闻喜为什么没有牛酒相酬。
裴喜偷眼看着张绣。他原本以为张绣在获胜之后应该会显得飞扬跋扈,摆出一副闻喜的救命恩人的模样来吆五喝六。
可是张绣并没有,反倒是先问了闻喜城中的情况,再让人将物资送到了城内,随后又表示可以医治城中伤兵……
这让裴喜心中不由得一跳再跳。
不是说裴喜有变弯的倾向,而是裴喜发现张绣不简单,已经渐渐的脱离了一个纯粹的武勇战将,朝着一个统帅的方向迈进。
虽然不多,手段也很稚嫩,但是终究是不同的两个概念。
张绣如此,那么骠骑麾下的其他将领呢?
若是当这些将领都能够上马杀敌下马治民的时候,那么他们这些士族乡绅土著,还有多少的生存空间?
『将军什么时候走?』沉默片刻之后,裴喜忽然问道。
张绣有些惊讶,『文行如何得知某要走?』
裴喜回头看了看闻喜城下,面露苦笑。
闻喜左近,除了累累战痕之外,剩下的便是各种被焚毁的攻城器具,以及腐烂尸骸混杂在土堆之中。
血水和白骨裸露着,引来一群群的食腐鸟兽。
这些食腐的鸟兽根本就不避人,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盯着剩下还活着的人,就像是无声的询问或是怒骂,『你们什么时候死?你们怎么还没死?』
曹军前来,砍伐了树木,焚烧了森林。
闻喜周边的水源,也多数被污染了。
食草的动物,要么跑了,要么死了。
剩下这些食腐的,依旧在末日狂欢。
张绣点了点头,『文行猜得不错。此地……某大概修整两日,便是会回军峨嵋岭。』
『更何况……』张绣微微抬头,用下巴指了指那些残存的,宛如行尸走肉一般麻木不堪的河东民夫,『这些人……留在这里也是不妥……』
水被污染了,等腐肉都烂成白骨了,也就渐渐恢复了。
城墙被挖垮塌了,等重新夯土贴砖,也就看不出残缺了。
可人命呢?
城内多少人死,城外又有多少人死?
直至此时此刻,张绣才算是恍然大悟。
他之前以为,斐潜给他的书信,是让他学习赵云的战术技巧,但是现在又多了几分不可言说的感悟,是那些在明面的书信之下,潜藏在笔画阴暗之间的感悟。
赵云也在幽州带走了很多人口……
万事万物,皆为阴阳相辅相成。
河东运城盆地,如今是回不去了,永远回不去了。
之前的运城盆地,是河东士族一家独大,可以称之为孤阴或是孤阳,任何其他人进入这个地带,都会被排斥。
骠骑将军当年,也受到了排斥,即便是后来做了一些动作,可依旧没有改变整个的运城盆地的大的环境。
现在孤阴或是孤阳被大幅度的侵削,也就有了重新平衡阴阳的可能。
所以,张绣必然要将这些残存下来的河东民众带走,将来等战争平息之后,再重新带回来。
裴喜也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他问。
张绣瞄了裴喜一眼,沉吟片刻,说道:『文行,你也可以与某一同走。』
裴喜微微皱眉,『将军好意,某心领了。』
『哈,』张绣补充说道,『我的意思是带着城内的百姓一起走……曹军还有可能会来。』
『一起走?』裴喜一愣。
张绣点了点头,『就眼前这情况,没个一年半载也收拾不好,不如直接先弃了,要不然曹军再来,岂不是便宜了曹贼?』
『曹军还来?』裴喜眉头的皱纹,深如刀刻,『将军是如何得知?』
张绣说道:『某截杀了曹军运粮队,发现运输的粮草器物,略多了些……怎么算都是不对,所以,多半后面还有曹军将至……』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可不是简单的一句口号。
战争准备中后勤保障的重要性,对于任何军事行动的成功都是至关重要的。
张绣如果只是一个普通的战将,那么或许他仅仅是满足于摧毁了敌军的运粮队,烧了多少粮草物资,杀了多少曹军兵卒,就像是那个李贰一样在盘算着能获得多少功勋,甚少会多去想一个为什么。
在战争的棋盘上,每一步棋的走法,都关系着整个战局的胜负。
首先曹操不是傻子,曹军也不是粮草多到没地方用的程度。
粮草,是军队的生命线,是士兵战斗的动力源泉。
在冷兵器时代,战争的胜利往往取决于军队的持久战斗力,而这一切的基础便是充足的粮草供应。如果粮草不济,士气就会低落,战斗力也会大打折扣。因此,粮草的储备与运输,成为了决定战争胜负的关键因素。
如果仅仅是盯着闻喜这一个路招营地来说,确实曹军在这里的粮草不是很多了,但是这里的曹军就真的缺粮草了么,或者说,『值得』曹军特意运输这么粮草来?
若不是张绣现在试图用更高的视角去观察战场上的细节,说不得就将这个问题带了过去。
粮草先行,意味着在战争爆发之前,就需要进行周密的策划与布局。
这包括了对战场地形的熟悉,对敌我双方实力的评估,以及对战争进程的预测。
如果反过来推断的话,那就很容易得出一个结论,曹军非常重视闻喜这个点,特意送了大量的粮草,也就意味着曹军会在闻喜这里,做出更多的动作来……
所以张绣这一次,不仅是要将这些残存的种子带回去,也要将他自己的这个小发现带回去。
这些被曹军摧残所残留下来的河东民夫,在血和铁之存活下来,即便是没有改变对于河东老爷们的莫名情感,也会有对于曹军的刻骨仇恨。这种仇恨至少会在两三代人之间传递,然后才可能在和平岁月里面慢慢消亡。
这些对于曹军充满了痛恨的民众,对于主公大业无疑是有用的。
同样,在曹军的进攻当中存活下来的闻喜民众,也值得张绣进行拉拢和帮助。
但前提是闻喜民众,包括裴喜,要脱离这个地方,到临汾去。
『某……此事干系重大,某要考虑一二……』
裴喜没有当场拒绝,他告辞了张绣,有些恍惚的回到了闻喜城内。
没错,张绣根本就没有进城的意思,这也从某个角度上证明了张绣不会在这里久待。
黄昏之下,闻喜城中的一切似乎都染上了一层血色。
残破的一切,在裴喜眼前晃动着。
虽然死亡的阴霾暂且散去,但是那死亡特有的腐朽气息,依旧还在这个城市的上空萦绕。
闻喜被破坏的程度,极其惊人。
可以说,若是张绣再晚来一步,那么闻喜必然就会失陷。
战争,死亡。
裴喜原本以为他已经对于战争十分的了解,甚至当年在和其他人谈起兵法来,也是从未在辩论当中输过。董卓乱河洛,李郭乱长安的时候,裴喜也以为那样已经是足够兵荒马乱,凄惨无比了,结果到了当下,在闻喜的这一切,才让裴喜知道乱世真正意味着什么!
乱世,乱世!
乱世,这个词在中平年间就常常被提及,成为了代表士族子弟忧国忧民的一种感慨。
他们在书斋中,在文会中,在酒楼上,在踏青里,他们发出对乱世的感慨,想象着那是怎样的混乱与悲壮,然后哀叹着,就像是他们已经见到了乱世。然而,这种感慨多半源自于遐想,源于对现实的不满,而非真实的体验。
而现在,在裴喜面前,才真正的是『乱世』的景象!
那些曾经只在书籍中存在的悲惨场景,突然变成了眼前的现实。
城池被破,村庄被焚,百姓流离失所,饥饿与死亡如影随形。街道上,不再是繁华的市集,而是难民的泪和血。沟渠里,不再是清澈的水,而是腐臭的血浆和残骨。天空中,不再是和平的鸽群,而是食腐的乌鸦和鹫鸟。
这样的场景,对于之前只能在书中感慨乱世的文人墨客来说,是难以想象和承受的。他们的笔墨,如何能描绘出这样的惨状?他们的诗句,如何能抒发出这样的悲痛?他们的精神,如何能接受这样的冲击?
乱世之中,所有的感慨,都变成了无力的呐喊。
当看着周围的百姓在战火中倒下,听着孩子在饥饿中哭泣,闻着燃烧的血肉散发出的焦糊味,死神在空中狞笑,魔鬼在硝烟里面舞蹈,那些裴喜先前所认为的『乱世』,就像是孩童认为成人每天都在玩,都不用学习一样的可笑。
而当危险过去之后,这种精神上的冲击并没有随之消散。相反,它如同后遗症一般,深深地烙印在裴喜的灵魂深处。裴喜开始反思,为何会有这样的乱世?为何人性会在战争中变得如此丑陋?为何河东会如此的脆弱不堪?
裴喜慢慢的走着,看着。
闻喜城内城外,遍是尸臭的味道弥漫,现如今却没有半点人手去掩埋这些亡魂。
因为要先顾着吃。
闻喜城中残存的百姓,还有在守城当中侥幸存活的兵卒,如今在城中翻找出了破烂的铜釜瓦罐,正在忙着各自烹煮。似乎只有经过这般狼吞虎咽的吃,才能将自己和城外那些食腐的鸟兽区别开来。
在凶残的饥饿和疲惫面前,人的嗅觉就是个弟弟。
裴喜看到一名守城的兵卒,在拿到了食物之后,才没啃咬几口,便是沉沉睡去,也不管身在何处,也不论是在街道上还是在瓦砾边上。
裴喜指了指。
护卫会意,上前叫醒那个兵卒。
不管怎样也要先吃了再睡,否则在这种极度疲倦之下,有可能就一睡不醒了。
裴喜看着那名兵卒,忽然有了些感悟。
是啊,没有新的东西吃,迟早会一睡不醒。河东运城的这些人,待在井底的时间太久了,甚至都忘记了天地风云已经变幻……
『传令。准备弃城。』
等护卫回来之后,裴喜缓缓的说道。
做出这样的决定很不容易,尤其是离开自己的故土和家乡。
『告诉大家……活着,才有希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