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 阳光正盛,天空上方没有一丝流云。
第一个开路的镇民已经爬到了峭崖最上方,向下面的人招手。
郁飞尘和安菲也到了峭崖脚下。这地方垂着两条坚固的藤梯, 充当攀岩的工具,崖壁上也被镇民凿出了一些借力的凹坑。
即使如此, 攀爬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也是件吃力的事情,队伍行进异常缓慢。郁飞尘看一眼和自己并肩向上去的安菲。
炽烈的阳光照下来, 照进安菲的眼瞳里, 什么都没融化。
少年不发一言, 跟着镇民往上走, 奇异的沉默。
到峭壁中央的时候,风很大,藤梯跟着山风摇摇欲坠, 风把安菲的头发刮起来,他没去理顺,只是拉起了兜帽,凌乱的头发隐在了兜帽下。
郁飞尘看不出安菲在想什么。
除非他知晓这地方在安菲的过去里扮演着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才能明白安菲这时的想法。但这正是他不知道的东西,正如他也不知道这样一个玻璃人偶般的少年人究竟走过了怎样的一条道路, 才成为无人不晓的永昼主神。
傍晚, 所有镇民终于都爬到了峭崖上。
郁飞尘是倒数第二个, 他上去后拉了安菲一把。对他来说,安菲的身体很轻,像接了一只蝴蝶上来。
安菲在峭崖边缘站定的那一刻忽然晃了晃, 下意识抓住郁飞尘的手腕保持住平衡,他的手指在藤梯上勒出了深深浅浅的红痕。郁飞尘低头看了一眼,回握他的手。
镇民们拨开藤蔓, 蜿蜒进入山巅的丛林之中,继续向目的地行进。
过一会儿,开阔地特有的凉风吹来,终于到达了祭祀地点。
——眼前的景象是郁飞尘没有想到的。
夜幕下,山顶巨石堆积,一道破旧的阶梯往上延伸,通往中央,那地方矗立着一个灰白色的圆形祭台。
郁飞尘定定看着它,确认这东西和复活日那天出现在暮日广场的祭台六成相似。只是现在的祭台没那么大,而且格外古老破旧,石台上已经有了深深的裂痕。
几个镇民簇拥着镇长往石台上走,其余镇民则默默来到一处平坦的空地上站定等候。
走在郁飞尘和安菲前面的是一位母亲和她三四岁的女儿,太小的孩子没办法爬山,是被母亲用藤编小篓背上来的。
那女孩在小篓含含糊糊说:“妈妈……睡觉……在哪……”
“我们就在这里睡觉,”她母亲说,“今晚亡灵返回人间,在镇子里过夜。它会给我们一晚上的好梦来交换。”
小女孩困了,靠在背篓壁上闭上了眼睛,但她母亲仍继续说道:“我们会梦见一座很大的城市,镇长说,那就是祖先生活过的地方。”
祭台上,祭祀的仪式开始举行了。
走在前面的几个身强力壮的镇民解下背篓,从里面取下大量鲜花、兽肉、浆果、蜂蜜,还有很多储存在罐子里的既往之河的河水。
这些东西堆积在祭台上后,一些长老模样的镇民开始念诵冗长复杂的咒语。
他们把咒语从黄昏念到薄暮,祭台还没有丝毫变化。
每次祭祀,亡灵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多。
镇长叹了口气,捧出一个树叶碗,割破自己的手指放了几滴鲜血。
随后,他捧着树叶碗走入人群之中:“像上次一样,把我们的鲜血也献给先祖的亡灵吧。”
从最前面的人开始,每个都放出了一部分鲜血。
郁飞尘看在眼里。
一个仪式的举行需要力量的灌注,所谓的祭品——台上堆放的那些东西,还有现在正在采集的鲜血都是为了凑够足够的力量。有些蛮荒之地则会用活人来充当祭品。
镇民或许不明白背后的原理,但已经摸索出了规律。
每当树叶碗收满了一整碗鲜血,就会被倾倒入祭台之上,然后长老继续念咒。
一次又一次,鲜血已经染红了整个祭坛,长老念咒的声音也变得有气无力。
祭台上,仍然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镇长擦了擦额头的冷汗,以往的祭祀日只需要十来个人的鲜血就好了,至多一百个人,但今天,采血的过程好像永无止尽。
在一位镇民放血的时候,镇长环绕了一遍周围。
他的心脏忽然不安地跳了一下。
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密林里,树木身上那些低垂的蝶翅不知什么时候全部展开了,斑斓刺眼的花纹中,一只只眼睛全部望向这里。
再往外,外面不知什么时候起了黑沉沉的夜雾,浓浓压在山头,山下的镇子已经完全看不见轮廓了。镇长的记忆里,约兰镇从没起过这么大的雾。
不——不对。镇长锁紧了眉头,今晚的空气粘稠得吓人,到处弥漫着一股昏暗压抑的气息,树……树和石头好像都活过来了,漆黑的夜里,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
难道是他们触犯了亡灵?镇长努力回忆着上一任镇长交代给他的一些古老的寓言和规则,想找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但他老了,记性不好了。
面前的两个年轻人是站在一起的,奇怪,这两个人很面生,他之前没在镇上见过。而且,这两人刚刚好像也没站在这里,而是站在很远的地方。
算了,他的记忆已经不管用了。
当这两个年轻人也把血滴入碗中,树叶碗再一次满了。镇长捧着它返回祭台。
镇长离开后,郁飞尘低头看了看安菲。
——不久前,祭祀迟迟无法开展的时候,他听见安菲轻轻叹了口气。
郁飞尘:“为什么?”
“它们知道我来了。”
月光如同尘雾。
然后安菲拉他穿过人群,来到镇长身边,把自己的鲜血也滴入那碗中。
祭台上,镇长将这碗鲜血也倒下。鲜红的血液渗入石头的纹路和缝隙之中,像一棵树消失在夜色中那样。
终于,石台轻轻颤抖起来。
镇长松了一口气。
长老们的念咒声愈发虔诚。
颤抖越来越剧烈,鲜血似乎唤醒了虚空中什么东西,浓浓的黑气从石头的缝隙里往外冒出。
——然后,它们逐渐露出形迹来。
寂静里,有个小女孩尖利地哭了一声。母亲把她抱在怀里,蒙住她的眼睛,可哭声还是断断续续。
祭坛上,怪物丛生。
黑色的雾气里,它们有几千个那么多,每一只都有五六人那么高。这东西躯干像个漆黑的长蛹,蛇一样立在地上。脖颈细长,上方托着一团黑白分明的眼球。
在它们身后,垂落着长长的斑斓蝶翼。
镇长垂下眼,不去看它们,口中念道:“去吧,渡过生死之界的亡者,去到山下。在我们的城镇中,重回那人世间的光阴吧。”
蝶翅怪物一动不动。挤成一团的眼睛缓缓在人群中移动。
祭坛上,黑雾越来越浓重。
无尽的森冷。
镇长擦了一下额头的冷汗,继续念:“去吧……去到山下……”
它们还是沉默地肃立着。
镇民群里开始窃窃私语,接着,恐惧的氛围蔓延开来。
“怎么了?”
“哪里冒犯了祖先?”
镇长忽然重重喘了口气。晴天霹雳一样,他脑海里忽然响起了上任镇长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当……外乡人进入约兰,会有……恐怖的事情发生。”
镇长蓦然抬起头,看向人群,大声道:“是不是有外乡人混进来了!”
“找……找出来!快!”
镇长发出命令,人们开始面面相觑,仔细观察身边人的面孔,然后和对方相互拉开距离。
恐惧躁动的气氛里,忽然响起一道淡淡空灵的声音。
音量不大,却好像响在每个人的耳畔。
“今夜与你们无关,”他说,“离开这里吧。”
声音里好像有命令般的魔力,他们的身体开始不听从自己的使唤,迟疑着向后退去。
安菲伸手把郁飞尘也往外推:“离我远些。”
郁飞尘没动,反而扣住了安菲的手。
安菲手指上的伤口划得有些深,现在还在渗血,手指交扣,他们的鲜血混在了一处。
安菲看了一眼郁飞尘,没再要他离开。
月色里,他平静地看着怪物们。
月光在怪物身前投下长长的阴影。怪物离开石台,开始缓慢朝他们移动而来。那些阴影也逐渐聚拢在一处。它们的蛹状身体软荡荡在地面拖曳着,背后的鳞片蝶翅却异常坚硬,翅膀相互摩擦,发出古怪的、笑声一样的声响。
笑了一会儿,又变成凄厉的哭声。
郁飞尘站在安菲身侧靠前的位置,戒备着怪物。
这些东西看起来诡异可怖,但没有可用的攻击器官,它们甚至没有手。如果没有物理攻击的方式,那就是毒液、声音,或是精神攻击一类的东西。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怪异,似哭似笑,又像撕心裂肺的控诉。
郁飞尘:“它们在说什么?”
“它们在问我。”安菲一字一句道:“——还记得吗?”
把一切感官都震碎了的声响里,他们周围的环境悄然改变。
声音戛然而止。
他们身处的是个明亮繁华的大城镇。街道上满是店铺,人流涌动。
这里到处都是蝴蝶图腾,每个人的脖子都长而纤细,背后垂着一对斑斓的蝶状羽翅,身上有许多荧光刺青。
人来人往,没人看到他们,身体撞上了也是相互穿过。
“我记得。”安菲说。
“这里是约拿山,蝶人族的首都。他们喜欢浆果和蜂蜜,有时候怕生,很少离开自己的国度。他们还喜欢树木和藤蔓,所有建筑都是木制。”
“后来有一天,他们发现蝶人国度通往外界的路失效了。无论怎样走,还是会回到最初的地方。但没什么,他们还像往日一样生活。”
听起来像是一个碎片世界的诞生。
郁飞尘:“然后呢?”
安菲转身往后开,一条道路从远山中蜿蜒而来。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这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
郁飞尘望过去。
空无一人的道路上,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用人类的外表来衡量,他刚刚脱离了少年的年纪。
金发,白袍。世间很少有这样漂亮的五官,也很少有这样冰冷淡薄的神色。
孤身一人的外乡来客出现在了蝶人族的国家里。
多年不见外人,也失去与外面的联系,人们对他满是好奇。他们请他住在最美丽的旅馆,问他外面发生的事情。
“外面还像以前一样。”客人回答他们。
他们也就安心了。
“客人,那就请你住下来,吃些浆果和蜂蜜,享受一段愉快的时光吧。”他们说。
客人说:“谢谢。”
虽然欢迎难得的客人,但蝶人们仍然怕生,尤其,这位客人看起来冷淡难以接近。他们只是远远看着他,好奇地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来到这里的第一天,客人阅读了许多关于蝶人国度的书籍。他看起来很认真,蝶人喜欢认真的人。
第三天,他找巫师请教了一些魔法问题。巫师后来对学生们说,真希望你们的天赋能和那位客人一样高。
第五天,客人拜访了城中有名的工匠,请他打造一副弓箭。工匠看到图纸,喜欢这样的设计,问客人自己能否多打几副,售卖给其它人。客人沉默了一会儿,说:“可以。”
第七天,客人登上了城中最高的建筑。最高的建筑对面是蝶人族最大的宫殿,全由散发芬芳的香木筑成。
明亮的阳光里,客人将三支弓箭搭上了弓弦。
他要试验他的箭法,悄悄观察客人的蝶人想。
拉满的弓弦蓦然松开,三支箭矢流星一样刺向绵延的宫殿。
箭尖上,忽然燃起了炽烈的魔法火焰。
火焰轰然在宫殿里烧起来了。
尖叫四起,两名巫师从着火的宫殿里匆匆跑出来,念起了水魔法的咒语。
客人的眼神还是那么淡漠,他再搭弦。
箭矢破空的声音那么轻。
刺入血肉的感觉却那么重。
两支箭几乎同时穿透了两名巫师的心脏。
观察他的那名蝶人心中一片空白,声音颤抖:“……为什么?”
客人回头。
“感谢招待。”他说,“这是我来到的第二十三个世界。”
那一天,蝶人的国度里,烈火从中央起来,烧红了天空。
起先,到处是尖叫声,到处是哭声。后来,变成痛苦的惨叫声。再后来,火和风的猎猎声音盖过了一切。
等一切都平静,世界只剩一片焦黑的废墟。
轻轻的咔嚓声传来。客人走在废墟上。风把灰烬扬起来,他的衣袍却还是那么雪白。
街道上躺着一具尸体。它的生命停在了挣扎的那一秒,手臂伸向天空。已被焚毁的面孔上还残留着呼喊的神情。
客人看它,看了很久。
然后,他俯身半跪,将那伸向天空的手臂折回来,将死者的双手交叠安放在腹前。
“我许诺,”客人说,“你们将在永不破碎的国度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