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许振人生中再平常不过的一天。
下课铃响起后,他又花了一分钟算完最后一道题,写上答案,对折试卷,将它和、习题册、草稿纸敛在一起塞进书包,一手将书包甩在肩上,一手拎起椅背上的校服。
他走到前方一个女孩子的课桌旁边,用指关节敲了敲桌子。
女生头也不抬,“等等,我做完这道题。”
“回家再说,你不是还给关雅宁送笔记吗?”
“哦,对,差点忘了。”女生嘀咕了一句,火速收拾东西。
旁边同样有人在收拾东西,也有人无视下课铃,继续安静学习。
作为一名读书用功、为人内敛、低调不掺和事的普通高中生,许振的生活乏善可陈。
早上六点半离家,晚上八点半离校,两点一线的日子日复一日。
像今天这种放学不直接回家,先去另一城区给同学送东西的事,都称得上“插曲”。
他看着眼前动作麻利的漂亮姑娘,点了点头,“走吧。”
这姑娘是许振的亲表妹,有个一听就很不凡的名字:花木槿。
父母天南海北做生意,从小学开始,她就被长期寄放在许振家里。两人宛如一对亲生兄妹,惺惺相惜,感情甚笃。
走出校门时已经九点多。十月份的夜晚凉爽宜人,许振深吸一口气,清了清混沌的脑子,和花木槿坐进出租车里。
关雅宁是他们的同班同学,车祸骨折正在休养中,有段日子没来上课了。
上次给她送东西时,花木槿是一个人去的。这次许振非要跟着,因为那地方太偏了,他实在不放心。
下了出租车,他看着周围的环境。
之前听说过关雅宁家境不好,没想到不好到这地步,住在“废城区”里。
“废城区”是一片正在建设的城乡结合部,据说开发计划两年前就启动了,但因为一些原因,扯皮扯了两年多。
两年多来,虽然没看到任何进度,却一直有施工队呆在这地方。伴随施工队到来的还有说不清背景的建材商人、跟建材商勾勾连连的二流子。有的二流子在这里做起了追债生意,后来放野贷的也来
了,再然后这里又成了洗浴店和发廊的新蓝海……
久而久之,各种不黑不白、不三不四的混子都聚在这片儿,导致这里成了临州有名的“黑脏乱”。
面前是一排沿街商店,破破烂烂的牌子稀稀拉拉挂在门头上,五金店和按摩洗浴各占半壁江山。当中夹杂不少没挂牌的门店,全都紧闭卷帘门,但门口陈列着各种生活设施,并不像没人居住的样子。用同城网友的话说,“里面不知道在干什么勾当”。
门店属于老旧居民楼的一部分,居民楼烂得掉漆,楼体爬满岁月痕迹,没有楼道,只能从侧面看到一架摇摇欲坠的铁皮楼梯。
关雅宁家就住在这里。
许振站在楼梯架子前抬头仰望,“我就不上去了,你搁下东西快点出来。”
“那你先叫车,最好能让人开进来。”花木槿说。
之前的司机怎么都不肯留下等,把两人送到路口就走了。
花木槿踩着吱吱的楼梯跑上去,许振拐到居民楼背后,靠着墙根等她。
楼后面只有一片空旷的、坑坑洼洼的、露着土皮和碎砖的草地。不远处是个大菜市场,市场里的土腥味、鸡腥味和鱼腥味混合在一起,渗进这片令人不敢呼吸的空气。小水沟从菜市场蔓延到草地里,里面流淌着发黑的泔水,泔水里飘着五彩的油渍、惨绿的叶子、暗红的鸡血和闪闪发光的鱼鳞,流至堵了一半的下水道口。从早上开市到晚上闭市,这股涓涓细流一天都不会停歇。
草地对面,一栋至少十八层的高大建筑矗立在前方。这是一栋灰生生的、裸露着水泥钢筋的烂尾楼。在黑沉的、夜色下,这庞然大物散发出诡异的威胁感。
可惜了,这地方本该开发成高层住宅区的。
许振随意想着,拿出手机,准备叫车。
十七年的人生走到这一天,每日按部就班,吃饭、上学、睡觉,无波无澜。
现代社会有多少人就这么无波无澜地过完了一辈子,平生也未曾经历几件大事。
身为一名忙于学业的高三学生,许振无暇思考人生的概念,或者在潜意识里,他的一生肯定也将这么过完。
直到时间来到今天,此时此刻、这一瞬间。
突然天光大亮,头,直到现在才开始有血。血色从
皮肤下一点一点渗出来。
漫过衣物,一点一点渗入了泥土。
火光早已熄灭,这样看去,它根本不是什么火球,只是一块人头大小的黑石头。
许振最后的视线定格在这里,他无力去恨这块石头,因为他的思维开始慢慢模糊……
突然,一声嘶哑的呐喊从上方传来。
他用最后的力气掀开眼皮,看见妹妹的脸。
“哥?”花木槿扑通跪在地上。
她脸上乱糟糟地淌着眼泪,这泪水泄洪似的,早已止不住了,而她还没意识到自己在哭。在这种情形下,哭泣早已不是有感而发,只是一种本能的生理冲动。
“哥!”
这是一声哑在喉咙里的嘶喊,花木槿失声到连一个完整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许振心里涌上千言万语,但他没有任何力气说话了。死亡的感觉竟然如此千回百转,如此诡谲、怪诞、复杂、无绪……
可他不想死……
“120,120,”花木槿喃喃起来,却意识不到120根本无济于事。她的嘴唇是颤抖的,身子是颤抖的,她的手更加抖得不能自抑。
手机跌在地上。
花木槿崩溃了,扑在许振诡异恶心的残躯上,无声地嚎啕大哭起来。她试图抱起哥哥,踉踉跄跄地拖着他狰狞的半边身子往前走,被大石头绊倒在地。
看着漆黑嶙峋的石头,她仿佛知道了什么,喉咙里发出毫无章法的噜噜声。音量不大,却歇斯底里,像台用尽最后力气证明自己还有价值的破风箱。
许振不想再看了,花木槿只是一个年仅十七岁的普通高中生而已,她不应该看到这一幕的,这对她来说太出格了……
他慢慢闭上眼睛。
就在这时——事情突然就这么发生了——身体被烧焦的断面处重新有了知觉。
不是痛觉,也不是灼热,是一种凉爽。一种在三伏天里被冰可乐从食道沁入心口的凉爽。
顷刻间,这股凉意伸出尖刺,刺透了他的血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