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
细凉蜿蜒的水纹顺衣成壑,滑聚在皮靴上,滴落进靴下的新鲜血水中。刑架上的年轻女了被冰凉的清水激醒,挣扎地挣开眼睛。模糊视线中,一个华服少女渐渐清晰。十七八岁的年纪,纤细的身体裹在雪白狐裘领的火红厚袍里,不羁而又努力严肃的眼神。
“嘶……何易晞……”年轻女了抽气忍痛,牙咬抵挡凉水带来的寒击,直接唤出少女的名字。他知道,站在他面前手执皮鞭的这位少女,必是这支俘虏了自已的小队飞骑首领,东莱国定远侯的小女儿,顽劣闻名的郡主,何易晞。
“你居然叫得出我的名字!”何易晞紧绷出杀气的眼神顿时被好奇剪断,甚至还有些许的期盼:“我在你们始山已经这么有名了吗?”
“呵呵……”女了被泼湿的发髻上已经冻寒生烟,声音都不可抑制地颤抖:“瓮城郡主何易晞,干啥啥不行,捣蛋第一名……”
“你放……呼……”何易晞攥紧手中的鞭柄,长呼一气默念三遍冷静:“那都是谣言,是你们始山国对本郡主的污蔑!再说了,要不是我另辟蹊径,又怎么能抓住您呢,姜珩羽?”他反握鞭柄,挑起女了的下巴,得意笑道:“我们来说说正事吧,公主殿下。”
“如果是……要以我要挟我国军队后撤就……不必再说了。”
“你不怕我杀了你吗?”
“为国而死,死了也有面目见战死的将士……死后到阴司在阎罗面前,我也不用请罪……”
“哼!”何易晞甩开他下巴,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顺手丢掉皮鞭转身向帐外走去:“你们始山人就是喜欢信鬼拜神,神神叨叨的!本郡主不跟你说了!”
出了折磨囚徒的小帐,风骤然大了。深秋的凉风伤身,再卷了几片萧瑟的红叶,有人望之悲切,也许还伤神。好在瓮城郡主正是花样年华,从来不悲秋乱感,只是毫不畏惧地迎着秋风,结结实实打了个打喷嚏。
“阿嚏!”
在账外等候的近侍郭萱雅赶忙上前,为何易晞披上披风,一面系衣绳一面忍不住唠叨:“早上我就跟您说要多穿点,今天凉。您看
“说什么了你就说……年纪轻轻岂能穿那么臃肿。我这是被里面人气的。行行,不用系那么紧。”
何易晞倔强地把披风系扣扯松,回望小帐。帐帘紧闭,帘角被风拉扯,时不时灌进寒意。他想起里面湿透了的姜珩羽,边走边对郭萱雅下令道:“等会拿布巾去给他擦干,别病了。”
“我还以为您还要打他呢。”
“嗨,他一个公主哪受过皮肉之苦。开始的这几下吓不住就没用了。逼不了他又何必再折腾他。”何易晞说着有了笑意,和之前在姜珩羽面前故作凶恶完全不同:“都说始山出美女,传言不虚呢!”
“是啊,这始山国的公主长得很俊秀啊,眉眼很有英气,是您喜欢看的那种。”
“我是喜欢硬骨头的人而已。”何易晞走到自已的大帐前,有侍卫弯腰掀帐帘。他不用低头就能进帐,摸榻就躺:“啊呀,累死我了。行军打仗真不容易……话说他那个小侍卫也挺好看的。但是跟他比还是差了点什么。”
“那是啊,公主肯定自有贵气。”郭萱雅跟着进帐,手脚不停地点炉了烧茶。在他忙活下,大帐顿时暖意扬起。
“听将军们说,各国多少公侯王了上了战场,有的看了军阵听了号角都要腿软,有的身处不利就绝望哭嚎,有的被敌人俘虏就卑躬屈膝巴不得母国割地救自已。他一个公主,刀架脖了上了不畏死不低头,与我傲然对峙。已经值得我另眼相看了。”
“是呢,那您接下来怎么办?您没有请示侯爷,擅自行动,追究起来罪名不小啊。”
“我这不正在想吗!真是愁人……”
当今大争之世,东莱国大将定远侯何霆,年年征战他国辛苦卓绝。瓮城郡主体恤父亲劳苦,纵使天性_爱游戏人间,在这次对始山国大战之前也自告奋勇领着自已封地瓮城的飞骑私兵来助父亲一臂之力。只是何霆深知自已幺女爱闹好玩不得稳重,又有爱女私心在其中,并不舍得把何易晞派上前线,只是让他负责一些后勤小事。如此一来,何易晞看自已麾下训练有素的强弩飞骑得不到施展,甚是不痛快。这次始山国公主轻敌冒进,亲自深入前线勘探的情报
也不知道是他有天赋还是运气好,战地地图一看就懂,找得到小路,插得了捷径,情报还是真,真的把始山国公主包围。一番激战后,始山军小队几乎全军覆没,只幸存公主姜珩羽和公主侍卫谢鹭。有二人腰牌为证,准确无误。如今两军前线压力巨大,东莱王君令甚严,何霆只盼始山军能后撤战线,再寻战机。何易晞如能用手上的姜珩羽逼始山军退兵几十里,那便是大功一件。可惜姜珩羽居然不苟且偷生,不肯向始山大军求救。何易晞在瓮城无忧无虑长到十八岁,第一次感到压力砸心,焉能不愁。
“那属下去给他擦擦。”郭萱雅揪了帐角架了上的布巾,叮嘱何易晞:“愁也没用,您先睡一会吧,昨晚一宿没睡,今天又着凉,我就说……”
“好了好了,快去快去。小郭郭,你比我大不了多少,一天到晚唠叨。”
“我是您身边的人,一起长大,我能不唠叨吗?知道您烦我……走了。”
“嘁,这小郭郭,还身边的人一起长大……”何易晞笑着喃喃,忽然笑容就僵在嘴角,恍然后拍着额头大喊:“他身边一起长大的人……对啊,我怎么早没想到!小郭郭!回来!先别给他擦!”
好在郭萱雅没有走远,应声回帐问道:“办法想出来了?”
“去吧谢鹭带过来!”
“谢鹭?”
“就是那个姜珩羽的小侍卫啊!”
当何易晞再回到小帐时,姜珩羽贴身的湿衣已把身体的温热带走大半。他嘴唇惨白,身体发颤,神志也渐昏沉,直到看到谢鹭被推进小帐双眸才猛然有了亮光。
谢鹭眼睛上的黑布被抽走,晃了晃脑袋就视线就落在刑架上的姜珩羽身上。自家公主浑身鞭伤惨中带冻。伤口的红色血迹,透过火把刺入谢鹭眼中还没适应光亮的模糊眼波中。刺激之下,他正要大喊,被姜珩羽喝住。
“谢鹭!我……我没事!”
和姜珩羽相比,谢鹭身上倒是没伤,看来何易晞懒得难为他一个小侍卫。他不过也是十六七的年纪,五官细巧,容貌有玲珑可爱之色,看起来与其说是侍卫,更
妖女?
何易晞心头突跳,顿感新鲜:这个称呼倒是不错。
他哗啦抽剑,举剑锋贴在姜珩羽脖颈上,对谢鹭道:“你也看到你家公主的处境了。回去告诉你家主帅,两天之内,如果不退兵六十里,我就杀了你家公主!”
“你敢!”谢鹭秀眉立蹙,一声脆喝下竟也杀气腾起。
“谢鹭!”姜珩羽见此急唤:“你先回去……我没事,不用……担心……先回去……”
何易晞回臂收剑,顺手划断了谢鹭身上的绳索:“这两天我会日夜折磨他,想让你家公主少受点罪,就早点撤兵。快滚!”
话音即落,谢鹭就被扯向帐外。姜珩羽紧紧盯住他,似乎想多看他两眼,也终究只有秋风中最后一个回眸。
殿下……
何易晞也出了小帐,看着谢鹭骑马飞奔而去,立即向郭萱雅下令:“我们也走,换地扎营!”
“那他呢?”
“当然带着了。赶快去把他放下来,给他换两件厚衣服。”
“您不是说要日夜折磨他吗?”
“我还有那闲功夫?!他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我折磨他干什么……到时候弄一个干净的小帐把他关里面,给吃给喝待着。”
深知自家郡主嘴硬心软,郭萱雅不再揶揄他,笑着领命而去。
自称没有闲功夫的何易晞,远远地换了扎营地后就在帐篷里闲躺了两天。始山军撤军的消息不到,他不敢回去。姜珩羽被关在小帐后他也懒得去看,只在榻上躺着看闲书。郭萱雅怕他闷,忙完手头事便跳自已新学的羌人舞蹈逗他开心,不幸逗得他有点恶心。
“你这什么破舞啊?”
“羌舞,我新学的……”郭萱雅扶腰喘气,抹汗不甘问道:“不好看吗?”
“你这是舞吗,这是房顶着火吧……快别跳了,歇着吧。别怕我闷,我正好看看书。”何易晞四仰八叉躺着,举臂翻书,对坐地擦汗的郭萱雅道:“你看这越康王,在宫里搞了一个街市。让宫女内侍演居民
“越康王,那不是有名的昏君吗?您看的是昏君佞臣传吧?您能不拿这样的君主当羡慕的对象吗?侯爷要我多进谏您读好书,您读的倒是好书,但是学习的角度怎么这么不对啊?我就说……”
郭萱雅还在喋喋不休,可惜无一字入何易晞耳。何易晞思绪越过书本,飞回到了瓮城。回到了城中央那巨大的戏台上,回到了戏台上那些光怪陆离的故事里。
百姓的生活,游侠的生活,各种各样的生活……是怎样的呢?
何易晞卷书撑头,遐想万里:星辰天地,风餐露宿吗?真羡慕戏台上的角儿,是自已又是别人,体验不同的故事……
定远侯规矩严,虽不逼着何易晞从小学女工针线,但是读书习武一日不能懈怠。戏有时候都要偷着看。何易晞长大的瓮城,他也只看过它最繁华的街道。
“唉……”
郭萱雅听他叹气,闭嘴咽下唠叨,挪了几步,坐到他身前,为他拉过榻上锦被盖好。
“您担心始山军撤军?”
“说实话,有点……姜珩羽毕竟只是个公主,又不是太了储君。始山人一天念鬼叨神的,万一没有人心,真的不管他的死活,那就……”
何易晞话未说完,突然有一军士帐外禀报,语气急切:“郡主,情况有变!”
“进来!”
心腹军士进帐,行礼都来不及,径直走到何易晞身旁,拢手耳语。细语即落,何易晞脸色唰白,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眸:“什么?!”
“已派哨探反复确认过,属实!而且始山军并无撤军迹象!”
何易晞掀背跳下床榻,抓起佩剑,赤着脚就向帐外冲。
“这他妈谁是妖女啊!”
他冲到关押姜珩羽的小帐,扔帘进帐。姜珩羽一袭白衣,抱膝而坐,听见他进来也不抬头。
深秋地上凉硬的沙土并不能让何易晞心平气和。他冲到这里已是怒发冲髻,也不想默念冷静。剑出鞘,手一挥,姜珩羽就被掀倒在地,咽喉压上了冰冷的剑锋。
“你们……被我包围的时候,你们换了衣服,配饰,腰牌?你们演的一出好戏!”
姜珩羽仰面看着何易晞被怒气扭曲的稚嫩脸颊,知是情势倒置,得胜的微笑浮上嘴角:“没错,我才是谢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