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父周母卖鱼的地方在四通街。这条街是东西走向,在它的最东边,官府划了一块地方出来做早市,春夏卯时(早上五点)开市,秋冬卯时正(早上六点)开市,交易的时间只有两个时辰。早市以交易粮食、蔬菜、瓜果、鱼蛋肉等吃的东西为主。
和万卷屋那边截然不同,早市这里热闹得很。
周楚楚坐着的牛车转到了四通街上后,一路上,就不停地看见来来去去的人或者车。越挨近四通街最东边的早市,路上遇到的人就越多。等到了早市的西门时,周楚楚隐约还能听见早市里面鼎沸的人声。
看见在早市外面等候着的周父周母后,周国安惊了一下:“今儿这么早就卖完了?”
摆过小摊的人都知道,摊子开了,剩下的就是耐心了,你的摊上的东西绝不可能忽然一下被抢购一空的。通常情况是你需要枯守在自己的摊子旁,每过上好一会儿后才能成交一单,而你要想把自己今日的东西都卖完,可能需要半天,一天,或者是一天都卖不完。
卖鱼也是一样。
而现在,周父周母和他们分别了还不到两刻钟,居然这就把鱼都给卖完了?
不待周父周母回答,周国安自己便想到了一个可能:“不会是都贱卖给了干货店的管事吧?”
长乐县东边临海,县域的形状是宽度窄,长度长的扁长形,所以,它东边靠海的村子挺多的。除了周楚楚所在的村,还有好两个村子也靠海。这也就导致,渔民挺多。渔民每日捕到的鱼,也挺多。可县城里吃得起鱼的人就那么多,就是酒楼,每日所需的鱼量也是有限的,所以,渔民们中总会有一些人剩下些鱼卖不完。
但是早市的时间又是有限的,到了结束的时间,甭管你家的鱼有没有卖完,负责管理早市的衙役都会出动赶人。而鱼这个东西又容易死,带回家第二天再卖也不行,毕竟第二天又有新捕到的鱼了,自己吃了倒是可以,但那样银子就少了,所以,剩下的唯一的路子,就是把鱼贱卖给干货店的管事。
干货店的管事低价收了鱼后,回店里把它们处理成干货,再交给和他们合作的行商把干
货往卫国的西部、中部,甚至是北部贩卖。
“又不急,贱卖做什么?我们才没有那么傻!”周母一口否定了周国安的猜测后,解释说,“是我们运气好。刚到早市没多久,我们就遇到了一个大单子,那个中年管事说他们府上的老夫人今儿五十大寿,需要多采买些鱼啊肉啊的做寿宴,不止把我们的鱼包圆了,还把我们旁边那个卖鱼的摊贩手里的鱼也包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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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意楼。
瞧见前去后院向酒楼掌柜的通禀事情的李姓伙计返回了酒楼大堂,周父周父连忙展开笑容,迎了过去。
李姓伙计得了掌柜的“不见”的回复,再对着周父周母时,便是一副不耐烦的神色了。他抬了抬手,不耐烦地朝着周父周母摆了摆手:“去去去。我们掌柜的没功夫见你们做的什么鱼糕,你们走吧。”
那怎么行!
他们家赚钱的指望可都这个鱼糕上了!
周母顿时就急了,说起话来时也就没有太注意措辞:“我们的这个鱼糕的味道真的很好!而且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后面做菜时也不麻烦,只需要简单的蒸或者煮或者炒一下,端出来后就很美味了。”
“好大的口气!我王永康掌了二十的勺,都不敢说我做出来的菜美味呢。”王永康是如意楼的主厨,但平时基本上不亲自下厨,除非有县令之类的贵人来了如意楼吃饭,他才会亲自下厨。平时,他只负责管控厨房里面他带了出来的徒弟们做出来的味道,把握大方向,偶尔再收一两个有天赋的苗子为徒带一带。
现在大早上的,酒楼还未开张,他不忙,刚也在后院。掌柜的和他的大徒弟在下棋,他正在旁边看着,李姓伙计去后院向掌柜的汇报周父他们带了什么鱼糕来,请求见掌柜的事情,他也听到了。
掌柜的不相信,也不感兴趣,他身为一个厨师,却是骨子里天然有一种追求美味佳肴,或者新的菜式的渴望。便跟在李姓伙计的身后从后院赶了过来。
没想到,刚从后门口迈进大堂,他就听见了她人的大放厥词。
王永康本来还欲拦下李姓伙计,让他别按照掌柜的意思送客,他
想见识见识那个他从未听过的“鱼糕”到底是什么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
“还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送客?”吩咐完李姓伙计,他便往后转过了身,准备回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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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还是朝着最糟糕的那个方向狂奔了去。
昨夜周楚楚在家里时,就担心过今儿来了县城后,如意楼里的人可能会并不肯相信他们的说辞,连一个表现的机会都不给他们。没想到,现在这个担心真的成了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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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楚楚攥紧了小拳头,鼓起勇气从周父的身后走了出来。她看着王永康的背影,问:“你们都没有尝过我们的鱼糕,怎么知道我娘是不是夸大了口气?”
“激将法对我没有用。”王永康一下子就识破了周楚楚的小心思,头也不回地继续离开。
“对不住,我婆娘的话刚刚说错了。我们的鱼糕其实没有那么美味。她一个村妇懂的词汇不多,刚刚才闹了笑话,王师傅,哦不,王大厨,你别生气。对了,我替我婆娘给你鞠躬道歉行不行?”周父说着真的弯下了腰去,一个躬鞠完了他还不停,继续不停地鞠着哀求着,“你们别看都不看我们的鱼糕啊。我们的鱼糕真的蛮好吃的。”
周母也跟着在忏悔:“我说错了!我真的说错了!我以后再也不这么自大了,你们就再给我们一个机会……”
“得了吧。真那么好吃你们可以自己卖啊,何必往我们酒楼送?等你们卖出名气来了,不用你们来求,我们酒楼的人自然就会去找你们谈收购一些的生意了。所以啊,今儿你们还是请走吧。”李姓伙计阴阳怪气地嘲讽,边抬手拦住周父不让他再继续鞠躬后,把周家三人朝门外推搡。
王永康头也不回的背影,周父周母的哀求声,伙计的嘲讽声,还有那突然窜过来,把自己推得一个趔趄的手臂……周楚楚强忍了许久的镇定终是破防,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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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周家三人回到停在酒楼左边墙旁的牛车边时,周国安瞅了瞅垂头丧气的周父,再瞅了瞅脸色铁青的周母,最后瞅了瞅泪眼汪汪的周楚楚后,叹了一口气:“你们说要把什么
叫‘鱼糕’的东西卖给如意楼时,我就知道不容易成。他们如意楼可是我们县城里最好的酒楼,里面的大厨听说祖上还是给前朝的皇帝做过菜的御厨呢。而今就算没落了,人家底蕴也还是有一些的啊,见识过的美味佳肴多了去了,你们拿去的鱼糕,他们看不上也是情理之中。”
“什么看不上,他们压根儿就没看!”就是这一点让周母格外的生气。你如果真的是尝过了,看不上,也有个理由,她也能够死心。
可现在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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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峥抬眸看着周楚楚。
他也不是故意要去看她的。纯粹是坐在牛车上无事可做——他手里的《战国策》他早就读过,之所以还要买,不是因为想重阅,而是有别的原因——这酒楼周边的景色,在周楚楚一家三口进了如意楼后没多久,他就已经看完了。
之后,他的视线便随意地停在了一个地方。
刚巧不巧的是,这个地方的方向,就是如意楼的大门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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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酒楼里面出来后,就成了一个耷拉着脑袋的鹌鹑。可鹌鹑哪有她水多?瞧瞧,她那莹白的脸蛋儿上跟发了洪水似的,眼泪儿一串一串的,这东西要是珍珠的话,卫峥估摸着她这一小会儿,都流了有一匣子的珍珠了。
虽不是珍珠,却晶莹剔透的和珍珠无二。
阳光洒在她脸上,那些眼泪便像珍珠一般把旭日的光芒反射出去,落在他的眼底,像金子似的璀璨。
金子。
金光。
万卷屋前,老槐树下,被晨光镀上了一层金光的大拇指和书的画面忽然浮现在卫峥的脑海,他薄唇微动,一句话未经大脑便脱口而出:“县城里面还有别的酒楼吗?”